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煞》苜栩十九

35、孤独尽头不一定有惶恐

　　侍女再一次把无陌吩咐的奇怪的汤汁端上来的时候，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念头，摇头道：“就简单的姜汤吧。”侍女虽惊讶但未敢多言，立即就下去准备了。
　　果然不久之后无陌就来了。他来的时候我在煮茶，表情便顿了顿，终于还是笑着说道：“阿洛，春天就要来了，到时再一同做桃花酿吧。”
　　桃花酿啊。我也答应了诸夏的。我一时没有说话，思绪有些偏远。
　　无陌便过来用手指轻弹一下我的额头：“今日雪就要化完了，要出去走走吗？”
　　我摇了摇头。
　　无陌又道：“那……我去抓兔子来给你吃？”
　　我依旧是摇头。
　　他笑着，又充斥着寒意：“阿洛，你这副样子，我就是找到了北门暄也不愿意告诉你了。”
　　“你找到了？”我抬眼看着他。
　　“啊，那个啊。”他却是坐下了，打着哈欠，忽的眨了一下桃花眼，“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你……”我有些恼，不再看他。
　　“算啦算啦，瞧你的样子，哈哈。”无陌无奈地笑着，装作不经意的说，“有人在人间见过他，后来又有人在异世界入口见到了他，至于他到底在不在异世界里面，我也不知道。”
　　“不可能。”我冷冷出声。异世界是什么地方，阿暄跟无陌不一样，无陌从前是打了历练的主意去的，可阿暄若是真的进去里面了，就是自己放弃妖籍。阿暄这样一个自视极高的人，不会做出这样在他眼中自甘堕落的事。
　　“这可难说呢。”无陌轻笑，不再说什么。
　　我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干脆回到床上睡觉，不管无陌，无陌在外间又待了许久，不知在做什么，直到我熟睡了，他也还没有走。

　　平日里我性子太冷了，侍女都不敢跟我说话，所以在门口听见两个侍女在低声说话时，我停了一会儿。听她们说零茈树就要开花了，现在正打着花苞，煞是好看。
　　我不知怎么就动了心，想去看一看。自我出生以来还没见过零茈花。这段时间我活的都没有什么盼头，人都像老了数十载，该是出去走一走了。
　　听说无陌外出了，我便独自一人去了。即便是无陌在，我也不一定会与他一起吧，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只想让自己陪着自己。
　　已经到了深冬，不久就能看见桃花了。我只穿了平日里的白衣，就悄无声息的出门了。其实严格来讲，妖感受到的所谓的冷，不是真正的冷，更应该说是凉。外界的寒意能够引发身体散发寒意，这身体散发的寒意才是让我觉得“冷”的。
　　零茈树的花苞是金色的，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此时的藤蔓变成了花的守护者，尽心尽力的围绕着花。波光流转，万物都被染上了这样的金色。
　　“你看，这个世界上纯粹美好的东西那么多。”熟悉的声音响起，“你怎么知道你做不到。”
　　我的身子猛然怔住，视线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
　　他在我身后，我却是颤抖着，不敢回头，他很近，甚至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充满了周遭。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覆在眼皮上的是温暖的干燥的掌心。
　　“你若是不想见我，那就不要看见好了。”诸夏淡淡开口。
　　指尖微微动了动，想念在那一刹那喷薄而出。
　　“你对我的信任太少了，但我明白了，能够信任我已经是你很大的付出了。虽然我有难过,但是更多的是自责。终归是我没有做到能让你完全相信的程度。你不来找我，那么我就来找你。至于芊芊的事情，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我在人间的历练包括情爱，我必须要跟一个人间女子结婚才能算合格，没有及早跟你说是我不对。还有……孩子什么的事情，都是假的。那一晚只是我身子不适，华凝正好不在，她在身边照顾了而已，当然了，是跟你在一起之前的事情了。我没有当场拆穿她，是顾及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华凝也在场，不能直接全部戳破。阿洛……我，很久没有一次性说这样多的话了。”
　　你有没有在某一个时刻可以很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我想起那些我跟他一起在人间度过的日子，又回忆起这段在妖界生活着的毫无生机的日子。其实不能说毫无生机，毕竟在从前，我都是这样过来的，那时候也从未觉得无趣。也许就是这样，总会有一个人出现在你空白的生命力，他用他自己独有的方式告诉你什么是有趣，什么事意义。
　　我咬紧了下唇，没有说话。
　　诸夏又说：“如果你不说话，我就直接带你走了。”
　　“……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平静下来说。
　　“……所有的事情，并不是我不能，而是从前我不想罢了。”诸夏淡淡地说，“我想就这一次，我什么也不管，带你走。”
　　诸夏，带着妖界的黑魁门门主走，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会给你的子民带来什么吗，你这样一个责任心重的人，难道不会在某天后悔自责吗。我甚至能够看到他内心的挣扎，当然还有我的，我的族类，我的子民。我这样做，又是否对得门主这一称号。
　　然而我只听到自己说：“你带我走吧。”
　　走吧。我闭了眼。

　　我没有想到会回到这里。这是我跟诸夏初见的地方，江南小镇，小桥流水人家。还是原来的客栈，也是原来的茶馆。
　　我不禁蹙眉：“诸夏，这个地方，大约会容易找到的。”
　　诸夏转头看着我，笑了一会儿，揉揉我的头发：“阿洛，我又不是带着你逃亡。我啊，是要带你走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云淡风轻，好像不经意，却是沉甸甸的承诺。
　　临江仙的雅间还是为他留着，我进去的时候看见熟悉的茶桌，有一丁点恍若隔世。
　　诸夏在茶桌下面轻轻一按，一个小小的暗格便从茶桌的侧面被推出来。他拿出来，打开，我便看到一个小小的玉佩，并不见得是多么珍贵的材料，但是即便没有拿到手里细看，我也能够看出做工十分精细。
　　“本来是上次顺手放在这里的，以为不会用上，所幸的是还在。”诸夏笑了笑，递给我，“仙界现在的诸君遗泉天君，从前跟他认识，这是他无聊时做来玩的，能够遮掩气息的，你先拿着。”
　　我一愣，没有接过，低头说：“不用隐藏的，只要我想躲，谁也找不到。”
　　他把玉佩放到我手中，经过他手的玉仿佛都带上了温热的体温，他说：“你不会以为我要这样委屈你，带着你从此躲躲藏藏一生吧？”
　　我抬眼看他，不解。
　　他揽我入怀，像是叹息：“我说过，我没有不敢做的事情，只是不想罢了。现在我能够去做，因为你让我想了。这个玉佩，是让你带着进我们地狱的。”
　　“不行。”我猛然挣开他，“你不了解无陌，如果他发现我被带到了地狱，那么会引发一场灾难的。”
　　诸夏看着我，眸色深深，良久说：“你的身份是很耀眼了，我只会带着你见我的父王和母后，其他人不重要。”
　　见狱王和狱后吗。我有些微不安。诸夏笑着掐了我的脸：“你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倒是，现在还不能把你公之于众，委屈你了。”
　　这些我都不曾在意，谈何委屈，我只是怕你难做。我想了想，还是只笑着摇头，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地狱的入口。诸夏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地狱大部分地方都是只有黑夜，没有白天的。”
　　“我明白。”我笑着，“反正我讨厌太阳。”
　　诸夏忽然紧紧抱住我，喃喃道：“阿洛……”
　　我摇头：“不用说，我懂的。我不觉得委屈。”
　　他又抱了我好一会，才拉着我继续走。
　　“少主。”华凝出现，在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住，“少主……”
　　“你去禀告一声，说我回来了。”诸夏拉着我走过她身旁，顿了顿说，“不要让自己难做，直说我带了阿洛就行。”
　　“少主……”华凝还想说什么，诸夏却带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微微回头看了看，她还在原地站着，看着这边，眼中悲喜不辨。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月色，一轮圆月把它周遭所有一切的光亮都掩盖住，难怪诸夏说他很少看见星星。确实没有星星。离月亮遥远的天，依旧是一片黑暗，诸夏说，月神给的光亮向来是这样倾其所有而有决绝。
　　诸夏把我安排在他的住处的很静谧的房间，也有很多侍女和侍从服侍。没有白天，所以我只能凭借自己的身体直觉来判断过了多少天。
　　三天了，诸夏日日要出去，似是与他的父母周旋。我就老老实实呆在他住的地方。我其实心里是隐隐羡慕着诸夏的，我觉得有父母真的太好了。想得过多了我也会跟诸夏说，彼时他听到我这样想时忍俊不禁：“你若是想，他们就可以是你的父母。”我心里暖意升起来，觉得现在很好。
　　第四天，我才发现他们也有记日法，就是沙漏。每间屋子都放着沙漏。但他们的沙漏跟普通的沙漏不同，是有精准的刻度的，我随手拿起一个小一些的在手里把玩，平日总是安静到仿佛不存在的侍女进来了。
　　“姑娘，山雪郡主和山涟郡主来了。”
　　我还没有问出疑惑，那侍女低顺着眉接着道：“山雪郡主和山涟郡主都是地狱棘家族的郡主。地狱棘王族是地狱两大王族之一。”
　　我点点头，便明白了不少。诸夏同我说过，他是地狱修家族的少主，地狱修与地狱棘是地狱的两大王族，一般的狱王都是从这两大王族中挑选出来的。
　　侍女退下了，我继续把玩着手中的沙漏，余光中看到一个娉婷的身影走进来，却没有抬头看她。几步之后一个欢脱的身影跟随着。
　　她们站了许久，那个较为活泼的女子不满道：“喂，你都不请我们坐下吗？”
　　虽是有些无礼的语气，但是没有经过主人的邀请便没有坐下，这仍算得上有礼了。
　　前面的女子轻声说了她一句，才小心翼翼地说：“打扰了，我可以坐下吗。”
　　我这才抬眼看她，果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她身上不像诸夏那样脱凡出俗，她有红尘气息，但是不是让人厌恶的那一种。她周身都是一种大家闺秀的气息，却又不恶俗。
　　我淡淡点头，她微微颔首致礼，便缓缓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坐下。
　　较为活泼的女子“哼”了一声，也随着她坐下了。
　　“我叫山雪，这是舍妹山涟。我们从华凝那里听说了，山涟十分好奇诸夏兄长带了个什么人回来，非要来看你，这才会如此唐突的。”她细声细语的开口，“不过你放心，现在除了狱王和狱后，家族里只有我们知道这件事。”
　　我不说话，山涟便开口：“你……果真是不喜欢说话啊！华凝姐姐原来那么说我还不相信呢，世上怎有你这样无趣的人！”
　　山雪低声呵斥：“山涟！没点规矩！”
　　山涟却不收敛，嘟囔了一句：“哎呀，姐姐。”转过来接着同我说：“我问你啊，你觉得人间好不好玩呀？跟你们妖界比起来怎么样？”
　　“恩？”我发出一句疑惑的单音节声。
　　她像是终于听到我的回应，笑得很开心，山雪抿嘴，轻笑：“山涟从小被我们宠坏了，姑娘别介意。”
　　“人间，很好。”我放下了沙漏。
　　“看吧，看吧，姐姐。”山涟拉着山雪的手，又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你带我出去玩嘛。听说你很厉害呀。”
　　“……”我没有说话，不过难得的没有反感。
　　“哼，不愿意就算了。”山涟赌气地撇过头。
　　山雪轻轻拍着她的手，对我说：“冒昧问一句，姑娘这是下定了决心吗？”
　　我看向她，她眼中清澈，不卑不亢。山涟看了我们一眼，啧啧道：“这怎么了，姐姐你直接问呀。”山涟忽然露出小孩子装大人那样的严肃表情：“我问你哦，你是不是，很喜欢很喜欢诸夏哥哥呀。”
　　“……”我看向旁边，“我跟他现在的状态应该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噢，”她点点头，“那……诸夏哥哥是不是也很喜欢很喜欢你呀？”
　　“……”我忽然拥有了难以置信的耐心，“刚刚的那句话就是回答。”
　　山涟转了转眼睛，对着山雪道：“姐姐……”
　　“我知道了。”山雪笑了笑，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我想了想，她们终归也算是诸夏的家人，家人，我应该是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个词了，才会冷淡到没有一丝感觉吧。可我想，家人对于诸夏，一定是很重要的。
　　于是还是起身给她们泡了一杯茶，山雪笑着接过：“谢谢。”一颦一笑都是懂事的模样。山涟则是看了一眼，接过来放下，并没有喝。
　　山雪品茶的时候比我有耐心，让我想起了诸夏的样子。她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山涟凑上来问了我很多问题，我都是半敷衍地回答了过去。
　　她们临走的时候，走到了门口，山涟像是犹豫了很久，还是折回来，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说：“我真的一点都不想求你的，但是……你……可不可以给我们形容一下，太阳是什么样子的？”
　　我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莫名的产生了从前不会有的，细小的怜惜。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这个模样让我回忆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也会这个样子，小心翼翼的活着，但是我的小心翼翼是那么长久，而山涟，不过就是任性公主的这一刹那。可无论如何，我知道这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我不想伤害的人了。
　　“太阳啊……”我微微眯眼，努力回想，“应该是能够给人温暖的东西。有时很炙热。虽然，我并不喜欢。”
　　“很温暖呀，”她笑得很真诚，对着身后，“姐姐，你听到了吗，是温暖到炙热的程度呢。”
　　“谢谢。”我听到山雪在后面笑着对我点头。
　　山涟蹦蹦跳跳地回到她姐姐身旁，转过头对我笑着说：“你怎么会不喜欢太阳呢，我真的好想喜欢太阳啊！”
　　我看着她，觉得她无比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