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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雪夜 ...

  •   平遥是关外的一个小镇,顾名思义这里非富而贫,偏远难行。那个富丽堂皇的都城早已将如此穷亲戚忘得一干二净。因此,近五十年来平遥过着它艰苦清贫的小日子,远离红尘乱世。闹饥荒时,甚至被朝廷忘记拨款救济。自然,礼尚往来平遥向朝廷所纳之税亦是少的可怜,还没到都城就在层层上递时被官员吃的一文不剩。而这偏苦之地,对那些有故事的人而言,便理应是蛰居的天堂。
      今日是腊八,平遥的隆冬生来就是让江南暖冬望其项背的。这样冷的天,平遥小镇的街上冷冷清清。唯有漫天飞雪与严酷寒风狼狈为奸敲打着家家户户的门窗。它们仿佛是饥饿的流民恨不得吃掉你身上每一块肉。灰白色的天空企图让这里的人们忘记太阳的模样。一日若如这般:闭门不出,小炉取暖,美粥温胃,何如?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眼看就要入夜了。陈桤身穿樱红色的暖袄,没精打采地拨弄着火炉里的炉火,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些作画颜料的名字
      “银朱、石黄、石青、石绿、朱砂、朱砂、朱砂......”
      “朱砂有个兄弟,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
      炉中的火苗在陈桤的拨弄下跳跃起来,而陈桤的眉头却因想不起朱砂的兄弟而扭打在了一起。
      “叫朱膘,朱膘是从朱砂中提炼的,是最上面的一层。”搭话的是温婉的女声,着音色是会让人在脑海中立刻投射出一个人影。不错,就是从京都消失了六年的一等绣娘阮唯。如今她蛰居于此,故事里自是有她一角了。
      “小桤,娘要与你讲几次,作画之事万万不可。与其花时间记颜料的名字,到不如好好学学这刺绣针法。”阮唯忧怨地看着陈桤。
      陈桤默然不语。
      纵使陈桤不过是个六岁女童,蒙得苍天眷顾这对可怜母女,陈桤在作画上的天分是极高的。自四岁那年在苏洋家看到苏洋的姐姐苏娆执笔作画,轻轻几笔,空荡的画卷上便曼妙生花了。这朵花从此在四岁的陈桤心中开了起来。
      但她无法理解娘为何阻拦她学画。因为娘只是一唯阻拦从来没有解释过。
      一如今日。
      娘一定有不得以的苦衷吧。
      是的,阮唯的确有苦衷。想想自己本是京都一等绣娘。若一心专于刺绣不曾开口唱曲,今日也落不到这种地步。想到这内心凄楚便不打一出来。眼前这女儿是自己拼了命才保全下来的。既已决心将刺绣的本事悉数传于她,就断让不可让她与自己一样有精通副业的本领。
      风越发凄厉起来,苍雪覆于乱世之上,欲教世人守拙以清心。阮唯放下手中针线,轻轻拍了拍陈桤的肩道:“同娘去苏家送绣礼吧。”
      “是何等绣礼,竟要娘在这个时候送去”陈桤回问道
      “本是昨儿该送的,前些日子娘受风寒误了些时日,今日再不送去叫苏家如何看我们。”
      “好啊,去就去喽,正好可以看看苏洋哥哥在干是什么。”想到苏洋小桤脸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纱。
      这苏洋算得上是与小桤青梅竹马了,苏洋大小桤一岁。大一岁也是大,所以就是哥哥喽。
      风雪正紧,阮唯母女穿戴齐整走出房门,踩下去积雪已没过脚踝。贫苦的平遥因这肥雪变得丰腴了许多。
      在这苍茫的世界里,苍白主宰着一切,凌驾于一切。这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世上,没有人会拒绝一朵红梅的绽放。陈桤就是这朵红梅。红梅会走,会跳,会思酌,也会为她的娘亲打开院门。
      门开,雪拥。
      依旧是不可一世的苍白。
      只是,多了一样。
      雪人。
      “娘,你快来看,有人在门前堆了个雪人!”红梅叫着,悦耳的音色中有掩不住的欣喜愉快。
      阮唯闻声匆匆跟来。
      陈桤年少,童心未泯。这哪里是什么雪人,分明是个被雪盖住的孩子。
      阮唯将绣礼丢给陈桤,用手急忙扫去了雪孩子头上的雪。
      可怜的雪孩子真的同白雪融为一体,容颜之上泛着的是千尺寒光。
      “天哪,他不是雪人。”小红梅的喜悦荡然无存。
      “还多说什么,苏家今日不去了。小桤快帮我把这孩子扶进屋,苍天有好生之德,奈何这孩子如此遭罪呢。”
      雪孩子被阮唯母女扶进屋中,放在榻上,用棉被盖着身体。
      “小桤,你快给他搓搓手,娘去煮姜汤。快,快啊。”阮唯急声道
      “好,我就搓。”
      说着,陈桤将雪孩子的左手从被中拿出,握在手中反复搓摸起来。好凉,好凉啊。
      而真正冷若冰霜的是,雪孩子的脸庞。
      陈桤端详是着这脸庞,这是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冰雪侵噬了他的生气却留下一张安静澄澈的容颜。容颜泛起了微红的暖色,陈桤不禁心头一暖。
      不知为何,从不曾谋面却如此熟悉。
      不知为何,方才还竟如处子的少年,此刻竟动若脱兔地惊醒过来!
      他漆黑的眸子,深深地凝视着陈桤。
      在陈桤身后,冒雪而来的苏洋默默地看着这眉目传情的二人。
      苏洋疑惑,榻上那英俊单薄的少年时谁?
      少年轻声道:“仙子,我是死了吗?”
      “不,不是的,是......”陈桤还没解释,少年便昏了过去。
      “仙子?”都东成冰块了最还这般甜。你若是……,那我断然是没戏了。”苏洋不屑道
      若干年后,苏洋每想起这个场景便悔不堪言。平遥有这样一个说法,那就是腊八这一天,人们可一许下愿望,苍天会在众愿中挑出一个予以实现。倘若知道自己是那幸运儿,那日纵使缄口不言,也不说这句啊。
      接下来的事,你大约也猜到八分了。
      榻上的少年,榻边的少女。一个冷,一个暖,一个长,一个幼,一个静,一个动,看似那般迥异。旖旎的光束从灯盏上投来,温和而柔弱。洇染出迷离的梦境,也勾勒出少年少女姣好的容颜。
      风雪的事有人能预言,情感的事却是前世已绊牵。小桤你此刻的眉眼,慌张处是否已化作春水一片。苏洋的脑中回荡着这样的句子,手指不禁已入木三分。
      “苏洋,你怎么来了不进屋呢?”阮唯捧了碗热姜汤,轻声道
      “啊,我....我是”苏洋语塞,脸却不由地红了起来。
      “你是来拿绣礼的,对吧?” “苏洋哥哥”陈桤松开了少年的手,蓦然回首道。她一脸平静,浓长细密的睫毛之下,一双眸子清澈而有神,恍若一汪洗的净碗中肮脏污秽的冰泉。
      于是,苏洋心头的疑惑自然也洗清了。
      终究是自己想多了。陈桤毕竟只有六岁,自己与之朝夕相伴,内心的炽热她尚且不知,又怎会对这萍水相逢的少年心生情愫。
      “是,阮夫人,小桤,我的确是来取绣礼的,我娘说这绣礼明日有急用就让我冒雪前来了 。”苏洋正色道
      “是我们的错了,本是要送到贵府的,无奈刚出门,便见到这冻僵了的孩子。总不能对他不闻不问。便只好将绣礼之事搁置一边了。”阮唯边说边走到少年的身侧,转身坐在榻边用枕头垫起少年的头,轻轻用勺将姜汤送入少年口中。
      “阮夫人宅心仁厚,我娘亲猜想阮夫人定是有事离不开身,所以才叫我来。”
      “那么阮夫人,请将绣礼交与我带回吧。”
      大雪迷离,夜路孤寂
      苏洋接过陈桤手中的绣礼,心头掠过不知名的忧伤。
      “阮夫人,小桤,我先告辞了。”苏洋道
      “好,改日我定到府上道歉”阮唯歉意难言
      苏洋并未理会阮唯的话,拿上绣礼移步而出。
      大雪迷离,夜路孤寂。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这、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小桤今日,没有送我。
      云翻涌而过,漫漫黑夜渐渐式微。深冬的日光经明黄的窗纸在屋内洇开了久违的和暖。
      天亮了。
      少年勉强睁开了双眸,环顾四周。
      这是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屋内摆设及其简单,几乎不见金玉瓷盏,是间地道的寒舍。
      世人都言,极乐世界是享福享乐之处,眼前如此这般断断无法与极乐二字相提并论。
      难道,自己还活着!
      莫非是大难不死,有后福等着我段亦乐去享?
      算了吧,你没有这个命。
      昨日的血腥厮杀恍若还在眼前,今早这婉约的暖阳到底是种讽刺还是种恩赐。谁又说的清呢,今日有乐今日享。只是,这寒舍是谁家的,亦乐在这里真的安全吗?
      “娘,你瞧,他醒了”稚嫩清甜的女声打破了难得的安详。
      阮唯闻声从外屋进来,眼前的少年,明净澄澈,而那双眼却投来复杂的目光,是百感交集或是饱经沧桑或都是或都不是。少年的容貌,非少年的气场。
      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闲话不说,阮唯开门见山:“你昨夜倒在我家门口,我们发现你时,你已彻如冰雪。于是将你救回寒舍。”
      “这位小哥贵姓,是哪里人,为何露宿街头?”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段亦乐一时语塞。
      “谢二位救命之恩。”
      “免贵姓段,名亦乐,如京人。”
      “既是如京人,因何到此边境之地又如何这般落魄。”陈桤追问道
      该怎么办,实话实说,这对母女看似不像恶人,再说已经跑了三天三夜,仇家理应追不上来。不行,人心隔肚皮,毕竟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些好。
      “不瞒二位恩人,我本是如京人,家中还算富贵。只因家父好赌将家产倾尽在那赌桌上,于是家道中落。家母不堪重负,无法维持在如京生计,求家父写下一纸休书,带着亦乐来幽州投奔娘家。不料,途经徐州时二人失散。亦乐自幼未离开如京不知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才会失了方向来到平遥。至于会倒在贵府门前,定是我囊中羞涩,解不了饥肠辘辘之困所致。”
      “原是这般不幸啊。”阮唯不由叹了一句。
      好险,差点就藏不住了。父亲大人可别怪我把你讲的太难听,诚然关于你的部分纯属虚构,可只有这样的遭遇,才能搏得人同情,戏台上不都这么演吗?小生我今日扯谎,实属下策啊。
      如若果真是你所言,隆冬腊月,哪里是出远门的时候,你看这样如何,你且在寒舍安心住下,等到了春日冰雪消融之时再上路寻母也不迟。\"阮唯道
      “这样再好不过了。\"段亦乐喜溢于色,不禁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陈桤耳聪目明,觉察出异样。
      “ 我....我是说,这样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来日你要走,没人会拦你。”陈桤一句好不厉害
      “小桤,说的什么话。”
      “这是小女陈桤,你以后叫她小桤就好。至于我,为避世嫌你就叫我阮姨。有人问你,你便只管说是我姐姐家的孩子,来平遥探亲便是了。”阮唯道
      “谢阮姨,小桤姑娘,两位救命之恩,亦乐来日必定回报。”
      “想你能出此言多半已是没事了,小桤你留下来照顾亦乐,娘得去一趟苏家。\"阮唯设话音断时,她已经走出了家门。
      陈桤除了照顾段亦乐,没的选择。
      气氛有些尴尬,陈桤先开了口。
      “好,你说你会报恩,我问你,你怎么报?”陈桤诘问道
      “我还没想好,桤姑娘想我怎么抱?横抱?纵抱还是直径拥入怀抱?”段亦乐没好气道
      “你,你,好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才说报恩,这会到调戏起本姑娘来了。”
      “调.......戏?”段亦乐将“戏”字托成了意味深长的圆腔。
      “小姑娘,你也不过六七岁光景,倒是有一副伶牙俐齿,纵使你伶俐,调戏一词哪里滥用的了?你不避嫌,我还怕今后寻不到一株正柳呢。”
      “好,既是这样,你就自求多福吧!”陈桤已然朱颜大怒,将薄粥放在段亦乐面前,转身向外屋走去。
      “走就走,怕你啊!公子这九年又不是给吓大的,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会怕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自求多福?求就求,不求多福昨日就死无全尸了。不然怎会屈尊大驾你这寒舍。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知道吗你.\"段亦乐没好气地念念念个不停,一边拿起薄粥,囫囵吞下,话虽这么说,饭还是要吃的。
      “嗯嗯想不到这粗茶淡饭还别有一番滋味。”段亦乐越吃越香
      外屋的陈桤,无意理会段亦乐的无礼。而昨夜的柔软不再,内心坚硬起来。既然娘亲要留下他,我无话可说。想什么乱七八糟的,真傻,真是傻,看他衣着不凡,书生意气还妄想他会教自己作画。罢,罢了。
      这小女子的内心强硬的恰如一块铁石,她不肯轻易落泪,何况为了这种人。
      机会难得,娘这次去苏家定要好好陪不是,不到晌午定是会不来。
      我得抓紧,偷画两笔也好。
      她回过头向屋内望了望,没有什么动静。想必段亦乐那小子是又睡了。于是安心弯下身从椅子后面拉出一个木盒来,这盒子蓬头垢面,在陈桤眼中却价值连城。她徐徐打开盒盖,对这盒内的一切会心一笑。接着,她将盒中的珍宝轻轻拿到几案上“朱砂、银朱、石黄、石青、石绿、花青......啊哈,你是朱膘,哪跑,姑娘今个可把你认出来了。”小桤此刻喜上眉梢,哪里还记得方才的怒火,又哪里会注意段亦乐正斜靠在门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颜料上桌后,她又找来一张纸,一支笔,几盏破旧的碗碟。
      一切准备就绪,陈桤拿出娘亲送给自己的手帕对着上面的红梅一笔一划,仔细端详描摹起来。约是半个时辰已过,这朵小红梅像模像样地粉墨登场。这次的梅较上次算来时隔三月,这三个月阮唯把陈桤看的太紧。莫曾想三月之后竟能画出如此称心如意之作。
      赏玩正兴,却闻一声叹息。
      陈桤蓦然回首,只见段亦乐已立于身侧,一袭白袍素净如初。
      “你来干什么?”陈桤没好气道
      “报、恩、啊。”段亦乐一字一顿
      “你会这么好心?”陈桤边说,一边收起了行头。
      “你这红梅勉强入的了眼,只是还缺了一味。”
      “什么?”
      “胭脂”
      “胭脂?”
      “怎么,你不信。正巧我身上带了一盒,这就证明给你看 ,什么叫做画龙点睛。”
      言罢,段亦乐从袖口中取出一只粉盒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樱红的胭脂绽开于盒中。
      段亦乐胸有成竹地向陈桤伸出右手,微微一笑。
      什么意思
      陈桤不知所措。
      段亦乐黑线,真是蠢蛋佳人。
      顷刻间,段亦乐已将粉盒交于左手之上,倾身坐在了陈桤身边。
      夺笔,匀色,揽美人,一气呵成。
      下笔,增色,俏红梅,跃然纸上。
      果然,焕然一新。
      果然,陈桤前一刻才坚硬起的心,已然软了下来。
      还算有良心。
      只是,“你干嘛抱着我?”
      段亦乐的脸瞬间绯红,慌张起身,整装,定神。
      再次摆出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
      “小小年纪,想的真多”
      “你对于我而言”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段亦乐打开门,乐享冬日难得一见的暖阳,轻声挪步,晃入院中去了。
      他并不知晓,某人对自己的钦慕之情,已溢于言表。
      转眼已是晌午十分,陈桤匆匆收好宝贝于破盒之中。将盒子藏好后,几案上还留下一样不知归处。
      盛有胭脂的粉盒。
      该拿它怎么办?
      还给他?舍不得。不还他?心不安。
      罢,还于他便是,免得被看看成贪图小便宜的人。
      陈桤执起粉盒向屋外跑去。
      小院中的红梅正傲雪而放,羡煞许多人。
      段亦乐立于梅前,若有所思。
      陈桤停在了段亦乐的身后。她不顾怜惜这眼前美景,伸出手拍了拍段亦乐的左臂。
      而段亦乐却从右边转了过来。
      陈桤果断伸出右手,摊开手掌,露出粉盒,道:“还给你。”
      眼前的姑娘,沾雪红梅般姿态亭亭,一双睫毛浓长细密,宛若亦乐的娘亲。
      那还是平静如水的日子,娘亲领着亦乐赏玩院中红梅。明净洁白的雪花飘落于大地。娘亲许诺来年春日要在梅树旁随手撒下一千颗种子,开出一千朵花,收获一千种欢乐。
      “我说,还给你。”陈桤见段亦乐走神便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段亦乐回过神来,柔声道:“桤姑娘若不嫌弃,就收下它,作为我答谢姑娘的救命之恩。”
      “当真?”
      “当真。”
      “那就,谢谢你了。”陈桤将粉盒收回,满脸洋溢着红光。似一朵红梅飘落般,飘进了屋。
      越是美的东西越是难以长久。
      娘亲如此,连你也一样。
      许是你与她有缘。
      粉盒,从今,我便负了你。
      因为,我恐怕,无力再保护你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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