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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不祥的胎记 ...

  •   一
      商船“圣保罗号”刚在热那亚和那不勒斯之间打了个来回,运过去那不勒斯眼下最俏的橘子和木料,装回来一船价格正低的小麦。货已经卸下,堆在码头上,等着运进船主塞第安家的大仓,别看现在价低,搁上一阵子,再运往雅典那带,每吨差价三四成,几千银币就稳稳落进塞第安老爷的钱袋里。
      眼下,这些高低错落的麻包和酒桶,刚好让船员们拿来当聚会的凳子。
      他们穿着清一色的水手服——白裤子、海魂衫和扁帽。经过了几天的海上航行,身上带着灰尘和汗臭,不过脸上多多少少有些兴奋之色。
      正逢月底,无论是签下合约的水手,还是打短工的,都该领工钱了。拿上工钱,该上哪儿去找乐子,各人心中也都有谱,反正,只要手里有钱,热那亚那些潮暗的巷子里,有的是最好的酒和最风骚的娘们。
      午后的骄阳火辣辣地晒着,心急的人已经朝港口的石堤上望了几十遍。
      “怎么还不来……”
      正嘀咕着,期待的身影出现了。
      大副吉格和工头克拉西斯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工头虽说是个天生不会受水手欢迎的人,不过此刻却是个例外,船员们看着他手里的钱袋,脸上的兴奋之情更浓了,本来靠在麦包堆上的人也都纷纷坐直了身子。
      走到货堆前面,克拉西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片纸,念着上面的名字,然后从钱袋里数出或多或少的一笔钱,交在相应的人手里。
      “舵手,大角。”
      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小男人走到克拉西斯面前。
      他是个东方人,据他自己说,来自一个遥远神秘的国度,叫做中国。不过,打年轻时就漂泊到意大利,跟普通的船员也没什么两样,反正,他那张脸,早已被海风吹得黝黑,头发、眉毛、眼睛、嘴巴,全混成黑乎乎的一团,不仔细瞧,什么也分辨不出来。
      虽说貌不惊人,可他是水手里头顶要紧的一个人物——舵手这个职位,只有像他这样在海上打摸得闭着眼睛都能分辨方向的老手来干才行。
      “这不对啊!”点了点递到手里的钱,大角发出了异议,“我是舵手,你该给我六十个银币,可这儿只有四十个!”
      克拉西斯瞪起了他的小眼睛,眼珠朝大角转了过来,然后一直朝上转,转得只剩下了眼白。
      “大角,你这个月才干了一半的活,我只扣你三分之一的工钱,就算挺客气的啦。”
      “那,那是因为我生病了……”
      “甭管是为什么,你生病那会儿没干活吧?是别人替你干的。”
      说着话,克拉西斯朝麦堆上方瞥了一眼。三层麻袋上头,一个身材颀长、匀称的年轻人,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挺惬意地躺着。他从刚才就一直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点儿也没听见他们的话似的。
      “没有、没有这个规矩的,克拉西斯。”大角结结巴巴地跟他辩论,“你的工钱是付给舵手的,雷泽帮我干了活儿,那是我跟雷泽的事儿……”
      克拉西斯毫不理会地扬起脸,抬高声音:“下一个——”
      被凉在一旁的大角,怒冲冲地瞪了克拉西斯一眼,然后求助地望一望大副,但,大副也只是无奈地耸了耸肩。
      “呸!”大角狠狠地啐了一口,退到一边。
      “……雷泽。”
      叫到这个名字,躺在三层麻袋上的年轻人懒洋洋地睁开眼睛。他直起身子,像只麋鹿似的,轻轻一跳,就到了克拉西斯的面前。
      克拉西斯把数好的钱递给他,正要去数下一份,却见雷泽摊开的手又伸到了他眼前。
      “你要干什么?”
      克拉西斯向后退了一步。和别的水手比,雷泽既不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大汗,容貌也没有那么硬朗,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克拉西斯觉得到了他面前,自个就矮半截!哪怕雷泽那双漆黑晶亮的眸子平平静静地瞅他一眼,他也会无端地胆怯一下。
      “少十个银币,”雷泽淡淡地说,“大角的活儿我替他干了,他少的那二十个银币,你该给我,可你只多给我十个。”
      克拉西斯眯起小眼睛,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没错、没错,可你还不是舵手呐,雷泽,你顶多算个见习舵手,拿一半的钱不错啦。”
      雷泽瞟了他一眼,伸出的手依然悬在他眼前,没有半点打算缩回去的意思。
      “下一个!”
      克拉西斯使出老伎俩,可是雷泽张开另一条胳膊朝后拦了一下,没有人上前。
      “算完我的,才有下一个,克拉西斯。”
      “就这么多了,雷泽。”
      “把钱给我,克拉西斯。”雷泽一字一顿地说。
      一层寒意在他的声音里头聚集,叫克拉西斯下意识地打个哆嗦,抬起头来。这一下,正迎上雷泽的目光,克拉西斯觉得脸像被冰了一下。他赶紧把头左右扭了好几下,可是就算他想要避开,雷泽的眼光还是附在他脸上,叫他浑身都难受。
      “这事儿你得听我的……”
      克拉西斯才说了一半,底下的话被陡然降临的阴影打断。
      雷泽猛地向前迈了两步,他的脸几乎抵上了克拉西斯的脸。这会儿,克拉西斯只能看见雷泽的半个脑袋,可是他能感觉到雷泽身上那股气势,就连他那头黑发,也像燃烧起来的黑色火焰一样。
      “把钱给我,否则我把你扔下海去喂鱼!”
      说着威胁的话,雷泽的声音却忽然柔和不少,里头荡漾着一股戏谑的笑意,就像开着什么玩笑。旁观的水手们这时候也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
      可惜,克拉西斯瞧不清周遭的情形,他只顾狼狈地抵抗雷泽的压力:“不,那是……”
      没有等他说出下一个“不”字,他两手一空,跟着身子凌空而起,他余下的话变成了一阵“哇哇”怪叫。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哗啦”一声,怪叫也停了,只剩下海面上的一团水花和一串泡泡。
      水手们轰然大笑。
      雷泽俨然像个头儿似的,抬抬手,止住伙伴们的欢呼。然后拿起刚才夺过来的钱袋和帐单,一份一份地把工钱分完。
      克拉西斯从水里冒出来,手忙脚乱地游回码头边,用手扒着木板,呛出好几口海水。水手们谁也不管他,任他泡在水里呼呼喘气。
      “雷泽!你……你个混蛋……你准是不想干了……”克拉西斯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你往后甭想在热那亚混了,你等着瞧……”
      没人理他。
      雷泽直到把最后一份钱分完,才满吞吞地朝着克拉西斯走了两步。
      “哎呀,克拉西斯,你可真是把我吓怕了呀,看来我真得赶紧去另找份活儿了呐!”
      水手们又是一阵哄笑。有好几个人在后面附和他:“雷泽,咱们一块去找活儿。”
      “吉格!”克拉西斯气急败坏地喊大副的名字,“你就看着他们这样为所欲为!”
      一直抱着胳膊,无动于衷地瞧着的大副,走到岸板边,猫下腰瞅着克拉西斯,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没法子呀,克拉西斯。你也瞧见了,要是雷泽走了,这船上只怕也没人了,那我也只好跟着走了……这么一大帮老手,要找口饭吃,有的是船主老爷们眉开眼笑地收留吧?”
      说完,他也不再看克拉西斯一眼,回身扬长而去。

      水手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往城里走。
      “大角!”
      雷泽追上老舵手,把十个银币递给他:“这是你的。”
      大角看看他,也不客气,把银币收进了口袋里,只用手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谢意。
      雷泽提议:“去胖玛丽那儿喝一杯怎么样?我请你。”
      “那还等什么?走吧!”
      他们穿过热那亚形形色色的街道,拐进一条只能让两个人并排走的狭窄小巷。巷子里有一扇一扇的木头门,都没有店名,上面简单地画上酒杯的图案,不过水手们谁也不会弄错地方。
      他们推开第五扇门,顿时,烟草味、酒精味,还有水手们的粗话,扑面而来。
      “大角,雷泽,你们可是好久不来了哟!”
      老板娘扭动着肥胖的身子,给他们端来了两杯啤酒。
      两人走到角落一张空桌子坐下。半杯啤酒下肚,雷泽靠在椅背上,伸展了一下手脚,舒坦地说:“我说大角,我可真搞不懂你,你一个人就能对付五十个克拉西斯,居然还那么愿意忍气吞声。”
      大角嘬着啤酒,叹息着说:“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你就知道,没什么不可以忍的。”
      雷泽不以为然地笑笑。
      “你可真是有劲呐。”大角羡慕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就像一个在燃烧的人,就算他像现在这样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充满了活力。
      “三十年前,我也像你这么浑身有劲,可是现在呢……”
      “你还是一样有劲,大角。什么时候再教我几招?”
      大角怔了下,他那双浑浊的眼眸,突然间像星光一般闪了下,然后他慈祥地笑了。
      “该教你的我都教你啦,雷泽。再说,功夫也不是万能的,比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就算你能一巴掌拍碎一块舷板,那又有什么用?”
      雷泽也笑了。
      “你的功夫高得很啦,别说在欧罗巴这块地方,就是有一天你去到中国,那也……”
      大角说了半截,怅怅地停下来,垂头喝酒。
      雷泽从小跟着当海员的父亲上船玩,就认得大角了。雷泽的父亲鲁尼在暴风里救过大角,因着这层,大角传授功夫给雷泽,在老鲁尼死后,更是一手照料年轻的雷泽。然而,尽管亲密得像父子一样,雷泽却很少听大角提起他的故国。
      “真有那么一个地方?”
      “什么?”
      “真有那么一个中国?”
      “废话!”大角嗤笑,“你小子昏头啦?没有那个地方,我打哪儿蹦出来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雷泽啜了一口啤酒,盯着杯子里微漾的波光看了一会儿,才续下去:“听说那个地方,遍地是黄金,到处是财宝……”
      “噗——”
      大角嘴里的酒喷了出来,更大声地笑了。
      “哈哈哈……要是那里遍地是黄金,到处是财宝,我干嘛还要出来航海?”
      “可是,那里有的是和黄金一样贵重的丝绸和瓷器,这总是真的吧?”
      “丝绸,瓷器……”大角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是啊,像蝉翼一样轻薄的丝绸,像宝石一样美丽的瓷器,都是真的,还有像春花一样温柔迷人的姑娘……操他娘的!”
      大角猛地一捶桌子,吼道:“跟那比,这鬼地方算什么?!”
      酒馆里陡然静了下,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过来,大角却又没了声息。平常发酒疯的水手见多了,大伙浑不在意,只是短暂的瞬间,酒馆里又恢复了嘈杂。
      雷泽凝视大角,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
      大角最后的那两句话他没有听懂,想必是用他故乡的话说的,但从神态语气里,也猜得到意思。
      “放心,你能回去。”雷泽说。
      大角怔愣地看着他。
      “看我的。”雷泽往椅背上一靠,悠然而笃定地说,“我准能让你回去。”
      大角回过神,呵呵地干笑了几声,显然不怎么信。
      “这几年,跟着塞第安家的船跑,我已经摸到门道啦。也没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能赚,在什么时候要亏,知道这些事情,再加上好船,好船长,好水手,一条三桅船,跑一趟赚八千银币都不难,要再有点儿运气,赚一万也办得到。”
      雷泽说得轻描淡写,大角却是越听,两眼瞪得越圆。
      “这些年我一直留心着,对地中海沿岸这些港口的物产,我想就算塞第安老爷也未必比我更熟悉了。等我有了钱,有了船,大角,我们就去。我一定能让你回去,我也去!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地方。你知道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可我觉得那地方就像是……是在召唤我!
      “可我先得有条船,哪怕是条单桅的小帆船也好。”雷泽略为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但随即又恢复了振作的样子,“我会有的。我已经攒了好几年的钱了,再有两三年,我就能买条旧的小帆船,在热那亚和那不勒斯之间跑个半年,准能赚够本钱。再往后的路,我都想好了……”
      “我跟你干。”大角忽然插话。
      雷泽一怔,随即会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大角也笑了。
      半晌,大角敛起笑容,低声说:“我大角在船上过了三十年了,除了怎么在海上活下去,想的就是酒和娘们,从没像你这样留心过这些。现在我才明白,我为什么一辈子当个舵手就算到头。你肯定不一样,雷泽,我跟你干,我要跟着你回去!”
      雷泽也不说什么,只点一点头,跟大角碰一下杯,一口喝干了酒。
      “往后我也攒钱,我帮你攒!”大角搓了搓手,神色间隐隐透着兴奋,正像在海上几个月,终于看见陆地那样,“咱们争取早点买到一条船!”
      “还能更早。”冷不丁,旁边有人插话,“要是你们想要一条船,今天就能有一条!”
      随着话音,从隔壁桌站起一个男人,胖大的身躯,横宽和身高也差不了多少,简直像个圆球似的滚了过来。不等雷泽他们说什么,他就自作主张地坐下来,然后呵了一口长长的气,好似这两步路也累得他够戗。
      “你刚才说什么?我们能得到一条船?”大角迫不及待地问他。
      但雷泽却递给他一个眼色,让他先别说话。招手叫来第三杯啤酒,雷泽一面慢慢地喝着,一面微微歪过头看着那胖人,等着他开口。
      “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泰雅兹,眼下我住在卡纳乔街69号。”
      胖男人说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整张脸就像画了几道弧线的南瓜。
      “我想给你们一条船。”
      大角整个人从座位里弹起来,正想开口,眼角余光扫过雷泽,见他一脸平静,依然轻轻晃动手里的酒杯,不紧不慢地喝着,连忙忍住了没说话。
      “比你们想要的还要好,一条真正的三桅帆船,新船,我还会借给你们一笔本钱,利息保证合理。”
      说到这里,泰雅兹停下来,雷泽漆黑的眸子望定他,仍然不说话。
      “怎么,你们不想要?”
      雷泽笑笑,终于开口了:“先说条件。”
      “呵呵……”泰雅兹狡黠地笑着,“当然也是有条件的,替我完成一趟航行,放心,绝对不会是什么危险的地方,只是一个小岛,在西西里附近,对你来说,轻而易举。”
      “为什么?”
      “你瞧见我的模样,要是我自己去,会折腾坏我的。”
      雷泽的嘴角朝上勾起一道弧度,眼里却透着深思:“不会就是跑一趟吧?”
      “取一件东西。”
      大角眼波一闪,盯着他看。
      胖男人泰然自若地说下去:“不不,我知道你们会想到什么。那只是我们家族——卡西拉斯家祖上的一件东西,只对我们家族的人有意义,对别人是一件毫无价值的玩意儿。可我们家族一直想找回它,我希望能完成这件事,就是这样。”
      静默了片刻,雷泽问:“到底是什么?”
      “好吧好吧,告诉你们也没关系,是我高曾祖母的一件衣裳,啊,里面有个故事,可这就不能说了。”
      雷泽冷笑,“你高曾祖母的衣裳?早该烂成灰了。”
      “不会。”泰雅兹笃定地摇着头,语气诚恳而迫切:“你看见就知道了,我没必要骗你。”
      说得也是,大角看看他,又看看雷泽,一脸心动。
      雷泽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沉思中,眼眸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中心锐利的一点却越来越亮。
      许久,他问:“为什么找我?”
      听出事情有希望,泰雅兹舒了口气,重又露出笑容,使劲恭维:“我物色了好久啦,要找你这样聪明能干的好手并不容易。说真的,你就该是个船长的料,何必窝在塞第安家的……”
      话只说到这里,泰雅兹扇得正勤的两片嘴唇忽然僵住了,那情形倒像谁往他嘴里堵了一个鸡蛋,连一直眯成缝的眼睛也睁圆了。
      不光是他,整个酒馆现在都静了下来。
      雷泽回过头,就看见一个衣饰光鲜的人,径直走了过来。别的不说,单看他全身上下的衣服上缀的那些精致花边,这么个人出现在这里,也够奇怪的了。
      来人就在雷泽面前站住。
      “雷泽先生?”
      雷泽点了一下头,“我是。”
      “我家主人——塞第安老爷希望马上见到您,请您跟我来。”
      来人的回答在酒馆里掀起一阵骚动。“塞第安家打个喷嚏,整个欧洲的淑女都会少一件新衣裳”,这话,是说一百年前鼎盛时期的塞第安家族,虽然有点儿夸张,但热那亚首富在亚平宁半岛,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这回,连雷泽也愣住了。
      “先生,请快走吧。”来人催促着。
      雷泽实在想不出塞第安老爷要见他一个寻常水手干什么?虽说他为塞第安家工作,但他和塞第安家主人的距离,就像地上的野草和天上的星星。
      “请快走。”来人一面再次催促,一面自己走在前面带路。
      冲大角点头示意之后,雷泽跟了上去。
      酒馆里轰然闹成一片,片刻间就形成了各种猜测。

      刚从酒馆出来,一时不能适应刺眼的阳光,雷泽眯着眼睛站了一会儿。来人也不再催促,而是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恭敬得好像整个人都小了一号。
      等重新看清周围,他望见不远处站了另外一个人,同样光鲜的衣饰,同样恭敬的姿势,微微弯着腰等候。
      “请您上马车。”那人朝巷口侧过身子,使得雷泽能看清停在那里的马车,“请,雷泽少爷。”
      雷泽刚往前走了两步,听见后半句话,倏地停住脚,他愕然地望向那人:“你叫我什么?”
      “请您先上马车。”那人用一种完全不会改变节奏的语调回答,“容我在车上向您解释。”
      雷泽微微摇头,用不容争辩的语气说:“现在就告诉我。”
      那人似乎愣了一下,抬起头与雷泽的目光一碰,立刻又恭起身子。
      “塞第安老爷已在弥留之际,时间不多,很幸运您能及时从海上回来,请您先上车,路上我一定会给您满意的解释。”
      雷泽想了想,暂时放弃了他的固执。
      一只脚踩上马车的踏板,雷泽转脸看了看跟随在身后的人,“那么你是什么人?”
      “塞第安家的管家,贝纳波。”
      马车里宽敞到夸张的程度,雷泽在车窗旁的座位坐下,贝纳波同时也上了马车,站在他的对面,两人之间还是保持着足够的空间。
      “请坐。”
      “雷泽少爷,我只是管家。”贝纳波用一贯平板的语调回答。
      雷泽把胳膊抱在胸前,重复了一遍:“请坐。”
      贝纳波这才依言坐下,视线低垂,望着自己的脚尖。
      “现在您可以问任何问题,我尽力回答。”
      雷泽没打算浪费时间,他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那样称呼我?”
      “因为您是塞第安老爷的儿子。”
      即使雷泽一向是个遇事冷静的人,此时脑子里也像陡然炸开了惊雷!他猛地张开嘴,却完全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贝纳波低垂眼皮,一语不发,寂静中,只有车轮碾过石路的声音,连绵而刺耳地响着。
      好一会儿,雷泽终于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说下去。”
      “您曾有两个哥哥,但他们在五年前和去年相继去世,所以您现在是塞第安先生唯一的儿子。”
      “我不是问这个。”雷泽盯着贝纳波,“为什么我会突然冒出一个父亲来?”
      “这,”贝纳波面无表情,“塞第安老爷将亲自向您解释。”
      “呵!”
      雷泽忽然笑了一声,但,他不再说什么,而是闭起眼睛,将身子靠在马车壁上,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
      年轻人可怕的冷静似乎令贝纳波吃惊,见面至此,刻板的管家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交杂着困惑和深思的表情。
      马车正沿着热那亚最宽阔的大道前行,这条路还是一百多年前为了东征的十字军修建的。如果能从空中俯视,热那亚城就像一个上尖下宽的大贝壳,塞第安家的巨宅就在贝壳外缘的最东边。这所宅子拥有超过三百个房间,豪华的程度据说只有米兰公国的帕维亚宫才有可能相比。
      马车一直驶到石阶下。
      下了车,贝纳波直接把他带上二楼,进了最东面的套间。
      房间正中,巨大的床铺上,靠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佣人们都远远地站在一边,他的身边空寂无比。贝纳波走到床边,轻轻说了声:“他来了”,老人慢慢地转过脸来。
      同时转过来的,还有两道锐利的目光。
      “到这里来,让我看看你。”
      苍老的声音含着习惯性的号令意味,雷泽站着没有动。
      老人窥破他心思似的笑了,“我是一个快要死的老人……让我看看你。”
      雷泽走到他床边,面朝光站住。
      两人脸上都不带任何表情地,互相打量着。
      从看清老人面容的第一眼,雷泽就清楚不再需要任何确认了,他看着那老人,就像看着多年以后的自己。
      “原来你长得这么像我……”
      老人喃喃地说,话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感情。
      “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上帝,让我在活着的时候见到你。”
      雷泽觉得老人的话里别有含意,却来不及仔细分辨。
      “你的养父,姓鲁尼是吧?”
      “是的,”雷泽回答,“我的父亲姓鲁尼。”
      “你知道他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知道,”雷泽淡淡地说,“但那没什么关系,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父亲。”
      老人低声地笑了。
      “你恨我吧?”老人看着他问,“恨我把你从小就给抛弃了?”
      雷泽默然片刻,品味了一下心里的滋味,最终摇了摇头:“我要知道原因。”
      老人凝视他,脸上头一次露出了温存的笑。
      “贝纳波,叫所有人都出去。”
      所有人都出去了,房门也合上了,老人对雷泽说:“来,到我枕头下面,把‘那个东西’拿出来。”
      雷泽伸手在他枕头下面摸了一把,抽出一个发黄的纸卷。
      老人从他手里接了过来,轻轻地按着,良久,说了一句听来不太相关的话:“我快要死了。”
      雷泽怔了怔,没有回答。
      “是马上。”老人拍了拍手底的纸卷,“我继承塞第安家有三十年了,没有扩展这份家业,也没有萎缩,只是维持而已——在海上打拼不容易,海盗、敌手的舰队随时会让你损失,还有货物的价格,永远也没人能说自己完全把握得住,炒作、跟风,什么事都会发生,别看我们塞第安家的船队风光,可一次赚得多,赔得也多——这些你很快就会知道。”
      老人抬头望着他,不知为何,眼中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当然,也许你是不同的……”
      雷泽打断:“我不明白。”
      “你有过两个哥哥……”老人脸上露出真切的悲伤,“但他们都先于我死了。所以,你现在塞第安家唯一的继承人。”
      “我现在是塞第安家别无选择的继承人,所以我被找回来了,是吗?”
      面对坦率得近乎尖刻的问题,老人用同样的坦率回答:“是的,就是这么回事情。”
      老人眼里那种古怪的神色更浓,“如果你有一个哥哥活着,我就不会找你回来。但现在我终于明白,由你来继承塞第安家,是上帝的意愿。”
      “那么我的意愿呢?”雷泽冷冷地笑了一下,“您是否想过,我也许不会接受?”
      “不,”老人摇了摇头,“你会的。”
      他眼里的神色终于变得清晰可辨,那是一种深深的悲叹。
      “你一定会的,因为你带着诅咒降生。”
      “诅咒?”
      老人把手里的纸卷递给雷泽:“念念这个。”
      雷泽展开纸卷。
      上面写着一行血红的字,纸已经很旧了,字却像刚写上去的,红得刺目:
      “带着火之龙降生的后裔,将令家族燃烧殆尽。”
      雷泽连读了两遍,“这是一个预言吗?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一个预言,就是说,身上带着红色龙形胎记的人,将会终结塞第安家族。”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就是那个人呐!”老人看了他一眼,疲倦地合起眼睛,“当你带着那个被诅咒的胎记降生,我就看见了家族的命运。我抛弃了你,可是最后不得不找回你,这是上帝的意志,谁都无法改变……”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一缕轻烟般消散在空气中。
      雷泽的思绪处于一片混乱当中,他花了好半天的时间,才从中拣出那根关键的头绪。
      “可是!”他说,“我身上并没有什么龙形胎记啊!”
      老人没有作声。
      “我胸前倒是有个胎记,”雷泽继续说,“可这胎记是圆的,青色的,我身上哪儿有您说的红色龙形胎记?”
      老人依然合着眼睛,不肯回答。
      “不会是弄错了吧?请您……”
      雷泽的话倏然止住,他向前走了两步,紧挨着床沿俯下身,不用伸手试探鼻息,老人脸上宛如婴儿般的单纯和宁静告诉了他答案——
      老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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