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35、第十四章 假爱之名（二）

　　白翎将奔驰开得飞快，完全可以肯定自己在超速，然而真是邪门，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交警给她开罚单。难道老天也能体会她此刻焦躁的心情？！
　　风从半开的车窗外强劲地吹进来，打在皮肤上如同锋利的刀在剜割一般疼痛。但她只觉得非常享受。来自北方的她很久没有尝试过这种痛却淋漓的快感了。其实人生一定要酸甜苦辣一起来才圆满，才感到真的在生活，不是吗？
　　泪水在眼眶里涌动。后悔比风刀更加割人。
　　她习惯了被那个男人宠爱，难道这就应该成为她厌倦和冷漠，甚至背叛的理由？！
　　她也许不该打那个电话。这样她大致还会继续心安理得地无耻下去。
　　时间在脑海中又回到上午，她任怎样也留不住箫泓。他走后她终于开始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一个人呆呆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决定要跟他好好谈谈。然而，女声“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对后再拨”一再冰冷响起。她于是拨通他的办公电话。
　　恰好是霍晓贤接的。对方敏感地听出她的声音，而她敏感地听出对方的愤怒。
　　“怎么，终于发现他手机换了？打来这里？不过我说，你还打来干什么？他父亲双规，被人冷嘲热讽，谁想过来安慰他了，你吗？他昨天和同事打架闹事，谁事后劝解劝解他了，你吗？他昨晚醉得一塌糊涂，倒在大街上，谁心疼过他了？你吗？我都不明白了，你算是他哪门子的女朋友？！”
　　“好了，我告诉你，他已经辞职了，要找他打别的电话。”
　　挂机的声音“砰”地，重重砸在她心上。
　　之后，她叫小酒拿来这一段时间所有的报纸：
　　1月初，箫正仁拟任南海□□。公示后不见下文。
　　3月21号，南海市市委副书记、市长箫正仁因收受贿赂被省纪委双规。
　　3月23日，检察部门介入。
　　3月24日，剑华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箫泓与张铁因口角之争当众斗殴，致使张铁左臂骨折。箫泓当日下午递交辞职书，不知去向。
　　3月25日。手中的报纸无力滑下，不就是今天吗？
　　其实从元月开始，这个事件就已露出冰山一角，箫泓应该早就知道。他第一次表露出分手的意向，正是在这个时候。他不善于隐藏情感，这点和她很相似。可事情从开始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她却可以无心无肺到根本没有发现。
　　霍晓贤骂得一点不错，她枉为他的女友！
　　心里波涛起伏，她又是狠狠一脚踩在油门上。
　　“今晚的列车……”她记得他说过这句话，现在满脑子全是这句话。
　　没遭遇交警，结果遭遇堵车。眼见前面车头密密麻麻排了老远，她气急败坏地直接下车，车门铛地一关。后面的车们，对不住了。
　　一路长跑到客运站。到的时候已汗流浃背，衣服紧贴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可心里舒坦。她站在客运站门口，哈下身子，大口喘着气，心脏突突地只差没跳出来。
　　箫泓，我知道这样做算不了什么？
　　但只有这么做了，我心里才会好受一点。
　　你还没离开吧！你一定不能离开！
　　她休息了一会，又迈开大步朝里跑进去。
　　候车室里面肯定人群熙攘，不知道哪个会是他，更不知道他来了没有。不过这不要紧，她可以一个个地找，她可以耐住性子等，她……一闷头冲了进去。
　　眼前的情形是她所设想的任何一种情形都没有的。
　　她像急刹车一样，蓦地止住了脚步。眼球中一个影像令她惊异莫名。
　　“你他妈的来向我耀武扬威吗？”她感到无比内疚，预备道歉的男人在客运站熙熙攘攘的大庭广众之下，朝她老哥脸上揍了一拳，打完了还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老哥向后趔趄了两步，足见这一拳头的实在。
　　这事发生得显见很突然。人群在这时才围拢了过去。
　　明天用手抹了下嘴角，没有下一步的举动。箫泓冷冷瞅了他一眼，甩手就朝站口走去。
　　“箫泓，你给我站住。”她半天才想起自己来是干什么的，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尖着嗓门大喊。
　　箫泓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叫喊，脚步滞了一滞，没有回头。她于是撒开腿追过去。他走进站口的时候她正好跑到明天那儿。她急着又叫了他一句，明天在她旁边忽然把她的手拉住，她回头看明天时，看到脸上一块明显的青紫。明天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追了。
　　可她什么时候是听话的个性？
　　用力扯脱明天，再追时，看到箫泓正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和老哥，而后自嘲地嘿嘿笑了两声。
　　“你还来干什么？”箫泓大声朝她说。那声音就是要整个车站的人都听到。
　　“白翎，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缠你了，以后你和他不用再在人前装什么兄妹，看着虚伪……以后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啊！”撂完这话，头也不回进站去了。
　　“箫泓，你混蛋！你给我回来说清楚！”这说得什么话？白翎并不在乎这事闹得大庭广众人尽皆知，但她是来解决问题的，事实上问题却是越来越没谱了，着实令她憋闷。
　　“你们刚刚说了什么？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她只有问明天。
　　“回去再说。”青紫色配上他的扑克脸，这死爱面子的！一点都不体谅她是多么心急。她唯有忍了。
　　车上，她才要问。明天主动开口了：“我想箫队长想冷静一段时间，你近期就别去找他了。”
　　“你少说这些虚的，我跟他又没怎么了。凭什么要冷静啊！他爸爸出了事，和我又没有干系，我去安慰下他难道也不行吗？”白翎嘟囔。
　　“有干系。”明天叹了口气，说：“他爸爸入狱和我们是有关系的。”
　　“你什么意思？”白翎惊讶起来。
　　“你应该知道，箫队长一直以来都没有放弃调查爸爸的案子。据我所知，在去年年底的时候似乎有了一点眉目。但不知为什么又搁下了。后来就有风传他爸爸出了问题，再后来的事情你大概也知道了。”
　　“这些事情为什么你们都不跟我讲？再说，他干嘛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明天没有回答。
　　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再回答。她能想明白这中间的关系。箫泓不止一次向她表露过对明天的妒忌，也不止一次拿他和明天作比较，现在他父亲倒台，他个人辞职，他和明天在身份上已完全不具可比性。他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她对他的感情，而这份感情比那些更让他看不到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无耻地让他这样觉得的，不是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也不心疼明天脸上的青紫。
　　她从头到尾都看到了明天对她的好，因此在心里隐隐地存在过幻想。她不放弃箫泓，暗中也在贪心地等待明天脱掉面具。像箫泓说的那样——不要再装了。
　　可她实际上直到今天才彻底看明白这份“好”的意义。
　　明天对她的好，和箫泓对她的好，区别是本质的。
　　明天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对她好，仅只如此，一点别的也没有。
　　她需要好好想一下自己这段时间到底干了些什么？以及她以后的生活将要怎么走。
　　于是，她异乎寻常地安静了。
　　而明天绝对不会打扰她的安静。

　　明天送她回家后，立即又出门去办别的事情。他表现得太不介意脸上的青紫印痕，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但她没多想，她习惯性地以为他只是忙碌。
　　明天出门后，她一个人坐在房里闷了不知道多久，没开电脑，没开电视，不许任何人进她房间。
　　直到电话响起。她没有接，王嫂在楼下接了，然后喊她接。
　　是时夜幕已然降临。星星在天上密集，它们一颗颗看上去亲密无比，挨得近近的。可科学告诉她，它们彼此都至少相隔了好几亿光年。那亲近不过是看上去而已。
　　“喂。”她拿起话筒。
　　是乐雪凌打来的，并且还是找明天。这倒出乎她意料之外。听乐雪凌的意思，现在有几个国外的重要客人过来，明天知道这件事情，在中午的时候嘱咐她先去接待，他办点事情就回来，而直到现在明天一没去客人入住的酒店，手机更无法联系。
　　接完电话，白翎心念电转。
　　接待重要客人？！他脸上那么难看，怎么好意思去见客人。
　　手机无法联系？！他一向工作责任心极重，就算人不能去，手机也一定敞开。
　　难道他出什么事了？她一个劲的摇头，才没这回事，报纸上是意外天天有，哪那么容易轮到自己！
　　还是，下午箫泓和他发生了什么他没说的事情，这事情伤害到他了？她窃想。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老白死的时候他表面上也能保持风平浪静。这世上大概也没什么事和人能让他有逾常规的冲动。
　　胡思乱想了半天，也试着拨他的手机拨了好几个，都是关机的提示。
　　最后拨的那次，刚挂机电话就响了。
　　“请问是白翎小姐吗？我是文博，明天现在在我这儿。”

　　随着全球天气的升温，3月底已颇有夏日的味道，穿短裙不冷，长袖已觉热了。乐雪凌站在天禄达•苏酒店的顶楼天台上，安静地俯瞰剑华市的繁华街景。
　　她穿了一件白色长风衣，质料并不厚，但显然已不适合这个气候。幸好有风，一阵阵吹过，将燥热清除不少。
　　一辆辆车在灯火霓虹下穿梭，她凝视良久，一直没有她等待的那辆。
　　她轻轻地苦笑。
　　“你还在等他？”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苏经理。”乐雪凌很敏锐地听出声音的主人，转过身。迎面走来一个模样俊俏、身形高挑的年轻女人。她正是明天的大学同学，天禄达•苏酒店的总经理苏玲。
　　“已经很晚了，那些客人多半已经休息了，你也该休息了。”苏玲笑着说。
　　乐雪凌点头：“天有些燥，睡不着。”
　　“是在担心吧。”苏玲走近她，和她一样斜靠天台栏杆，“刚才，我也打了他的手机。”苏玲转头看向天台下面，风将她的发丝一缕缕吹起，夜色中看不清她的神态，只觉侧影有几分凝重。
　　乐雪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有接话。
　　“在楼下我的办公室，我也和你一样一直关注下面的车。”苏玲继续说，随即格格笑了两声，笑得微有些苦涩。
　　“看起来，我们两个还真是很像啊！”苏玲抬起头，圆亮的大眼睛瞅着乐雪凌。
　　“是有些像。”乐雪凌回答。
　　两个女人互相凝视了良久，然后都笑了起来。
　　“结局大概也会差不多吧。”苏玲又说。
　　乐雪凌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不甘心。难道，你就甘心了吗？”乐雪凌说：“你在国外有丈夫，有孩子，却执意要回来接管这个酒店，难道是因为你甘心？”
　　“所以，我才冒昧上来跟你说这番话。”苏玲眺望夜空。墨蓝色的天际，星光闪烁迷离，犹如人此际的心情，无法定位。忽然，她笑了起来，打破有些窒闷的气氛：“你看我，把气氛弄得这么沉重。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你肯定知道一些，可还有你不知道的。”
　　“我和他一年入学，不是一个系，可他一来身份特殊，是校长的养子，二来也的确是个出色的家伙，初入学就锋芒毕露，各方面表现都很出众，比现在张扬得多，称他为当时的校草一点也不为过。所以，很多女生都很关注他，我不能免俗，也是其中一个。我参加了他组织的社团，逢他参与的活动一概不错过，可能我性格比较开朗的原因，很快成了他的哥们。我当时想他这么优越一人，身边花团锦簇的，肯定没那么容易喜欢上我，准备搞长期战略。可几个月后，我发现我犯了个绝对的错误。”
　　“那是大一寒假前的一个月，好像就圣诞左右吧，出了一件事情。有个女人在我们学校门前撞车死了。这事情据说跟他有关，更有传那女人是他的亲生妈妈，但到现在也没个定论。这事的直接后果是他休学了三个月。回来后他就变了，变得很谨慎，很理性，理性得可怕，和人的接触永远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壁。虽然我还和他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可也就是哥们，我想尽了各种法子也不能更近一步。相比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对他有意思的女生，他对我已经够好了。可我心里就是不满足，我看到他对我和对其他人的区别，总觉得自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那层纸，他不捅破，那我来捅破吧。”
　　“大学毕业前，我想再不能等了。找了个机会单独约他出来，我跟他直接说我爱他。他没有说一句话，可他那表情，他那表情让我终于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什么分量了。我不知道怎么描述他当时的表情，总之绝对没有接受的意思，但里面包含的内疚，让我觉得够了，至少他会感到那么内疚，这就已经够了。他不是不明白的，他不是一点情谊都没有的。他拒绝别人绝不会这么内疚，我知道他拒绝过多少人。”
　　“后来，我老爸安排我去美国读硕，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临行前，他来送我。我提了个要求，我要求他拥抱我，这是我最后能索取的了。他答应了，我在他抱住我的时候乘机狠狠亲了他一记，然后对他说：我跟他开了四年的玩笑，就此结束。他却说，毕业后如果回来，请通知他，他来接我。我说：那你要适应我刚才的举动，外国人都是这样的礼节。他很冷静地接下我的玩笑话，可惜没有机会作外国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开心，他其实是寂寞的，而我是他看重的朋友。为什么非要他说亲口说爱我呢，只要能永远拥有他这样的情谊，能让他感到快乐，感到开心，对我来说，难道不是一种拥有，难道不是一种幸福？！”
　　苏玲似笑非笑地看着乐雪凌：“你一定也这么想过，没错吧。”
　　“可你选择了在那边结婚，生子。”乐雪凌笑：“我比你固执。”
　　“应该说，当时的我没你清醒。”苏玲说：“那是一件蠢事。我其实跟你一样固执。所以我回来了。名义上是争取父亲的财产份额，事实呢，呵呵，我对不起丈夫，更对不起孩子，我怎么这么固执。”
　　“但我们的固执总要有结束的一天。”苏玲意味深长地对着夜空叹了口气：“他，终于爱上别人了。”
　　乐雪凌身子僵了一僵，好半天才说：“我需要一个确凿的理由来确认……你有吗？”
　　“有个女孩子，做了件和我一样傻的事情。在机场，她乘着他的拥抱，偷亲了他一下。那女孩也和我一样的开玩笑说是外国人的礼节。可他的表现和我那时截然不同，他试图表现得冷静，实际上非常不自然，而后来，他笑了，那笑容很含蓄，却是从心里面笑出来的。那女孩没有发现这一点，她还不够了解他。可我和他四年的哥们啊，我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当时站在接机的人群中，身子一点点发冷，我知道，那个四年的玩笑，终于要彻彻底底地结束了。”
　　“结束了……”乐雪凌轻笑，“谢谢你。”
　　苏玲笑而摇头：“不客气，同是天涯沦落人。天禄达我已转手给我堂弟，现在还有些事情没有交接完，等这里一结束，我就该回美国了。你呢？”
　　乐雪凌答非所问地说：“我想退房。苏经理，有没有问题？”
　　苏玲微感诧异。
　　乐雪凌又说：“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订的房间用不着了，咱们一起帮忙给他节约点钱。”
　　苏玲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