《天命》水煮荸荠

4、窘迫的开始

　　素影看着眼前这个空荡荡，冷清清的小院。她不可置信的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戳了一下那枯黄的树枝，那颗早已腐朽枯败的小树，就那么倒下，溅起灰尘。素影回身看着那些面无表情，将两个箱子放下转身就走的乌滋侍卫们，尖声道：“你们站住！”
　　那侍卫的头领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用生硬的景国话道：“干什么？”
　　素影气鼓鼓的退开沈因明拉她的手走到那侍卫头领面前道：“刚才，你们乌滋的王太子是怎么跟我们的礼官保证的？你们说会给侯爷安排符合他身份的住处！就是这种破烂的院子吗？”
　　侍卫头领冷笑了一下道：“我们殿下说的是符合你们侯爷的住处。一个用自己皇室血脉求和的国家，一个被送来的人质能住在一个院子里，难道不是我们殿下的仁慈吗？”
　　“你！”素影还要说些什么，沈因明从她身后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然后对着侍卫头领柔声道：“抱歉，大人。我的侍女从小被我惯坏了。还请多多包涵。”
　　那男人冷哼了一声道：“还是你们侯爷识相，走！”
　　侍卫们都走了，沈因明放开素影，看着她憋得满脸通红，便沿着箱子边坐下，歪着头看向她道：“你在气什么？”
　　“本来以为跟着侯爷来乌滋能吃香的喝辣的，没想到送我们的人一走，这些人的嘴脸就露出来了！能不生气吗？”素影气鼓鼓的走到另一只箱子前，然后盘腿坐上道：“这种破地方，你看看，房顶的瓦都破成什么样子了！”
　　“既来之则安之，他说的没错，我是个质子，没有太多的选择。”沈因明站起身子，拍拍箱子道：“至少还带了些必需品来。如果你后悔了，可以回去。我会请求王太子派人护送你到两国边界的……”
　　“你还要去求那个王太子！那一看就是个阴险小人！说好的好好对你，却给你住这种破房子！”素影走到主屋前，推开门，巨大的灰尘扑面而来。她呛的咳嗽了两声，退后了几步。紧接着又跑去探查旁边同样糟糕的厨房。
　　“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受苦。”沈因明站在厨房的门外，向里面正在翻箱倒柜的女孩道：“你还是回去吧……”
　　“你还能回景国吗？”素影从厨房冒出头，整个人已经变成个灰土人。
　　“我相信陛下必能励精图治，我终有一日能回到景国。”沈因明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灰土：“那个时候，我再去钟离山找你，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会赖账！”素影推开他的手：“我要跟着你！你一个没出过皇宫的侯爷，能在这种鬼地方活下去吗？更何况要刺杀你的人还没找到呢！”
　　“他们不会让我死的。接受人质，就说明他们并不想把情况弄到打仗那一步。”沈因明从怀中拿出那块玉珏：“我的玉珏给你，我再写一封信讲明因果。你直接拿去江州，你要什么，我二哥都会给你。”
　　“我不信你！”素影避开那递来玉珏的手：“我要跟着你。他日你回景国，我有个条件，你答应我就算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也报答我在乌滋跟你同甘共苦这么长时间。”
　　“什么条件？”沈因明有些好奇。
　　素影背着手，在院子里走起来：“你二哥是江州王。景国小孩子都会唱那个歌谣。‘江州丰，天下富。’江州是景国赋税重地，江州王历来兵强马壮，富可敌国。我不过是个猎户的女儿，我现在去找江州王，能要多少银子？我自己也不知道该要多少，才值得江州王这唯一的亲弟弟。我可不能吃亏。”
　　素影突然转过身，搓着手走向一脸错愕的沈因明，笑的极为奸诈道：“侯爷，你知道吗？我爹教我，捕猎捕到骨瘦如柴的小猎物，就放了它。等它养肥了，长大生了小崽，再……”素影做了一个手刀状：“宰来吃！”
　　沈因明被她的气势逼得退后了一步，素影脏兮兮的手拍了拍沈因明的肩，在他白色的袍子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所以，侯爷。他日你回到景国，国主和你那富甲天下的亲哥哥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你必然坐拥金山银海，权势滔天。而我要成为你的管家，那么这些就都是我的了！我现在去要银子，是杀鸡取卵；而我跟着你，吃苦一些日子，后半生富贵无边。我可不傻。所以，你要答应我，日后让我做你的管家。”
　　“只要你不依仗权势，欺凌弱小，违法乱纪，那么我日后的权力和金银都属于你。”沈因明平静道：“我答应你。”
　　素影愣了一下，然后看着沈因明道：“侯爷，你脑子没问题吧？你是说真的，还是敷衍我的？”
　　沈因明将那玉珏再次递上前：“以此为誓。他日我若回到景国，定会受封亲王，我会以王印来换这只玉珏。”
　　素影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玉珏道：“侯爷，你现在……不是受刺激过度了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
　　“我不会反悔。”沈因明看着她：“不管你要什么，只要我能给的，都会给你。”
　　素影将玉珏揣到怀里，然后回身跑进屋里，留下一句道：“好嘞！侯爷！小的这就帮你把屋子打扫干净！为了以后的亲王女总管之位，再让我盖一间也没问题！你瞧好吧！”
　　沈因明看着素影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轻轻舒了一口气，低声道：“素影，我答应过东君会照顾你，这是我们沈氏欠裴家的……你要什么……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
　　而进了屋的素影，收起刚才那副贪财的模样，脸色沉下来，双手握紧，咬牙暗道：“沈因明，我要的是你们沈氏灭门。你的父王和叔父都死了，但是你和你的兄弟们都还活着。我要让你的大哥尝尝满门灭绝的痛苦，然后再杀了他。到那时候，你还会说，无论我要什么，都会给我吗？”
　　乌滋的夏天很短，可以算是没有。在沈因明还没有完全适应那如同秋季般的夏天时，短短一个月，乌滋便进入了冬季的严寒。那座破瓦房很显然不能抵御寒风，特别是像沈因明这样长在温暖的凤城的皇子，更是将所有的御寒衣服都穿在身上也不管用。
　　素影穿着自己改制的袍子，也是瑟瑟发抖。只是在山中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她比沈因明稍微好些。至少能将乌滋官家送来的那份生肉好歹弄熟，给沈因明做成肉汤。可是连续喝了五天肉汤的沈因明终于忍不住吐了。
　　他看着一脸错愕的素影，满脸抱歉的虚弱道：“我从小吃素……这是身体自己的排斥……我……没有办法。”
　　“我说侯爷，你也知道乌滋是游牧民族，菜可比肉贵多了。我们每个月的例钱只够买米吃。你不吃点肉，身子怎么可能暖和？”素影麻利的收拾着狼藉，看着脸色苍白的躺在床上的沈因明，突然转身要出门。
　　“你去哪儿？”沈因明有些着急的支起身子：“外面这么冷……”
　　“我不想想办法，等你在这儿死了吗？”素影没好气的关上门离开，而本想起身去追她的沈因明，却一动便头昏眼花的，只得被迫躺在床上等着素影自己回来。
　　乌滋是游牧民族的好处在于，□□随处可得。她到最近为了学乌滋话而混熟的邻居家借了□□，询问了狐狸经常出没的地方，便冒着寒风出门了。刺骨的风并非钟离山里的区区寒风比得上的。这是真正可以置人于死地的风，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向前。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复仇。如果沈因明死在这里，如果她无法与沈因明共患难，取得他的全部信任，那么她可能一生都没有机会为家人复仇了。
　　天色渐渐黑了，沈因明越来越不安，他勉力要起身想办法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寒风卷着枯叶吹进来，素影很快又关上。她将身上那个比她身形还要大点的包袱取下来，然后扔到床上。没等沈因明说话，她反身擦了手，然后将包袱打开，抖开了一床新的棉被。那条被子盖在沈因明身上的时候，他明显感到了暖意。
　　素影沉默着，开始给屋里点灯，生火。接着灯光，沈因明才发现满身狼狈的素影，她的双手和刚才她用来擦手的软布上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沈因明支起身子道：“你怎么了，素影？”
　　“躺下！”素影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是如此沉着脸，发出这样的命令，让虚弱的沈因明也无法抗拒。其实就算素影不让他躺下，一天没有吃饭的他也没有力气了。
　　素影转身又关门出去了，屋内渐渐暖和起来，沈因明这才发现，屋里烧的不是平时捡的枯枝，而是炭火。可是素影哪来的钱买的棉被和炭火？
　　不一会儿，素影端着一碗热汤进屋了，她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给沈因明，沈因明发现这是全素的菜泡饭。菜虽然是有点粗糙的野菜，但是至少拯救了吃了多天肉汤的他。他难得接连吃了三碗饭。身子终于不再那样沉重僵硬，神智也清楚了许多。
　　素影见他似乎缓过来了，自己才抱着温在炭火边，早上剩下的肉汤喝了个干净。沈因明在被子中支起身子道：“素影，你去哪儿了？你哪儿来的钱？”
　　“我打了两只狐狸。到市场上，和景国的商人换的。菜是我在草原上挖的，天气太冷了，实在找不到更多了。只有这顿了，我明天再想办法。”素影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你吃饱了，就好好睡一觉，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和景国商人交易的地方离这很远，你怎么去的？”沈因明惊讶道。
　　“当然是走过去的！难不成还飞过去吗？”素影站起身子：“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沈英明这才看向她的脚，那双鞋早已磨破，血迹斑斑。他忍住了自己的泪水，轻声道：“对不起，素影，让你受苦了。”
　　“我可不是为了你。”素影哑着声音：“我是不想以后我的金山银山就这么死了。”说着她撩开内间的帘子，准备进去休息。本来乌滋给的这间屋子还算好，有内外套间，想来也是考虑到沈因明可能会带侍从，所以准备两张床，两套被褥。
　　沈因明让出里间的屋子给素问睡，是考虑到她是女孩子。可是乌滋准备的床褥只有两套。沈因明看着素问疲惫的背影，想着内间定是十分寒冷。这边烧的炭火，也不会让内间暖和多少的。
　　这是沈因明第一次明白师傅口中的“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是怎么回事。他曾经在王宫也疑惑过，为何民众会不守礼，现在他明白了。当你面对的是能否活下去的问题时，有些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开口叫住素影道：“自己睡，太冷了。你……抱着被子过来……一起睡吧……”
　　当沈因明有些艰涩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素影回过头来，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他，半天才道：“我没听错吧，你该不会是发烧了，烧糊涂了吧？”
　　沈因明发现，开口之后，便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了，他道：“天气太冷了，你自己睡，会冻坏的。我们只有三床被子，一起睡，会暖和些。”
　　素影迟疑了一下，进屋去了。沈因明在忐忑中看着她抱着被子出来，然后扔在床上道：“我早就想这么提议了！侯爷你总算开窍了！”
　　素影简单的梳洗过后，兴奋的钻进被窝里。尽管她手脚冰凉，带入到温暖的被子中，沈因明并没有瑟缩，反而是敞开了怀抱，抱住了只穿着中衣的孩子。
　　“真暖和啊……”素影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一身的疲惫被这样的温暖抚慰了：“早就应该这么干了。侯爷，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我会对你负责的。等你长大，我就娶你……”沈因明抱着她道。
　　素影眯着眼睛，想个猫儿一般打了个瞌睡道：“我才不要。你以后成了亲王，我的出身怎么当得了正妻。就算你让我当正妻，肯定还有别的女人跟我抢。我就要当女管家！你以后的妻子也不许跟我抢！这是你答应我的！”
　　“我可以不娶别的女人。”沈因明答道：“这样你还是拥有你想要的一切，还有一个王妃的头衔。”
　　“你不是报答我嘛！我要什么你就给什么！”素影瞪了他一眼，然后又打了个哈欠道：“少罗嗦，快点睡觉。我快困死了！”
　　沈因明沉默了，素影则窝在他的怀中，很快的睡熟了。沈因明的怀抱很温暖，素影自从跟他在一起同行同住之后，便再也没有做过噩梦。可是，在沈因明怀中睡的这一晚，是素影前所未有的安宁的一晚。她甚至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哥哥没有死，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告诉她：“月牙儿，我回来了。”
　　“哥哥……”素影在沈因明怀中喃喃的说着梦话，沈因明将她抱紧了些。他摩挲着素影手上刚刚结痂的伤口，还有那几乎秃掉的指甲。他不知道这个孩子在寒风中是怎样捕捉那些狡猾灵巧的猎物的，不知道她是怎样在一片枯黄的草原上一点一点的挖着能吃的野菜，更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毅力带着这些东西走到遥远的集市，再背着那换来的棉被和炭火走回来。
　　他忍了一晚上的眼泪流了下来。他的下巴抵在怀中女孩的头顶，轻轻道：“对不起，说好保护你的，却还是让你受苦了。”他闭了一下眸子，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从小修行，没有跟任何人红过脸，大声说过一句话，也没有要求过任何的他，决定为了怀中的女孩，迈出他此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