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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五章 黑魔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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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疯了!你准是疯了!”大角不停地嘟囔,“这样的赌约你也敢签!你不是摆明了往人家的陷阱里跳?”
连卡诺也默不作声地瞅着他,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
雷泽却是神情淡然。
“我没疯,也不是一时冲动。我要想干成事情,就只有放开手脚!我不能头一桩事情就半途而废。就算我真的输了,那也不过是回去继续当一个小水手,早晚我还是能得到一切!况且,我还不一定输呐。”
面对黑发年轻人傲然的笑容,卡诺微微点了点头,“您说得不错,要掌握海洋,就要有海洋一样的胆魄!”
话虽如此,人人的心都高高悬起,船队出发后,全都卯足了劲。好在顺风顺水,到了第七天上,离摩西拿港只剩不足三百哩的路程,大伙儿心头绷紧的弦终于松泛起来。
时近正午,明晃晃的太阳悬在头顶,尽管有海风吹着,还是逃不脱烤得人晕头胀脑的炽热。甲板上的水手或坐或聊,有人倚着桅杆就打起了盹儿,连橹手也不像前几日那么有劲,船速明显慢了不少。尽管如此,算来明天日落前笃定能赶到摩西拿,吉格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小小的偷懒不作理会。
“我真担心,等完成了这趟航行,我再也没办法忍受别的船了。”
吉格用手轻轻拍着船舷,神情像极了拍着儿子脑瓜的父亲。
“这可是我见过顶好的船啦。”
“这是好船,可我还见过更好的,好得多的。”大角忽然插嘴。因为这一段路没什么事,只要握着舵把就行,他将舵交给别的水手,自己踱到船头,加入了闲聊。
吉格斜过眼睛看他,满脸狐疑:“你在哪儿见过?告诉你,甭想蒙我,无论是威尼斯人的船,还是法国人、西班牙人……”
“中国。”大角打断他,“我在中国见过的船。”
“嘿!”吉格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拧开脸去。
大角却丝毫没有留意同伴的不屑,他的眼神变得迷茫、遥远、模糊,就像真的遥望着一艘巨船:“三层桨,四层甲板,十二张帆,望见船头望不见船尾,五色旗子像天上的云彩,金鼓擂得连浪头都没了声儿,远远地过来,好像神仙住的天宫落到了水上……”
“得了吧!”吉格的眼珠快转到头顶去了,“照你这么说,那船上得有多少水手?两百个?”
大角摇晃开脑袋,“不止、不止。我那会儿还是个小学徒,东家告诉我,那船上有四五百号人呐。”
“哈哈!吹牛吧你!”
“跟你说不清楚!”大角翻了翻眼皮,咕咕哝哝,“那叫‘宝船’!还不算大的呢,听说还有更大的呢,可惜我没福气看到。”
“你当然看不见,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你能看见吗?!”
吉格这么说,大角还可以忍,转眼看见雷泽也是一脸将信将疑,大角顿时气鼓鼓地瞪起眼睛。
“连你也不信?”
雷泽抓了抓脑袋,笑得迟疑,“不是我不肯信,大角,在你嘴里你的故国总是很神奇……”
“他不信,我信。”
沿着台阶,身影佝偻的老人出现在船楼上,正午的阳光,照得老卡诺的脸一团白。尽管已经在海上待了好一阵子,大部分时间窝在船舱里的卡诺,依旧带着不见阳光的惨白肤色。这常常成为大角嘲笑他的理由,但是这会儿大角的眼里,没人比他更亲切的了。
“我就说嘛,还是老家伙有见识!”
吉格问他:“你为什么相信大角说的?难不成你也见过那种船?”
卡诺摇头,“我没见过他说的船,可我听说过他的国度,在那个地方,能造出那样的船来一点儿也不奇怪。”
雷泽好奇地问:“你听谁说的?”
卡诺满怀敬意地说出一个名字:“马可·波罗。”
名字非常耳熟,雷泽却一时记不起在哪里听说过,便随口问:“他在哪儿?”
“他离开这个尘世已经快一百年啦,我的老东家——布伦瑞克家族就是他的后代!”
这句话提醒了雷泽,一下子想起曾经在几个港口的酒馆里,零星地听过他的那些故事。那个威尼斯人在游记里写下了一个神奇的国度,不过在大多数人听来,更像一些离奇得像神话的传说。
大角也兴头起来,凑近去拽着卡诺问:“他都怎么说的?”
“太多事情了,三言两语可说不完,他提到的蒙古帝国……”
“蒙古?”吉格惊讶地掀起眉毛,“就是那些到处杀人放火的野蛮人?”
“辉煌的征服者。”
须发斑白的老人淡然地吐出几个字,船楼上的空气忽然凝滞,连船底的涛声也像变得遥远低暗,仿佛一起归去往昔的火燎血溅。
“直到今天,在那里,仍有金帐汗国的……”指向东北的手突然顿住,惊呼从老人喉间滚了出来:“噢,老天!”
海天交际,一片诡异的暗影,如同泼洒开的墨迹,起先还只是极淡极细的一道,转瞬间便渲染开来,仿佛每眨一下眼睛,阴影就变得更深、更宽。
吉格一跃而起,蹬蹬蹬冲下船楼:“都起来!大伙儿都起来!打起精神!”
大角跟在他身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船尾,一把推开正在掌舵的水手:“遇上暴雨你就不行了,我来!”
连正在舱底睡觉的水手也都被唤起,每条船上的橹手增加到了四十名,大三角帆降下一半,这时船已经不再平稳,击打在船舷上的浪涛一声比一声更响,“哗哗”地散开大片令人心悸的白沫。
留在船楼上的雷泽,仰脸望着天空,眼眸仿佛随着迫近的阴云,变得越来越深。
“赶快到舱底去,卡诺。”他沉声说。
卡诺两手死死地抓着舷板,半晌才吃力地挪了几步。雷泽侧过身子看了他一眼,笑了。
“在海上遇到过风暴吗?”
“遇过一次,在三十年前……那真是可怕。”
雷泽走到他面前,横过一条胳膊,卡诺连忙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
“而我已经很多次了,懒得数。”
扶着老人走下舱房,雷泽神态悠闲得像在散步。
“必要的时候,把自己困在柱子上。”
卡诺在床上坐下喘气,雷泽丢给他一条绳子,“放心,上帝在眷顾我们。”
从年轻人晶亮的眸子里,卡诺看出特别的意味。
雷泽朝正西方微笑,“我们现在距离女神岛不到十五哩。”
那是个半大不小的岛屿,因为沿岸的山峦形成一个半环状的天然避风港,被充满感激的水手们诗意地命名成“女神的臂弯”。只要及时赶到那里,就能避开危险。
然而,风暴来临得似乎比预计还要快,尽管橹手卯足了劲,阴云还是像巨鸦的翅膀,盖住了头顶的阳光,颠簸的帆船就像无所依凭的落叶,现在雷泽也必须拽紧铁索,才能稳住身子。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大片大片的浪珠泼上甲板,暴露在乌沉天幕下的水手们,都已经湿透了。
吉格忧心忡忡地望着东北方,那里,一道黑压压的浪墙正朝这边扑过来,与天际的乌云融为一色,仿佛隔绝了所有的光明。
“没法子了!”透过喧天盖地的涛声,吉格使劲冲雷泽吼道:“风太大,非得收起帆了!”
雨水布满了雷泽的脸庞,雾气中只有那双正视西方的眼眸,光亮灼人。剧烈摇晃的地平线上,女神岛的影子若隐若现,那是全船队人的希望。
“去告诉橹手!”吉格又冲手下吼,“都给我再加把劲!”
那人刚要转身去传话,雷泽一把揪住,在他耳边喊:“让所有人都去摇橹!我也去!”
说着便要下到橹手座,忽听背后有人又喊又叫,正巧一个浪头,船体倾斜,那人连滚带爬地摔了过来,抬起的手凌空指向南方。
“海盗!海盗呀!”
吉格一跃而起,几步跨到甲板左侧,一连串怒骂从他喉头滚了出来。
翻滚的海面上,果然有五六条海盗船的影子,从东南方过来,已经不过一哩的距离。视线受阻,船队又只顾着应付暴风雨,竟没留意他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狗杂种!他们不要命了吗?告诉橹手,不许停下!冲过去!”
“来不及了!”
他们遇到了真正的亡命之徒,不光为了抢夺财物,还有单纯的嗜杀,让这帮家伙变成无视任何危险的魔鬼。如果被海盗船的撞角拦腰撞上,那就全毁了。
“去拿家伙!”雷泽转身就走,“告诉所有人拿武器!我们要救自己,就只有在最短的时间里干掉他们!”
船队掉转船头,夹着风势,海盗船几乎在眨眼间就逼到了眼前,船身相擦,连跳板都没有放,手握长刀的海盗已经扑了过来。
水手们只有一小部分赶到了船舷边,顿时如同羊入狼群,最前面的一两个几乎没有看清对手就已经倒下,被斩断的头颅沿着湿滑的甲板滚动,后面的即使没有肝胆俱裂,对着数倍的海盗,抵抗也是徒劳无益。海盗面对的,就好像肉案上的肉,血肉飞溅,瞬间染红了舷边。
“是黑魔鬼!”
短暂的照面,吉格喊出了这么几个字,雷泽心头顿时一凛。这是地中海上最臭名昭著的一帮家伙,跟抢货不杀人的“赤云”正好相反,他们不像一般海盗那样会给人留下余地,他们不在乎船和货物,杀人就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只有比他们更狠!杀光这帮家伙才有活路!”
搅在涛声雨声中,雷泽的吼声仿佛嘶哑的野兽嚎叫,就像在人心头狠狠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唤起了体内的力量,手里的刀冲着海盗便直砍下去,最前面的两个海盗顿时倒地。
受此鼓舞的水手士气大作,他们中有不少在热那亚舰队服过役,跟不成章法的海盗单打独斗,占着上风,短时间内,果真挡住了海盗凶狠的进攻。
但,对手人太多了。他们显然认准了“疾风号”是主船,又一条海盗船在另一侧接舷,腹背受敌,水手们艰于应付。
“啊……”
背后一声惨叫,雷泽猛回头,只看见一把雪亮的刀由上而下剖开了吉格的身体,粘稠的血喷涌而出,倒地的躯壳竟在转瞬间就被暴雨冲刷得惨白……
“呀——!”
愤怒、悲伤胀满了胸膛,像是将身体炸裂一般,统统化成了一声长嘶。甲板上竟似陡然静了一下,连震天的涛声也被压得低服。所有的人都迟钝了一下,呆呆地望向那个狂暴的年轻人。血丝将他的眼眸染成骇人的紫色,被水浸透的头发突然扬起,他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直冲着海盗扑了过去——
“去死——!”
当前的海盗吓得两股战栗,竟连躲避也忘了,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倒在地上。直到这时,海盗才惊醒过来,“杀死他!杀死他!”他们知道不拦住那个人,他就会把他们都杀死。
雷泽被困在一大群海盗的中间,他只觉得自己体内就像燃起了一把火,烧得四肢热辣辣地疼,只有拼命挥动手里的刀,才能稍释这种痛楚。他浑身的杀气就像火星投进油锅,水手们本已快要用尽的力气顿时又鼓了起来。
甲板上的血水仿佛湮没了雨水,即使不停地冲刷,颜色还是越来越深。面对不要命的厮杀,海盗们终于胆怯了,他们且战且退,纷纷地朝舷边涌去,这一次,却是要逃回自己的船上。然而,他们发觉情势已经颠倒过来,现在,对手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鬼。那个身上粘满了鲜血的年轻人,就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不把他们全都焚尽绝不会罢休!
“雷泽!”
一声大吼从大角嘴里发出,同样浑身鲜血的老舵手冲过来,架住他的刀。
“别再穷追了!暴风已经来了!”
雷泽怔愣着,大口大口喘着气,突然,浑身一颤。
天色已经暗如黑夜,风此刻已像是从四面八方裹来,东北方,接天的浪墙仿佛已近在咫尺,转眼就会将船队吞噬殆尽。
“橹手!除了死人!都给我回橹座去!”
趁机逃脱的海盗们,手忙脚乱地爬回自己的船,仓惶而去。还没有来得及从视线中消失,忽然猛烈震颤了一下,便整个地倾倒向海面。
甲板上的水手都露出了比面对海盗更恐惧的神情。
“快!”雷泽咬牙:“升起前后帆!”
“升帆!”大角惊叫起来,“你疯啦?”
血水混着雨水还在不停地淌下脸颊,年轻的船主看来异常狰狞:“只有硬闯!这么大的风暴,不冲过去只有死路一条!升帆!告诉橹手,给我往死里划!还有——”
雷泽使劲咬着牙,血混着雨水从他唇边滑落。
“还有!”冰冷冷的话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迸出来:“把货扔进海里,减轻船的重量!”
“啊?!”大角太清楚这句话的份量了,不由得脱口惊呼。
雷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闭了闭眼睛,睁开眼时,抬头望着雨水滂沱、墨色一般的天空。
“留得青山在。”他轻声说。
大角眼皮一跳,忽然呵呵笑起来:“没错!我还想回去喝胖妞儿的酒呐!”
雨越来越大,水气模糊了视线,明明应该越来越近的女神岛,却像是被雨水和浪涛冲刷去,大角死死地把着舵,此刻只有靠老舵手的经验才能保持住正确的航线。
“告诉‘罗兰’,跟紧‘疾风号’!”
然而旗语已经发不出去,现在,只能指望‘罗兰号’船长和舵手的经验,以及,上帝的庇护。
“你估计,还有多远?”雷泽站在舵边身边问。
大角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半晌,才说:“应该到了呀……”
雷泽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最糟糕的事情了,应该到了,可是没有到,这意味着,他们很可能已经偏离了航道,要在这样阴沉翻滚的海面,重新找到方向,根本是不可能的。
“老骨头要扔海上了……可惜了你啊,雷泽!”
“只要船还没沉,别说这种话!”雷泽抱胸倚在一旁的舱板上,坚毅的脸庞朝着船前行的方向。
猛地一个浪头砸在舷上,船猛地震了一下,雷泽一个趔趄,用手撑了一把,立刻又站稳了,回身便揪住大角:“左转舵!五度!”
刚才的浪浇了大角满头,海水在他脸上淌成一道水幕,看什么都像蒙着极深的雾气,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看到年轻人夺人的目光。
大角一语未发地调整了方向,枯瘦的手却像铁箍一样牢牢地把住了舵。
感觉像是很久,其实只是一忽儿,耳畔忽然安静了下来。
天还是那么黑,雨也还在下,但惊心动魄的涛声变得低弱而遥远。陡然,从舱下的橹手座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在甲板上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进入避风湾了!
老舵手送开舵,讷讷地笑着,看着倒更像要哭。雷泽后退两步,倚回舱板,然后像是喘不过气,狠狠地扯掉了上身湿透的衣裳。
“雷泽!”
大角忽然惊呼,把雷泽吓了一大跳。
“你这儿……”
老舵手瞪大了眼睛,手指着胸口。
雷泽低下头,在他胸前,那块巴掌大的青色胎记正中,出现了一个鲜红似火的蛇形印记,隐约长着四爪,正像一条中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