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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莲花开 ...

  •   那年是他離去的那年,风雪出奇的大,也出奇的长。他在的时候,她从来都不觉得冬天有多冷,他走了以后,她才猛然发现,冬天原来是出奇的冷,刺骨的冷。
      她觉得自己好象是生病了,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动,也不去思考些什么————有些东西是触动不得的,只要不小心沾上了点边,回忆就排山倒海似的汹涌上来了。
      她花很多的时间坐在窗子的旁边,数天上的飞鸟。一只,又一只。数着数着,她就觉得很伤感。因为这些鸟儿现在应该是在温暖如春的南国的。她现在看到的这些,最终的下场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她想到这里,突然的就觉得很冷,连忙裹紧了狐裘,又添多了炭炉,但狐裘再暖炭炉再多都似乎无济于事,冬天如此的漫长,叫它们如何捱过?
      她不是一个善良的人,此刻却流下泪来。

      认识他似乎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很多细节仍历历在目。比如说,那些钢刃反射出来的雪亮光芒,长剑刺进血肉中的沉闷响声,娘亲至死不肯放手的灿烂珠宝,爹爹肥肉横生的脸上死不瞑目的双眼。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只知道这些珠宝对爹娘来说很重要,他们把它们都藏在一个大柜子里,就象她把好吃的都藏在罐子里一样。
      可这个秘密最后好象还是被人知道了,因为有一天,有一个年轻人找上门来,要求他们交出柜子里的东西。
      她记得那天是她帮他开的门,是她牵着她的手,把他带到爹娘的房中的。她天真的问他来她们家干什么,他想了很久,告诉她,是行侠仗仪。她不知道行侠仗仪和她们家有什么关系,但她记得他那时有一双清澈的眼睛,她很是喜欢。

      爹娘爱那个柜子就象爱她一样,当然不会给他。于是他们就打起来了。后来他把爹娘杀了,提起柜子转身就走。

      她看着血泊中的爹娘,再看他的背影,突然很气愤,她气愤自己为了一双好看的眼睛怎么就把敌人带进家来了,她气愤拥有一双好看眼睛的人怎么会杀人,而且杀的还是她的爹娘。
      她拾起地上的刀,刺进了她的背。可是她的力气太小,在她准备再给他一刀的时候,他的剑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了。她闭上眼睛,心想完了,得随爹娘去了。
      可他又放下了剑,叹了一声“你的爹娘该死,你却不该。”
      说完他拿了她的汗巾,包扎好伤口,不顾她的挣扎,扛上她,大步向外走去。

      他带着她来到一个小岛,那个小岛极其的美,到处都是没有见过的花啊,草啊的。她记得奶娘和她讲过蓬莱仙岛的故事,也许神仙住的地方就是这样的吧!她这样想。
      可她没有对他说,因为那个时候她已经不那么爱说话了,对他,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但他还是很喜欢她的样子,他教她下棋,教她弹琴,教她唱歌。

      不过通常都是他唱一句,然后停下来,等她跟着唱。她就偏不唱,甚至看都不看他。他也不生气,笑笑,自己接着唱下去: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听懂了他唱的是什么意思,她对他的鄙视就又多了一分。这个人,不但会骗人,还很轻浮呢!

      弹琴她倒是弹的很好,于是通常是她弹他就唱。有一次,他唱着唱着,突然停下来,神秘兮兮的对她说:“虽然你很少说话,但是你一弹琴,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一惊,琴声嘎然而止。

      他也教她种植岛上的花草,尤其是莲花,他说他希望她象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
      海水中是种不出莲花的,他就把莲花种在一个大水缸中。她也很认真的去种过莲花,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还没有开花,就都死了。她觉得十分的无趣,就再也不种了。只吃莲藕。

      每年盛夏,他就把莲藕挖出来,切成片,放在白玉盘子里,沾点海水就吃。凉凉的,咸咸的,还有一股海水的新鲜味道。她拿竹枝一片一片戳着吃,他就在旁边吟一首叫〈〈爱莲说〉〉的词: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她不太明白什么意思,但忽然的就心情大好,藕片,也吃了不少。

      有时候,他会乘船出岛,她知道,他又是去找象她爹娘那样的人了。她就整理好他的书房,洗好他的马,然后去采一种叫“心明如镜”的药,熬出汁来,灌到瓶子里,等他回来————药是他的,他有眼疾,大夫说他三十岁就会失明,而只有这个岛上有这种药,可以抑制病情恶化。
      她总是想,如果他瞎了,不知道眼睛是不是还会那么清澈呢?那个时候,她是给他一刀好呢?还是照顾他一辈子呢?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他和她是有血海深仇的,可他又救了她,并且对她那么好,再说,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几天,最多几个星期后,他就会回来。还会给她带来很多岛上没有的东西,开始是糖果瓜仁,后来的就大多是胭脂水粉,轻纱萝裙之类的了。可是这些她都不喜欢,她最喜欢的还是他腰间的那把明晃晃的锋利匕首。
      十六岁那年,他就送给她了。
      她记得他有点担心的说:“我真怕有一天你会用它来杀了我。”
      她的心象是被隔着木板被打了一拳,没什么感觉却有些震动。

      “我不会杀你的,但杀人者必为人所杀。”
      他却开心了,“不会是你就好。

      有一天,她早晨醒来,突然她看见床铺上全是血。和爹娘身子里流出来的一样。
      她跑进他的房间,对他说:“我要死了。”
      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死呢?”
      “不知道,但可能我很快就要死了”
      “你怕死么?”
      “怕,因为娘说过,人死了以后,要一个人走一段很长的黄泉路。”
      “你怕一个人?”
      “嗯”
      “那你就等等我好了。如果你死了,我一定很快也会死。”
      “如果是你先死呢?”
      “那就我等你。”
      “在哪里等?”
      “奈何桥。”

      待他去她的房间看过后,第一次,他没有回答她,他的脸红红的,话也支支晤晤的说不清。

      什么都不懂,她又鄙视他了几分。

      第二天,他在岛外带来一个老婆婆,她终于明白了床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他的脸为什么会红红的。老婆婆告诉她,从今天起,她可以生孩子了。

      她就想,生孩子?和谁生呢?

      那一天起,他看她的眼神渐渐的由父亲看女儿的眼神,变成哥哥看妹妹的眼神,再后来的的眼神,她也说不清到底象什么了。有点象爹看娘的的那种眼神――对,就是那样的。他和她的年纪本来也差不太多,也就是四五年的样子。

      也就是那一天开始,他开始天天问她,你爱不爱我。
      她开始说爱,后来弄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后,她又说不爱了。每次他又问起,她就很大声的回答,不爱,不爱!

      她觉得他十分难以理解,难道他认为,她会爱上一个杀她爹娘的人么?她没有再给他一刀就算很便宜他了。虽然她已经知道她的爹娘是贪官,该死的。可爹娘毕竟是爹娘啊!

      最后一次,他没有问她爱不爱他,而是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她想了一会,就点头了。在她看来,爱他,和嫁给他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嫁给他,只不过是继续和他在这个岛上生活下去。
      她喜欢这个小岛,于是,嫁给他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成亲那天,他们没有请什么人,只有他一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如同茫茫苍穹中的一只猎鹰,又象西北大漠中的一匹野狼。更要命的是他有一双无比邪气的眼睛,流露出的一种犀利简直令人无法直视。与他的温柔内敛完全不同。她看得都痴了,然而,他却比她更痴。她脸一红就低下头去。

      “你有没有姐姐或是妹妹?”
      “没有。”

      他和哪个叫陆啸天的男人饮酒攀谈到很晚,她躲在帘后偷偷的看,看这个在江湖中号称东邪的男人。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一个男人,相比之下,竟比他要好看上几分。甚至隔了好远,她都能闻到他身上淡雅的香味。
      啸天,啸天,就连名字都那么霸气呢!
      再看看他,依然一脸的温婉。
      的确差远了。

      深夜,两人皆醉,她先把他扶进房间,然后再扶陆啸天到旁边的客房。
      她离他更近了,连浓烈的酒气从他的口中飘出都那么好闻。她的心不由得乱了。突然,陆啸天睁开眼睛,抓住她的手,“你不要走,陪陪我。”霎时,她迷乱到极点,脸也红了,耳也赤了。喝醉了酒一般。
      他的手指慢慢攀上她的颈,她的脸颊,又入她的发际。他抱起她,开始吻她,他和她没有仇恨,她是可以爱他的吧!
      于是她也吻他。
      “桃花,桃花……” 陆啸天念念叨叨……
      顷刻间,她的热情退却了,她不叫桃花。桃花是一种富贵灿烂的植物,她不喜欢。
      她想起了他手把手教她种荷花的日子,想起了清甜的藕片,想起了〈〈爱莲说〉〉……
      她拨开他的手,退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

      一觉醒来,她觉得今天格外的安静。鸟叫依旧,涛声依旧,可不知道少了什么。她想起昨天已经嫁给他了,就跑去找他。没有人,再去陆啸天那里,也是人去房空。
      她找遍了全岛,发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岛上只有她一个人。

      他在莲花缸边留下了一封信:
      我走了,昨天不小心在客房看见你们在拥吻,我才知道,一直是我一相情愿罢了。我不怪你,我杀了你爹娘,你恨我是应该的。想不到的只是你会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比杀了我还难受。你是个狠毒的小女人,从第一次见你你刺了我一刀起我就知道了。开始我以为爱可以融化仇恨的,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的。
      但是没有关系,谁要我爱你呢!我也习惯了你和我作对,就象我要你唱歌你就偏不唱一样,我不会生气,这次也不会。你幸福就好。
      不说了,天快亮了,你快醒了,况且再写下去,我怕我要哭了。我是不是很懦弱?我带走了那条我包扎伤口的汗巾,我知道你又在笑我小气了,其他的都留给你们,岛也留给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

      陆啸天也在房中留下了一封信:
      嫂夫人,昨晚在贵府喝醉,曾误将您当作别人。如有冒犯,请原谅。祝,白头偕老!

      看完以后,她发现她满脸是泪,却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
      一觉醒来,偌大的岛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们都祝她白头偕老,可是她和谁白头偕老?
      他?他可是她的仇人,他说她是个狠毒的女人,她真的狠毒吗?应该是的,她终于报仇了,并实践了诺言没有杀他,他现在生不如死。

      陆啸天?她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他走以后,岛是她的了,还是哪些奇花异草,还是那些飞鸟走兽,还是那些莺歌燕舞,还是那些狂蜂浪蝶。可是她现在看来,不知为什么竟成了黑白的了。她想她终于知道了,她喜欢的究竟是这个岛上的什么。

      好象他前脚刚走,冬天后脚就来了,并死死的赖着不走。水缸里的莲花无人打理,都已经死了。她想起盛夏和他吃藕的情景,便把藕挖出来,切开,却发现藕从心里边已经完全的烂掉了。
      更奇异的是,海水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她本来想踏着这些冰,跑过这片海,去找他的。可是路太远,冰太滑。有一次她摔了一交,昏倒在冰上。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觉得有人往她的身上盖被子。她惊醒过来,却原来是天又下起了大雪,雪花裹了她厚厚的一层。
      她的眼泪哗哗的就掉了下来,砸在冰层上出现了一个个小坑。

      后来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她跑过了这片茫茫的大海,在浩浩的繁世中,一个弱女子又如何去寻一个男子的身影?
      她坚信,如果他是爱她的,无论过多久,他一定会回来看她的。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无边无际的等待。
      她每天整理好他的书房————她怕他突然回来了见到的是厚厚的尘埃。她洗好他的马————她希望他有一天回来,就可以立刻带她去骑马。然后她去采一种叫“心明如镜”的药,熬出汁来,灌到瓶子里,等他回来————每灌好一瓶,她心中的苦涩又多一分。柜子里摆满了,她就摆在地上,等地上也摆满了,她就摆在花园。药瓶越来越多,她也越来越担心,没有了“心明如镜”的维持,不知他的眼睛怎么样了。一个瞎子怎么在江湖上行走?她想起她以前她说的那句“杀人者必为人所杀“心中不禁一阵寒颤。

      从他走的那天起,她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对着大海弹琴,一拨拨,一弦弦,除了思念,还是思念。
      他说过他听得懂她的琴声,如果她的呼唤他听不到,那就让琴声到达海的那边,唤他回来。
      她把他以前给他买的胭脂水粉都拿出来,涂啊抹啊的。她想,如果他哪天回来了,他们一定要再成一次亲,她这次要漂漂亮亮的出嫁。然后生一群儿女。
      和他。

      她只当作他又要出一次远门,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还是几十年?

      直到有一天,她走过河边,突然看到,两鬓竟有了丝丝的白发。她再也忍不住哭了。她想他不会回来了,她已从一个豆蔻少女等到一个白发妇人,那么多年了,她老了,丑了。

      她忽然就开始恨起他来。那个死瞎子!他眼睛瞎了,心也瞎了么?难道他已经忘记了这个岛上有一个他曾经那么深爱的女人么?只要他回来,哪怕是打她骂她甚至是杀了她也比现在的苦苦等待好上许多倍啊!
      这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水缸的莲花开了。
      她满心的欢喜,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

      这天她帮马儿洗澡的时候,一个男人走过来,在河边洗一条汗巾。她看了一眼,突然嚎啕大哭。
      “这是我丈夫的汗巾,怎么会在你这里?”
      “…………”
      “难道,难道他已经…………”
      那人告诉她:
      很多年前,有一个半盲的剑客来到他这里。他说他快瞎了,阳光猛烈的时候还能见到一点东西,暗一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他家乡的莲花正盛开,他想在全瞎之前再回去看一眼。可是盘缠用完了。
      他叫他去杀一群马贼。那天是一个阳光猛烈的日子,他的剑法很好,片刻就倒下了一大片的马贼。只可惜,最后,有一片诡异的乌云突然飘过来,遮住了太阳………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杀人者必为人所杀,她的预言也实现了。
      她没有再哭,原来是他回不来了,不是不回来了。
      这样也好。
      她想她应该去一次他倒下的那片沙漠,告诉他,她爱他,她要和他生好多的儿女。
      然后?然后呢?
      然后,她想,她应该踏上那条黄泉路了。
      他在那里已经等太久了。
      她坚信。
      她似乎看见了他站在奈何桥边,手捧一朵红莲,眼睛清澈得象当年她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那么多年以后,她第一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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