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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番外 相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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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昱熙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侧脸托腮打了个呵欠,悠然地端起茶呷了口香茗。回眼见魏子勋一手挽袖一手执子,对着棋盘凝眉冥思,仍未落下一子。端木昱熙嘴角微翘,起了不良居心,有意滋扰。“我说子勋,以往从未好好看过你的模样,如今见你倒也浓眉俊目,仪表堂堂啊。”
“是又如何?”魏子勋落下一子,不以为然。
“难怪三年之内娶了妻又纳了二个妾,如今都是四个孩子他爹了。以前小瞧了你,看不出你倒真够龙精虎猛啊。”端木昱熙扫了一眼棋盘,伸手落子。
“便该是如此,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本就无可厚非。王爷不也娶了位华妃。只是这些年一直一无所出。”魏子勋低头盯着棋盘,老神在在,完全未意识正在揭人短处。
端木昱熙捏紧了紧手中棋子,瞪了对面一无所觉的人一眼。看了看盘中局势,略一思忖就落下一子。
“唉~”魏子勋咧开了嘴,也接着落子。“看来又是我赢了。”
端木昱熙微怔,低头看,果见棋盘西角黑子又被吃掉一片。想来这几盘对奕,自己次次败下阵来,不经来了气。手中棋子一撂,竖眉道:“朝中那么多事务,你这兵部侍郎难道没有事做,来我这郡王府下棋?”
魏子勋见惯了他的脾气,不惊不惧,反倒还盯着棋盘笑的得意。“今日轮我休沐。”伸手招了招。“来,来,来,再来一盘。”
端木昱熙侧过身,瞪着眼堵气。“不下了,总也你赢,下回你若要下棋,别来我郡王府。”
魏子勋也不介意,将桌上黑白棋子挑开,一边呵呵笑道:“什么郡王府,王爷忘了,现在是亲王府了。”
又一怔愣,方忆起一月前,他大哥端木昱嘉接受禅位已成为了新君。
“王爷,熙亲王。”魏子勋伸着一张脸,贼兮兮地笑劝着。“再来一盘呗。”全没了过去的沉厚稳重。
端木昱熙恨恨地瞥了一眼,这狗东西,娶妻生子后,连胆子也越发的大了,竟还不罢休了。如今弃武从了文,学起赵同整日吟诗作对,琴棋书画,自小读过的兵法,全被他用在了棋盘上。这哪里像魏子勋,分明又是一个赵同啊。
别说,细看之下,茶黄色直裰,襟口是缁色暗纹的滚边,头戴银色束髻冠,怎的连衣着都和赵同如穿同件?忍不住奚落道:“你整日跟在赵同屁股后面也就算了,怎的连衣服都捡赵同的来穿。你这酸文假醋的模样,看着真叫人别扭。下回再穿成这样,别来我王府。”
魏子勋低着头,捡着棋盘上的棋子,嘻嘻笑道:“我娘子说我这样穿好看。”
终于逮到话柄了,端木昱熙借题发挥,拍桌大声道:“你这狗东西,该听我的还是该听你娘子的。你若觉得你娘子说得对,便去她面前晃悠,在我王府里待着,反倒碍了我的眼。”
这一番吼,见魏子勋垂了头,瘪了嘴,收拾起棋盘。端木昱熙暗自得意,谁让你次次和我对弈,也不见你讨让我这亲王三分,真是越来越没劲的家伙。
魏子勋收罢棋盘,望了望凉亭外天空,面色犯了难,嗫嗫道:“就快到午膳的时间。赶我走,也待我吃了饭,有了回去的力气再走啊。何且朝中上下皆知,王爷府中的膳食堪比宫中御膳,若来了,不吃上一口就走,岂不可惜。”
端木昱熙气笑,指着魏子勋道:“还想在我府里吃饭,你何时这般厚皮无赖了?”
魏子勋苦着脸哀叹一声。“王爷不知,开枝散叶便是家中一群女人孩子,终日吵嚷不休,争论不尽,只苦我一人左右都不是。哪有王爷这儿清静呢。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王爷岂会懂得我的苦处啊。”
魏子勋这一副愁闷哀苦的表情,终让端木昱熙心里舒坦了,面上仍旧傲慢,哼了一声道:“用了膳便给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招了站在一边的侍女,撤下了棋盘,侍女立即端上果品糕点,又为两人兑了茶水。
端木昱熙拈起盘中一块如祥云的点心,放入嘴中慢慢的嚼咀,轻绵细缓,不似以此充饥,倒像不断回味其中滋味。
“王爷你……,”魏子勋抱着茶碗隔着氲氤升腾的雾气,盯着端木昱熙微微惊诧。“难道还……。”
“再多话,现在就走。”狠狠地剜了一眼对面的人,不待魏子勋说完,截话道。
魏子勋识趣地果然再不敢出声,乖乖缩头,喝起手中的茶。
端木昱熙也低眼喝茶,碗中微卷的翠色叶片在沸水中逐渐变了颜色,舒展出它原本的形态,一碗如碧玉般的茶水,被他送到嘴边喝入一口,微涩回甘。听闻这是西域贡茶罗布麻,喝来与普通的茶也没什么不同。
这几年,他突发兴致,爱好品味起了各种饮食,无论是街边陋食还是宫中珍馐,无论是南来异果,还是北方珍禽。无论来自哪个地域,只要入得了口,他无不都想尝上一口。只因他怕自己安逸惯了,时子久了就忘掉了世间的苦辣酸甜。
自小,他便是个吃不得苦,受不得累的二世主,享受着尊崇的出生,也从来不会是权势之争的核心,他从不想去坐那张高悬在上的椅子,也轮不着他想。他认清自己的位置,所以他无论怎样顽劣无忌,怎样莽撞无知,都不会引起父亲的重视,他只是这个家族生出来传宗接代的工具,于是在回京的第二年,他抵不住压力,迎娶了臣相之女,华妃。
伸手又到盘中拨了拨,拈起一块似祥云的如意糕来。说起来,这些年他虽有佳人相伴,却从未有一日不去思念那个人。
沧海月明,云卷云舒,蹉跎岁月中,又有几人能坚守住曾经的那份纯真呢。正如当年他们全都错看了那个人一样。岂知,只有经历过岁月的狂沙而未被覆盖,仍能得以保留下来,才是真正的难能可贵啊。
不过,这些年说到改变,最多的,便该是他的皇兄端木昱臻了吧。
那一年,他们一行人迎风冒雪赶到京城时,魏老将军从青州调了三千骑兵和一万精兵正与皇城外围堵的禁军对峙。
从魏老将军口中得知,皇城断粮已经数日,如此城外人进不去,城里人出不来的局势也僵持了十多日,这般下去,皇城内的上万禁军也难再坚持得下。皇上病在榻中,诏书已拟,还未对外诏告,陈氏党羽不知从何得到消息,诏书未立皇子昱睿为太子,便怂恿一群拥护皇子昱睿的老臣日夜跪在寝宫外以“废嫡立庶”有违宗法,逼皇上修改诏书。而皇上不仅未有动摇,还斥责陈氏以外戚擅权,若立皇子昱睿,则王朝恐有易主之日,僵持着不愿修拟。
听完魏老将军的话后,皇兄站在外城的城楼上,遥望皇城,一身蓝袍迎风招摆。那双沉凝的眼眸里,有决心,还有狠戾。当夜,皇兄便和魏老将军及青城派的道长们在屋里密谈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魏老将军以奉旨护送皇子入城为由与围城的禁军展开了厮杀。皇兄和几位道长趁乱施展轻功进入皇城。之后的事,他虽不曾亲见,但也有耳闻。皇兄赶到寝宫外,正听有老臣大声谏言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之类的说词。皇兄断然抽出身边禁兵的配剑,以违命皇旨,意图谋反为由,将那老臣斩杀。那群老臣中有几人是陈氏心腹,立时指责皇兄不道,竟敢血戮宫殿。皇兄未辩一字,将那几人也一一毙于剑下。听闻染血的皇兄,残忍如修罗,让在场的人无不悚然寒栗。
此时皇城内外,有人同时大呼“皇子昱睿,染疾薨逝”之词。陈氏党羽大乱,部分将领将信将疑,而陈氏寝宫一片安寂,迟迟未见陈氏母子出面开释。顿时信心溃散,不乏有人见风使舵,想着代罪立功立即倒戈。原本气焰嚣张的陈氏党羽仅仅做了一日的困兽之斗,就被尽数抓捕。
老皇帝召了皇兄进入寝宫,当着病榻边的一帮臣子,宣读了诏书。老皇帝受多日惊吓,病体愈加衰弱,撑了几日,也就驾崩了。
也就在先皇驾崩的三日后,他的皇兄端木昱臻,终于登上帝位,改年号,臻华。
登基当日,皇兄身着玄色冕服,头戴冕冠,垂着九旒的冕帘,那双本就炯亮的眼睛更加有力。那个人的离开,并未使皇兄萎靡不振,反而坚定了皇兄的信念。迎着晨曦的光耀皇兄一步步登上高高的祭坛,留给身后人一道巍峨的背影。他一直都相信,只有像皇兄这样的人物才配坐得起那高悬之上的龙椅。
历代嫡位相争,最是无情。有传闻,皇子昱睿在皇城大乱之时并未染疾薨逝,而是已被皇兄策反的将领,将皇子昱睿与陈氏一同控制在宫殿之内直至皇兄登基。登基当日皇子昱睿才被赐毒酒身亡。坊间对此传闻流言纷纷,皇兄因此背上了弑弟夺嫡之嫌。
望着皇城之外的街道满目清冷萧索,尸痕遍地,哪里能找到昔日繁华的痕迹。端木昱熙想起了那个人瞪着自己曾说的话。
“你们的地位哪一个不是用千万人的尸体堆砌而来的,有多少人因为你们,而使自己的朋友、至亲、爱人卷入战火纷争,从此无依无靠,孤苦终老?哈哈,你问问你身后的人们吧,你们又怎么清雅高洁,高人一等了?。”
现在想来方明白,那个人当时内心承载着多少积怨和愤恨。只因,他正是这场争斗最初的牺牲品。
可端木昱熙也记得皇兄端木昱臻坐上龙椅的第一句话。“既然朕授得天命,便在朕坐得此位起,与江山共存亡,与百姓共荣辱。如今祸乱方定,天下一片浑荒,万民皆怨。众卿应以社稷之忧、之患、之危为已任,而非以已之私,妄图天下。古语云,欲治其国者,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今起以朕为首,与众卿共鉴。”
百臣纷纷伏拜,高呼万岁。
那一刻拜在殿中的端木昱熙,真切感受到皇兄的帝王气势。却也在伏身之际,见到皇兄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神伤。
年号臻华,别人不懂,他又岂会不懂。江山也好,天下也罢,都非是皇兄想要得到的。什么列位高悬,什么治国明主,也不及那个人的相伴在侧。也许,与那个人携手并行度此余生才是皇兄真正的心愿。其实这又岂止是皇兄的心愿,也曾经,是他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