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夕颜

1、第 1 章

　　
　　一个安静的夜。他不在我身边。
　　
　　端庄娴雅的坐在灯下，用心在那件白衫上绣上他的名字：子瞻。其实这件内衫早已完工，绣上这两个字完全是多此一举。可是我想这样，我喜欢叫他的名字：子瞻，子瞻……。但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叫过他的名字，因为我应该叫他“老爷”，而且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叫他一声“子瞻”，可是我怕，我怕在那一刻我在他眼里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我怕他会神经质的抓住我的手，叫出她的名字：弗儿。——他的上一任妻子，一个叫他子瞻叫了十年的人。
　　
　　“纤娘。”是“子瞻”在叫我。失神的我手微微一颤，针刺了一下手，痛了一下，却没有出血。
　　
　　他走进松冈小筑，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烛光。我站起身来，恭顺的叫道：“老爷。”
　　
　　站在他面前，我显得娇小，仿佛整个身躯都淹没在他的影子里。沉默了一阵，低沉的嗓音又响起：“铺纸。”
　　
　　我的眉微微一颤，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看见一丝深埋的悲痛在他眼里缓缓泛起，虽轻微却又不可遏制。“是。”依旧是那种柔顺的口气。
　　
　　微微掂起脚尖，我从书架上拿下他最喜爱的薛涛笺，缓缓打开。他从来不让丫鬟给他铺纸，因为她们的方式总不能合他心意。甚至……甚至连他的弗儿都没有为他铺过纸。从前都是他亲自动手，但我过门的第二天伏案画画时被他看见，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说：“很有神韵，还有，镇纸摆得很好，以后你，你就给我铺纸吧。”几个月后，初时我的诧异逐渐变成了一种深深的庆幸和欢喜。我想，为他铺纸该是我不多的幸福时刻之一吧。
　　
　　手心缓缓拂过在灯下微微泛黄的纸，心情一如这纸的表面，看似平静，却又微糙磨人手。小心提起镇纸，压住纸边，再退到一边，开始磨墨。我低着眼睛，却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刻，然后掠过。他走到书案边，提起毛笔却只是失神的站着。许久，纸上仍是一片空白。
　　
　　我微微抬起眼睛，小心的看了一眼他的脸。水一样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小心的勾画出他五官的轮廓。他不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年轻时也许英姿勃发过，可是岁月不可避免的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他毕竟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我深爱过的微挑的双眉和深邃的眼睛被岁月揉进了丝丝的沧桑和忧郁，两鬓开始出现白发，身材也开始有臃肿的迹象，不复当年的矫健和优雅强壮。这一刻忽然感觉身边这个人竟是个陌生人。同床共枕这么多年，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的呢？为什么呢？蓦的，一个凉凉的回答浮上心头：“因为他不爱我。”
　　
　　“是的，他从来就不曾爱过我。”我凄凉的想。我全心全意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一直把他的上一个妻子放在心的最上头。可是我又能怎样呢？难道我该指责他对爱情的专一和对妻子的忠实，还是试着把自己的心保护好，不要被自己无望的爱伤害到。可是是什么时候呢？是在看他的一眼，还是第二眼的时候呢？我的心已经牢牢系在他神采飞扬，满含热情的眼里，系在他妙笔生花，才情横溢的手里。
　　
　　那时候的我应该还是个小姑娘吧，在我的眼里，他那样的意气风发，豪放大气。我站在帘幕后，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襟，那么崇拜的看着他和爹高谈阔论，那个时候，我就暗暗下了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他。于是在拒绝了一个又一个豪门公子的提亲后，我们那一带的第一才女终于成为了苏东坡苏学士的第二任妻子，人们在感慨郎才女貌的同时也可惜我本该嫁得更好，可是有谁知道成亲那天我的狂喜呢?我觉得我一生所有的运气都在那一天全部涌到我面前，我不再奢望更多的福气。
　　
　　那一天他醉了，他并不是因为娶了我而喝的酒，而是想起了他的亡妻——那天晚上，我明白了一切，他的弗儿，他的爱情，他的一切……我静静的坐在睡过去的他的身边，心在痛着，可是我又是那样的无能为力……真的很想像他一样喝醉，可是我知道不能，他需要我的照顾，苏家需要的是一位冷静坚强的主妇。于是我一夜无眠，守在他身边，任他叫着弗儿的名字却拉着我的手。
　　
　　第二天，他看我画完画后向我道歉。我放下画笔平静的微笑，说：“老爷，那没什么。”就回过头去厨房给他拿早点。可那一句话已经耗尽了我积蓄了一个晚上勇气和毅力，出门后我便失声痛哭。当最后一滴眼泪都被我擦干，我明白我已经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坚强的妇人，我深深的明白以后等待我的我的日子是怎样的。原来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痛苦而无私。我每天清扫弗儿的灵堂，每逢忌辰隆重的为她祭奠。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弗儿已经去世十年，我嫁进苏家大门也已很久，据年长的仆役说：弗儿是一个很活泼很漂亮的女孩，那时的少爷，现在的老爷就像着了魔一样喜欢她，眼睛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大家总能听见她大声叫：“子瞻，来看这蝴蝶。”“子瞻，这衣服好不好看？”而老爷总是兴致勃勃的陪她去做那些无聊的事情。“年少轻狂”，子由，他的弟弟苏辙用这个词来总结他的那段生活，他还说：“大嫂，我很高兴你能做我大哥的妻子，你才真正适合他。”我笑了一下。又如何？他根本不爱我，不爱我。我不恨弗儿，可是我羡慕她，如果我可以让子瞻这样的爱我，哪怕只有一天，我是死而无憾。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粗豪的外表下有一副纤细柔软的心肠，能被他宠着护着，应该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吧。可他对我从来就是冷冷淡淡，彬彬有礼，而我也照着礼教的三从四德举案齐眉，我们大概是相敬如宾的典范吧。
　　
　　他依旧那样痴痴的站着，我是可以理解他的。我知道，今天他一定去了短松冈，他的弗儿就葬在那里，我还知道，他已经在那里徘徊了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因为今天是弗儿的十年忌辰。
　　
　　突如其来的眩晕使我停下了手里磨墨的工作，那块研石成了我瘦弱身躯的支点所在，我的目光也顺势落在那块石砚上。我微微的笑了一下，应该是笑得很幸福吧。
　　
　　——那天偶然在书柜的最低层发现了这块破损的鸡血玉砚，一时兴起，把破损处修复成了一弯新月和一丛兰花，正巧被他看见，他的眉毛微微扬起，似乎有点诧异，问：“是你刻的？”我点点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微微颔首，然后接过我手中的雕刀，刻上了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词和图案相配得天衣无缝。后来子由告诉我，这是他大哥最爱的一副砚，当年是被弗儿摔坏的，那是他还发了很大的脾气，现在却被我修复了。不知为什么，我暗暗的高兴，弗儿弄坏的由我来修复，是不是有什么象征意味呢？可那以后他对我依旧冷冷淡淡。我曾经问过子由他为什么要娶我，难道只是为了有一个妻子，然后再有孩子？子由吞吞吐吐的说，他是喜欢我的才华。我不信，因为他从来不和我谈论琴棋书画。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我的声音太像弗儿。那时候弗儿刚刚去世，他来拜访我爹时听到我的声音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后来他就像我爹提了亲，再娶了我过门。
　　
　　我从此变得不爱说话，不爱弹琴唱歌，我不想让他借我来还原他的弗儿。这也许是因为恨他的无情吧。于是他更加疏远我，可是偶而我说话他的眼睛便会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这样子让我想哭，我想为自己狠狠的大哭一场，可是我没有，我始终都是安安静静的微笑着，脊梁总是挺得直直的，因为我是整个苏家上下的支柱，我不可以软弱，不可以的。
　　
　　他终于下笔了，湿湿的墨汁一到纸上便迅速被吸收，不知道那是弗儿的眼泪还是我的。我看着一个一个的字出现在他的笔下，心中随着微吟：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写得很美，他总是能写出很好的词的。他的才华总让我无法抗拒——爱上这样一个不能不爱上的男人，除了苦笑，我还能怎样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纵使相逢应不识……”我反反复复的念着，不禁痴了，如果九岁那年我没有玩捉迷藏躲在屏风后，如果十六岁那年我答应嫁给赵公子，如果十七岁那年我大病死掉，如果……有太多的如果，如果这些事情有一件发生，我就不用心痛十年，煎熬十年，这样的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那该有多好，有多好……
　　
　　又一阵眩晕袭来，这一次我无法抗拒，眼前一黑，我缓缓倒下……隐约听见他的声音：纤娘！
　　
　　似乎过了很久，意识好像慢慢回到我的脑中，隐约听见管家老苏在说：“夫人一天没有吃东西。她说老爷没有吃，她也不会吃。其实每年夫……上一位夫人的忌日夫人都是不吃东西的，一天都在打理祭奠的事……”我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忙围过来看我。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没有忽略他额头的一丝焦虑，微微笑了一笑，答非所问的说：“如果我死了十年，你还会记得我吗？你会给我写一首词吗？”
　　
　　他的眉头蹙起来：“纤娘！”
　　
　　“会吗？”我固执的追问，第一次不理会他语气中不快。
　　
　　“不会。”
　　
　　我的笑容隐去，我的心在痛，在流血。我闭上眼，不想看见任何人，我希望立刻死掉。
　　
　　“你以为我会让你死在我前面吗？”他的声音又响起。我困惑的睁开眼睛。
　　
　　“我已经忍受了失去一个心爱女人痛苦，我不想承受第二次。”
　　
　　“以后一切都会不同。”他又说，“我已经想清楚了…….纤娘，对不起。”
　　
　　这是他第二次对我道歉。我闭上眼睛，心满意足的睡去。不理会这一切到底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因为那不重要，不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