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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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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碧城晚上做了一个梦。
一个他小的时候经常会做的梦。
是他的父亲,穿着一身白衣,从漫天大火中向他走过来,他身后是无数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嘶吼,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好似从地狱的鬼火中窜出来的声音,一直窜进他的耳朵里。
而他的父亲,就只那样直直的看着自己,瞬也不瞬,看的他要逃,却挪不开脚步。
他害怕,他还是个孩子,那样弱小,他的父亲近在眼前,他却不敢跑到他父亲的怀中乞求保护。
大火越烧越大,几乎要吞噬整个世界,连接到大地的尽头。
他忍住几乎到了嗓子眼的哭声,拼命转身,告诉自己快点离开快点离开。
他走的实在是太慢了,他的脚步那样沉重,每走一步他都要使上所有的力气。
没有人过来帮他一把。
那些哭喊的声音那样凄厉,好像马上就要有厉鬼从大火中走出来将他撕碎,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身上的火焰在燃烧,面目全非的追着自己。
忽然有人抱起了他。
男人白色的衣服纤尘不染,看似纤瘦的大手稳稳将他抱起,他的泪水终而从眼眶中滚落下来,滴到了男人的大手上。
男人的指甲壳和他的一模一样,是饱满的长方形,他们之间相似的不仅是指甲壳而已。
温碧城要转过头去,男人却温柔的将他脑袋放在自己的肩头,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额头抵在肩头的那一刻。
他带着哭腔的低低的喊了一声,“爹爹。”
男人的手停在他的脖颈后面,以最疼爱的姿势。
远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火焰肆虐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他慢慢抬起脑袋去看,却发现面前的炼狱景象已变成巍峨的王城府邸。
西宁王三个金色大字在夕阳的照射下闪耀着威严庄重的光芒。
他就这样醒了过来,浑身湿透,满脸泪水。
温碧城睁着眼睛呆呆的看着帐顶,帐顶上绣了一团花样繁复的牡丹花,开的那样热烈,像是燃烧的火焰。
他突然笑了一下,觉得自己那样的可怜。
同样的梦他做了进十三年,从记事起开始,唯有这一次,父亲抱起了他。
也是第一次,他看见那可怕的景象在眼前消失,出现别的景象。
次日一早,千岚练完武功过来喊温碧城起床,一推门却发现屋门并不是插起来的,他心下一迟疑,开门进去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千岚转身看见有丫鬟端了洗脸水盆过来,便问道,“少爷呢?”
丫鬟满脸错愕,道,“我以为少爷起床了”
千岚不再多问,出了房门去找温碧城。
他在院子里找了一圈,竟撞上了烟霞。
烟霞远远地看见他就喊起了他千岚大哥,一路连走带跑的来到了千岚跟前。
笑嘻嘻的问他,“千岚大哥你这么早要出门去吗?”
千岚没工夫去搭理她,因是要去找温碧城,更加没心思去敷衍了。
他只是一点头,有些急躁的道,“我很忙。”
烟霞并不因他的冷淡而生气,反而依旧笑嘻嘻的问他,“你是不是要找小温公子啊?”
不等千岚回答,她便立即说道,“小温公子好像在那里,我一起床就看见了。”
烟霞所指的地方乃是原本供奉祖宗灵位的地方,后来荒废了许多年,也没有再打扫出来。
千岚生硬的说了声谢谢,烟霞一眨眼睛,非常认真地对他说道,“千岚大哥,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
千岚不知何意,她一步上前,小声对他说了一句,“喜欢的人不用说谢谢。”
说完这话,她有些羞涩的走了过去,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千岚,道,“你不去找小温公子了吗?”
千岚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找温碧城了。
他到了那房门口,果然见房门是虚掩着的,推门进去,见温碧城正在里面一动不动的站着。
他听见动静便知道来的人是千岚,他也不转身,开口便问道,“你说,我和我爹像不像?”
温碧城正在抬头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虽长久的放在这样荒废的屋子里,却未染灰尘。画上面是一位长身玉立身着白衣的男子,他手执一柄长长的玉笛,眉目清冷,如谪仙一般。
千岚知道那便是温碧城的父亲,温玉盏。
也是这温宅曾经的主人。
千岚看着温碧城的背影,慢慢应道,“宫主总是说,你和老爷是极像的。”
温碧城苦笑道,“是啊,若不是和爹长的这样相像,我怕是早死在冥幽川的地宫里头了。”
这样的话,千岚是无乱如何也不知怎样接下去的。彼时年幼,他还会安慰温碧城几句宫主是你娘亲,娘亲自然是爱自己孩子的这样的话,然而现在,遑论是叫温碧城相信,他自己也是说不出口的。
温碧城又笑了笑,语气几乎带了天真的意味,道,“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父亲在保护我呢?”
千岚从未听温碧城说过这样话。
温玉盏去世的时候温碧城不过五岁,对父亲的印象全在幼时的噩梦之中,若是提起来,即使谈不上恨,也是全无感情的。
所以,他很少提起自己的父亲,更从未用这样亲昵的口气提起来过。
温碧城终于转过身来,道,“我又梦见爹了,这一次,他抱了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笑了,露出编贝似的牙齿,是全然发自内心的高兴,像是吃到最美味食物的幼童,得到夫子称赞的学生,或是随便某一个开心的路人。
千岚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难过如刺一般狠狠扎了一下千岚,他几乎要心疼温碧城到落泪的程度了。
他喉结翻滚了好一会,终于说出话来,语气温柔,道,“是么?”
温碧城点点头,道,“是啊。”
如果有可能,什么都不要,生在普通的人家,父亲是个铁匠,母亲是个厨娘,摔了跤了受了屈了跑过去撒个娇,就有人将你抱起,轻轻唤你乳名,替你拭去泪水,你还会逼着自己费尽心机编织铠甲一个人固执的去对抗整个世界吗?
可惜所有假如的可能都只在梦里头,寥于慰藉,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千岚心中万般感慨,却也只是走上前去,理了理他的衣服,道,“去吃饭吧。”
他能做的、一直做的仅此而已——永远站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