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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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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
在这样的晴朗秋日里,那个地方竟是如乌铁一般沉重的颜色。或许那里就是一段乌铁做的镣铐,将来者牢牢的囚禁在其中,慢慢地腐烂霉变,直至成为顽烈的毒药。可是那里却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胭脂教;那里却有一种非常好听的药剂——胭脂泪。
胭脂泪,留人醉。饮罢胭脂泪,前尘旧事都已经作古,今生便只在这一刻开始,那些过往又几时能重?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烛光轻曳影画屏。画屏上的凤鸟栩栩如生,每一根羽毛都数的出来,可见绣工技艺绝佳。画屏上映出的女子姿态优雅,如同附在屏上的凤,亦如她的名字——清扆。女子隔着屏风淡淡的开口,声音倦雅,“双面,连你也不听话了,这么急着叛教?”言至此,手“啪”的拍在桌子上,语调陡然急转,“你翅膀长硬了不是?这么急着离开我!真恨当年没有掐死你!罢罢罢,看在你也服侍了我十多年的份上,我且留你命一条,但是得要你绝对的忠心。”那女子走出屏风,伸手褰着紫黑绣金的衣袍,一声轻笑。那女子生的极美,虽已过了不惑,却依然风韵,若不是眼角的细纹,说她惊为天人也不足为过!她缓缓的走到跪立的黑衣女子身边,素手抬起她的脸,吩咐道:“听恨,去芜裳那把胭脂泪拿来!”
白衣男子闻言退去。
被封住穴道的双面听言心口一颤,斜着眼看着清扆。胭脂泪,若是喝了胭脂泪,我又是几时才能和你相重?
“休想让我也和他一样。”双面咬牙道。
“贱人!”清扆一个巴掌打下去,打得她覆在半边脸上的雕纹面具都落了下来。天,没了面具掩饰的又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攥着碧玉瓶而来的男子见到那张脸不禁一怔,手心握着的小瓶差点跌落。这个女子,她真的是个女子?
双面,人如其名。窄且高的鼻骨将她的脸分成了两面——一面便是发丝遮掩下神仙难媲的女子姿容,而另一面却是半张英俊男子的脸,看上去很是熟悉,竟是有些像听恨。她身为女儿身,不幸却是生了这样一张见之色变的怪脸。无论单看哪一半都美的无话可说,但若是凑在一起便觉有些可怖。
那双面的女子忽地扬起脸来,直视着胭脂教的教主,一字一字的质问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我爹?!是不是看着我把自己的亲爹一剑穿喉你很过瘾,你很快活?!我到底是你的女儿还是替你杀人的俘虏?从四岁学会杀人,然后这十几年来你叫我杀谁我都乖乖的去杀,从无怨言。这样还不够么,你为什么要我亲手杀了我爹,为什么你又要告诉我死在自己剑下的那个人是我爹!还有无枫,你知道他是谁,你也忍心将他变成听恨?”
清扆双眉一聚,眼光从双面逡巡到听恨,才切齿说到:“因为我恨他,我恨你们!”手一摆,“听恨,继续封着她穴道,送回房里好好给我盯着!千万不能再让她跑了!”
听恨垂首听命,询问:“那,这胭脂泪呢?”
“呵”,清扆一声讪笑,“算了。想必要她记得那些事会更令她痛苦,那么就让她继续受着这折磨吧。”
双面不甘的望着自己比后娘还要恶毒的生母,面色铁青。这个女人就是将她带到这纷繁混世的人么?胭脂教主,果然好狠的心!
又是凉夜,又是风起。
被封住穴道的双面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她素白的脸在夜色中更加骇人。床边抱剑坐着的男子如此深夜也没有睡去。他不能睡,他的职责就是严加看管身边的女子。
双面的眼珠动了一下,一扫身边的白衣男子,轻声道:“听恨。”
“干什么?”听恨有些不耐烦的回应。
双面闭了一下眼睛又张开道:“你还记得以前的事么?还记得颜穆么?”
听恨皱了皱眉,看着身边眼光有些飘渺的怪脸女子,“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叛教者?”我是被教主捡来的,她抚养我,教我武功,我今生只记得她。可是为什么二十岁以前的记忆我全都想不起来呢?
双面眼珠又是一动,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对面墙壁上挂着的九个雕纹桐木面具。加上自己身边的这一面,一共是十面,十面就是十年了。这十年于我混浊的生命里是那么不真切,如同虚花幻月,如同菱花镜里假像。唯有这些面具才让我感觉到那十年的温存我是切切实实的拥有过。那温存虽淡如兰却值得我用一生去怀念,去追悼。
听恨扭过头去正看到双面直着一双眼,眼神迷茫。忽听她叹息,开口道:“你是真的忘了。”我记得那样的温暖如同冬夜里的灯。我记得,永远记得,不分今生和来世的铭记。那种被冰冷、被淡漠释放的感觉我怎么会忘,怎么会忘。那些记忆对于你竟只因一滴红泪便融化了。你从小便在这种温暖中成长,这种感觉对你来说也许不足为贵,但却是我黑暗一生中唯一的光。只是今生再难得到了,是我亲手熄灭了生命中唯一的灯火。
十二年前的秋冬之交,八岁的我站在微雪中,看你纯黑的剑将飞雪碎去,看你的面庞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你在那只顾练剑却从不看我一眼。呵,若你真的从不看我一眼,想必今日我早已死在你凌厉的剑锋下了吧。便只是一眼的界限,却让你只能够揪着我的衣领大骂,对我横剑却不忍杀我。
风起了,我又想起了那天岚街的惊叫和无枫扭曲的神情。
“啊,那个人……妖怪啊!”岚街见到我的全貌急忙躲进你的怀里。你搂着她木无表情的看向我。之后两天,你送我一个雕纹面具,抬起我的发丝,亲手为我覆盖上那半边脸。自嘲,为什么你选择了露出我女子的那半边容颜?你可知道,我身为女儿身,却永远得不到女儿家的幸福?
一年为我雕刻一面,年年为我亲手带上。直到我从一个八岁的女童变成了十八岁的冷艳女子。直到两年前我突然潜来杀了你的尊师,我为避开你一剑,下意识的击了你一掌,使你至今未愈,使你不敢轻易动武。那之间有过多少值得我用万世去怀念留恋的场景?
夜深了,残泪未干。听恨看着床上那突然落泪的女子讪讪的瞥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可是那女子又突然开口:“听恨,能为我解开臂上的穴道么,只解开臂上的?”
听恨冷笑一声,沉声道:“免了吧。虽然只解开臂上的穴道,但是你是胭脂教里的双面,想逃还不容易!”
“帮我解开!”双面的口吻不容违逆。可是一会却又忽然轻飘飘的说:“求你帮我解开,只一炷香的时间。”
听了这样的语声,听恨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阵惘然。
香燃起,烟云乱。
菱花镜里的女子似妖似仙。她素手轻轻拉开抽屉,拿起一支眉笔和一盒胭脂。对着镜子,她带上了桐木面具,遮住了一半男子面容。而后用笔淡淡的描了一下自己另一半脸的眉毛,刹那一弯新月横照眼波。放下眉笔,启开胭脂,轻涂上自己的半边脸颊,又用红纸淡染了自己的唇,最后将一朵绢花插上自己耳鬓。
“哈哈……”双面看着镜子里上过妆的自己,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听恨都退开了一步,却不禁开口道:“你……这样真美。”
双面听言,渐渐停止了笑声。她对镜呆坐着,如同幽怨的弃妇。
“闭上眼,不许看!”双面突然命令到,迅速伸手拂下自己的发遮住了那半面妆容。
颜穆,我今世只为你梳着半面妆容。
“谁稀罕看你这个怪物!”听恨嘲讽一声,回头看了看桌上将尽的香,“喂,时间到了。”
双面低下头,而手却紧紧握住了袖里的长剑。穴道被听恨从左肩井穴封起,修指点下去,双面身体一颤,蓦然咬住了淡红的唇——颜穆那曲刀正好刺伤了她肩井穴的位置。瞬间,血濡湿了黑色的衣,将一颗心也浸染的血迹斑斑。
云门、中府、天府、侠白、尺泽……听恨指法迅捷,左臂穴位被这么一路封来,双面左半边身子都麻木不堪。听恨身形一转移到右臂,并指正要点下去,腹部登时痛如针砭。朝下看去,一柄玉剑的剑柄正好顶着他的腹,握剑的手是与剑一样的颜色,透白如玉。听恨立刻运息调气,试图缓解疼痛。但事与愿为,他越是运气,那疼痛便越是剧烈,渐渐的便再也忍受不住,竟连话也难以发出。
白衣男子伏身妆台,一手捂着痛处,一手无力的指着黑衣女子,面目狰狞,“你——”话未说完,便已痛厥过去。
双面用一只手为自己解着穴道,不多时便已能动,只是身上那又麻又痛的感觉尚未消除。她摘下自己的面具,望着听恨的睡脸,轻声,“忘了么?忘了你身上还有这么一个弱点了么?胭脂泪的药效这样霸道么,竟是除了武功,什么都能抹去,连这样致命的弱点也在你脑中抹去了?”她望着和自己的一半脸极度相似的面容,冷笑一声又重新戴上面具,提剑推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