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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侠名——侠与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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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穆屏能看见的东西渐渐清晰,是……好熟悉的感觉,天碧蓝,植被绿意盎然,这是……他嗅到了熟悉的湿润的泥土草木的淡腥味,眼前那棵参天的古榕树,让殷穆屏快步奔走过去,他走得跌跌撞撞,脚步仿佛踩在棉花上。这是他的家,他的故乡,在云南,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他看见了坐在树下的少年,吊梢眼睛,清秀脸儿,穿着汉人的衣服,裤子却是当地苗人的宽腿扎脚土布裤,赌气般地撅着嘴。殷穆屏的脚步猛地一震,这,这是自己啊,这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留着淡青胡茬的下巴,自己都三十岁了啊……他来不及感慨,少年的他似乎也没看见自己而立之年的模样,他扭着头对旁边一个女孩子说话,女孩子的面目殷穆屏看不清楚,只觉得她那一身地地道道的苗家姑娘的服饰很是眼熟。
“你爹又打你啦?”女孩问那个少年,少年闷闷地嗯了一声。“他又逼你读书啊?”“嗯……”“你爹真无聊……哎,你没跟你爹说你真正的志向是什么啊?”“我说了,他直接……”少年比划了一个挥手抽耳光的动作,不远处那个成年的他忍不住笑了,真的,想当年,爹真的没少对他拳脚相向。女孩也笑了,咯咯咯的声音肆无忌惮,“做个侠客走江湖,不容易啊,先得过你爹这一关哈哈哈……诶,话说,你们汉人说的那个侠,到底什么意思?”女孩正色问道。“也许,也许就是,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打坏人帮好人的人吧。武功很厉害,人也很聪明……”少年喃喃自语,每一句似乎都砸在殷穆屏心头最痛的地方,侠,侠……自己从小的志向,挨了多少耳光,被骂了多少荒唐也不弃的志向,如今呢……女孩又笑了,似乎在嘲笑儿时的他,也似乎在笑那个按着胸口咬着牙的成年人,殷穆屏头一晕,感觉自己的头软软地挨着什么东西,他蓦地清醒过来……
他躺在一个狭长的床板上,用隔板隔开仅容他一人平躺的小空间里,布置着红绸红布,就像……就像林应和李肃宁一开始准备伪装夫妻而用的婚轿,不过随着前行的颠簸,殷穆屏感觉这是辆车。他抬手,胳膊的动作牵动得他头疼,他咬了咬牙,自己这不是旧伤复发,干脆就是病倒了。隔板忽然被拉开,像酒楼包房的拉门,殷穆屏睁大了眼睛……“你醒啦……”白腻如细瓷的手腕掀开了罩在她头上的盖头,赫洛苏亚穿着一身嫁衣,金发盘作华丽的牡丹髻,一双碧如岫玉的翠眼莹莹生光,金色睫毛忽闪如凤蝶展翼……“姐姐……”殷穆屏嘴唇干涩,说话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
“终于醒了……”赫洛苏亚长长出了口气。“现在,姐姐,我们现在是……”“嘘,别说话了,你不知道你这几天多吓人,一直昏睡着,也不醒……那天你晕倒了,记得吧,姜亦抒说你劳心过度旧伤不愈,现在……反正你是病了。”说着赫洛苏亚白了他一眼,“这回不跟我说没事了吧!”“我们现在……?”“现在,现在再走一天多就能到北平啦。宋将……呃宋星展,宋星展他好像回济南督军了,城防松了不少,因为之前婚车出过事,宋星展又被两个乞丐打伤的,所以他们主要在盘查乞丐叫花子,姜亦抒还让我们扮成婚嫁队伍,反而容易出去得多了。”“林应人呢?”“林应……林应在‘迎亲’队伍里,她还好,就是说,说……”“说什么,手刃了宋星展?”殷穆屏笑了笑,赫洛苏亚递给他一壶水,他的嘴唇上血口涔涔,水漫过嘴唇沾染了浓重的血腥味,“反正,难为姜亦抒了,我这几天……哎,姜亦抒有没有帮我把各处暗哨的邸报留好?”“都看完了,他全都发出去了,哦,大概……”赫洛苏亚点点头,“有几点他让我告诉你,说是在西北给血镐门传信杀你的董家确实是宋星展妻子的娘家,但是没听说董家有什么厉害的角色。还有,那个紫巅经的上部,就是你手里的那个,是扬州一个姓鲁的人从倭人那里买的,扬州没有什么姓鲁的大商户,有可能是化名……那个叫什么,木下……”“木下堂三郎。”“对,他走了。紫巅经的事,姜亦抒告诉他,那是中国的东西,你们不得染指。给了这小子一点钱,他原来也是个本分人,就搭渡船回倭国去了。”“哦……”听着这些还是有点云里雾里的邸报,殷穆屏皱了皱眉,“还有吗?”“最重要的是,运往北平的那车兵器,也是从扬州来的,姜亦抒说这就……那话的意思就是他猜对了吧。”殷穆屏点点头,“都辛苦你们了……”“哎,殷穆屏,你别起来,躺下……”
殷穆屏躺在那床板上,他心思又落回到那个侠字身上……
姐姐,很多话我想对你说,我也想对我自己说……人活着都有脆弱的一面,你因为善良,而我只是因为心底的志向,我一直就是个不懂胜不骄败不馁的人,小时候和伙伴玩游戏输了我都受不了,心里像着火一样急得不行。长大了好了点,可是,因为太急,太容易上火,反而更加脆弱……我还一直看中那个“名”字,外在的很多东西,我其实放不下……就像我明明不喜欢官场,可是为了报答老座主,当然也为了江湖上的人脉和银钱这些……我还在当这个哨头,这也是脆弱吧……看起来玩世不恭洒脱随性,其实不过是虚伪繁荣,内心里我就不是个能出世的人,甚至不是个心平气和的人。我太容易激动了。侠,我毕生奉若神明的字眼,我按着心里最直接的答案为人处世,失败了我就怀疑自己,怀疑信念……总担心守不住这个侠字,姜亦抒说我的话,真对……负侠名半世逐,一肩风雨路,可是到头来我发现,我固执的不过是一个名字,真正的侠,其实就是我内心的信念,不离不弃,从不改变,可我一直忽视它……
姐姐,你对宋星展的态度,我多少次想劝你都说不出口,感情真是外人置喙不得的话题,我怕你伤心……其实,很多人,很多旁观者,他们在用玩味甚至嘲弄的眼光在看你对他的痴情,他们觉得你傻,也有人觉得你可怜……姐姐,那些,都是“名”,不值一辩,这一点你比我做得好,你很少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至少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我想说,其实姐姐你并不懦弱,你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你比我勇敢……可是,我真的想告诉你,情义是没有错的,错在你用在了宋星展身上……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甚至有时候说漂亮话的耐心都没有。姐姐,漂亮话,谁都会说。家国天下,苍生大义,谁都能侃侃而谈,都会装出一副国士风范……姐姐,忘情不是易事,可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姐姐,有人说你可怜,有人说你不值得可怜……告诉他们!你,赫洛苏亚,堂堂正正的喀什客阿素格血脉后裔,天赋异禀的巫,不用他们任何人可怜!你就是你,堂堂正正地活下去,按照真心活下去!
殷穆屏想说的话,都梗在喉咙里,只言未吐。他相信赫洛苏亚会巫者的会意之术,他更相信赫洛苏亚的真心是有一份答案的。罢了,侠名间挣扎了半世的殷穆屏,内心有难言脆弱的殷穆屏,闭上眼睛,车内一片宁静。
(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