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13、第五章 如是初见（下）

　　从公安局获得的信息并不多：钟九的情妇于昨夜在医院死亡，死因是服食大量剧毒氰化纳。疑似自杀，自杀原因不明。有人电话举报说曾看到这辆宝马泊在西苑，一个男人和女人在车旁扭打。而后女人钻进车子走了，男人在后面骂骂咧咧的。
　　似乎是一场感情纠葛导致的自杀案件。与钟九有关，却与老白的女儿无关。与他只是一次偶然的遇见。而一些无辜的人，例如那个女孩子，多半是要到剑华读书的女孩子，被倒霉地扯了进来。
　　箫泓带他和乐雪凌去看了钟九情妇的尸体。太平间里冷测测的，女人的脸色发青，眼角乌紫，皮肤已经没有任何光泽，脸颊生硬地凹陷下去，显眼的是尸斑。
　　人死了的样子真是难看。不管曾经多么美丽过，潇洒过，气壮山河过，死了必然是一样的干瘪难看。
　　看过去心里会被揪得极其难受，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亲见死人。
　　上次是什么时候？
　　八年前，马路上不停抽搐的女人。眼睛鼓了出来，白的部分远远超过了黑的部分。瞳孔里映着城市留给她最后的光度。血从她身上的一些地方疯狂地涌出来，张牙舞爪地到处蔓延。
　　他感到极度作呕，失态跑了出去。

　　这几天，他和乐雪凌都在翻查新生的档案。北海市来的学生自是首选，生日似乎不能证明什么。然而档案显示，有两个新生很惊人的和他们所获知的信息契合。
　　颜如景，颜翎。
　　2001届法律02班的颜如景，生日和老白女儿正是一天，来源地是北海市。
　　2001届预科班的颜翎，生日晚一天，颜如景的妹妹。
　　二人的母亲，颜曼语，北海市曼语夜总会老板，单身。
　　一切顺利得不费吹灰之力。
　　在委托箫泓去北海市查颜曼语资料的同时，他那天专程去了一趟法律2班和预科班。
　　法律2班恰好在上体育课。隔着体育场外沿的铁丝网，看到一群学生遥遥跑来。法律2班的辅导员指着中间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说：就是她了。
　　女孩子是天生的漂亮，穿着普通的运动装，不着任何修饰，在人群中惹人注目。远望过去，依稀看到那眉眼是上挑的，颇有几分傲态。
　　“学习成绩挺好的，班上的文娱委员，和同学相处融洽。”辅导员简单介绍了下颜如景。
　　之后去预科班，正在上英文课，胡长胜和他站在门口。胡长胜指着最后一排正喁喁私语的两个女学生说：“左边那个就是了。”
　　五彩的头发，一缕亮蓝在里面吸引着他的视线。
　　“第一堂课跟辅导员抬杠的学生。”他笑说：“有趣。”
　　“抬杠没问题，问题是，知错不改。上次私聊，这次随便一抓，还是私聊。”胡长胜饶有意味地看着他：“这就是预科班了。”
　　他抬眼看着胡长胜，“我一直就觉得屈就您了。我看，还是换回我吧。”
　　“你？”胡长胜摇头：“嘿嘿，你是我学生，我可算了解你。你要做这预科班的头，琢磨着这儿所有的学生都会恨你入骨。你年纪还轻，能力我信得过你，不过人的事情嘛。别怪我这老头子倚老卖老说你一句，这群学生可不稀罕你的好心，你呀，一定融不进去。”
　　他明白胡长胜话的道理，无为而治，听之任之。以前大部分的预科班辅导员都是这么做的。当然，绝大多数的预科班辅导员在学校地位卑下，所有的容忍都是在借机寻找跳板。
　　但胡长胜不同，既然以系主任的身份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就绝不是抱持了这个目的。
　　所谓老了，所谓无为而治，包括之前亲自送来的教授评定……胡教授，我的导师，你到底要向我摆什么谱？
　　近几年，剑华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不良事情越来越多，密集度越来越高。他绝不妄自菲薄地认为是自己站在台前，所有指向皆为欺他年轻无能。只是，渐渐到了那个时机，矛盾厚积薄发。
　　妹妹出现了……有人在操纵这一切。
　　尽管他不迷信神佛天命，然则，回想那句“家宅不安”，指的莫非是剑华大学？
　　也许找到妹妹，并非是如前所想的一种幸事。当思路沉淀下来，会冷静地分析，离开十八年，被人培养了十八年的女儿，即使再见到父亲，会有亲情相溶的感动？会像所有跟随父母长大的孩子一样，近乎固执地信任这一份单纯的血缘。
　　时间和环境会改变一切，妹妹更可能只是一枚棋子。
　　那个叫颜翎的女生会是吗？那特立独行的头发，以及类似的性格。
　　此时所见的她，是未经磨砺，未经精心熏陶过的原生态的性子。
　　除非对手太简单，或者他想得太复杂。他不认为妹妹十八年来受到的是简单粗暴而非循循善诱的教育。那极其敏感而尖锐的保护意识，该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形成？
　　这孩子，分外可怜呢。
　　预科班的英语老师发现了他，近乎献媚地立即走下台来，他想是避不过了，便走了上去。经过那女孩时，听见她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六种方言，唯独漏了北方方言。
　　北方方言等同于普通话，这真是她奇怪的逻辑。
　　他原本可以当没听到这与他无关的私聊，以往他都是这么做的。
　　却意外在离开教室之前，多嘴说了一句，提示她的错误。
　　女孩很不服气地顶他，说他理解能力差。他心想，方才胡长胜当真没说错，这女孩知错不改，还有理了。
　　倒不是不能容许不同看法，不过刚经历了英语老师的献媚，随即被一个学生奚落，这落差也忒大了点。想想自己真是无端的多事了，便没应她的话，走了出去。

　　晚上老白把他叫到办公室，说是准备进行一次全校性的体检，采血样验DNA，准确可靠。
　　诚然，这是个不错的办法。然则，对方筹谋了十八年，怎会想不到这点。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来，是出自什么目的？就这样轻易地给他们找到，何不直接导演父女相认。照他之前的思路，对方将孩子训练好了，相认之后再行谋取老白财产，应是上策。养育的恩典在孩子长大的期间会变得比血缘更令他们珍惜。他太了解这种感情。
　　可惜对方似乎喜欢蒙太奇的手法，烟雾弹甚多。
　　一贯以来，他做事习惯事先了解对方底细，然后一点点抽丝剥茧，过程细致周密，不容有失，最后总揽全局。
　　这次的对手行事却毫无征兆，思路不合常理。倒让他束手无策。
　　正想着，老白又说：“你别想了，凡事给你会想复杂。咱们要快刀斩乱麻，先这么定了。对方养了丫头十八年，想要的不是她的命。我这些财产，丫头不来，他们也得不到。”
　　他抬眉，说：“不如，我们先试试那两姐妹。”
　　老白摇头：“打草要惊蛇。那两丫头如果不是，接下来怎么办？”
　　他明白了老白的意思，说：“好。”说罢，雷厉风行给行政科和校医室打了电话，说是最近X流感盛行，为作好预防，给所有学生作个体检，然后打防疫针。
　　接电话的时候，行政科的人语气有些疑惑，因为入校前刚刚体检过一次，距现在不到一个月。

　　第二天上午，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这时，学生们已在校医室前排成了长龙，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这些孩子不大明白学校干嘛这么好心，免费的体检对这些有钱人的子女并无什么吸引力，大费周章地在太阳下排队却让他们觉得无法忍受。当校医室的人在给第一个学生抽血的时候，行政科的科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体检取消。
　　剑华大学的这个笑话很快上了报纸。
　　老白在办公室里弹着报纸，“瞧瞧，这写的什么？剑华某学生是艾滋病患者，非法同居导致学校高层惊慌失措。贵族大学弊端处处观……真是不疯魔不成活，这些记者是写剧本还是演电影出身的？”
　　明天抿了口茶，颇有几分自嘲的口气，说：“猫抓老鼠的游戏。我们是后者。”将茶杯往桌上举重若轻一搁，水纹在杯沿满满晃了一圈，没有溢出来。
　　老白嘿嘿一笑：“好，我们陪他玩。”
　　拍向儿子的肩膀：“我们爷俩并肩作战，一定天下无敌。谁说老鼠不能干掉猫？”
　　他只是沉默。没见过的妹妹，始终在他心底一处柔软的地方。那是曾和他一样，没有父母疼爱的孩子，而他享受了本应属于她的亲情，能用什么法子偿还？
　　他想尽心尽力，却对一些事情无能为力。
　　深切地鄙视自己。

　　信的内容是：
　　尊敬的白校长：
　　世界很美妙，你有一天将在学校找到女儿的尸体。
　　在此之前，请尽享寻找女儿的乐趣。
　　你睽别十八年的朋友

　　信是打印的，用的草书体。
　　极少有人用草书体来打印文件。打印原本是为了文字清晰易看，多用宋体和仿宋。而这人却选择了放纵不羁的潦草，似乎可以据此推测，写信人的行为思维多半有违常理。狂多于含，燥大于沉。
　　一个神经质的人。
　　这人是来报复的。十八年之后，这人计划好了一切，来报复了。
　　明天清楚记得刚看到这信时候的心情。那时他站在老白的面前，老白的脸色是红润的，像刚喝过酒的颜色。他定定地看着老白，觉得父亲的呼吸声从未如此清晰可闻，仿佛还可以聆听到自己的心跳。
　　如果这是结果，他情愿不曾知道妹妹的消息。
　　他们在明，对方在暗。
　　这场博弈，几乎没有胜算。
　　他只能迅速通知取消体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