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很好]停驻》林之书

1、停驻

　　清晨的阳光洒在长势喜人的番茄和小辣椒上，诺玛仔细地审查了一番这些被禁锢在花盆里安置在阳台上的小东西的叶子，才开始浇水。
　　被敲门声打断工作时，诺玛还以为这是个平凡的早晨，这个念头只延续到开门看见来人为止——黑色卷发的英俊男人抱着摩托车头盔，没有自以为风流倜傥的举动，却从笑容的每一寸里透出潇洒迷人，他单手摘下墨镜：“嘿，诺玛。”
　　诺玛深呼吸一口气才能抑制鼓动的心跳，有点恨不争气的自己，扯出一个笑：“嘿，保罗。”
　　她忘记把男人请进门并端上茶了，对方也不在意：“我来是有事请你帮忙。”
　　诺玛微抬下巴示意他继续。
　　保罗说：“你说过你想和我结婚……”
　　诺玛打断他：“然后你就甩了我。”
　　保罗有些无奈：“我们还是朋友吧。”
　　诺玛面无表情地说：“是啊，但是两个月来你再也没在周末找我一起去玩，在你的餐厅碰面除了‘你好’绝不会主动对我说别的话。”
　　显然被指出他的躲避让保罗有点狼狈：“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诺玛凝视他片刻：“好吧，说吧，有什么事？”
　　“嗯……”保罗反而踌躇起来，然后说：“我有两个孩子。”
　　“……多少年前的私生子？”
　　保罗的表情奇异地带上了一点炫耀：“不是私生子，我捐过精。”
　　诺玛闭上眼睛：“Jesus Christ。”
　　睁开眼睛后她终于想起自己的错误，把客人请进门，没端茶，反正对方泡的比她还好喝。
　　保罗讲了从那个精子库打来的电话开始的一切，那一对由他的精子出生的同父异母的姐弟。
　　他们只见了一面，但明显相处的不错，诺玛都没想过保罗会这么喜欢孩子：“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我……我也很喜欢他们，所以我想尽可能不对他们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我……”
　　诺玛打断他的语无伦次：“你到底想说什么？”
　　保罗终于讲到重点：“他们的妈妈们请我吃顿饭，我想请你一起去？”
　　已经两个月没有联系的前女友双手抱胸，等着他的下文。
　　保罗说完下半句：“作为我未婚妻。”
　　一股愤怒和酸楚搅拌着冲上诺玛的脑袋，她丢下一句：“Fuck you。”站起来就走。
　　保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等等，诺玛，我真的需要你！”
　　诺玛努力让自己不要发作：“你想让你看起来更稳重或者更成熟或者更有责任感不要扯上我……”
　　保罗快速地倒出他想法的缘由：“不，诺玛，不是那么简单，那是个女同性恋家庭。”
　　诺玛一口道：“那就找个男人陪你去。”
　　她的不配合让保罗急了：“我只是不想让她们觉得威胁！”
　　诺玛惊讶地睁大眼睛，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保罗才蓦然醒悟般松开手，诺玛慢慢坐回座位上，她还未见过保罗因为什么事这么紧张，显然他的重视程度非同寻常。
　　保罗主动去泡了咖啡，端给诺玛，两人重新平复了情绪，才再度开始谈话。保罗很认真地说：“一个纯女性的家庭里……”
　　“孩子里有个是男的。”
　　“我是说，由一对纯女性夫妻组成的家庭里，突然出现个男人，我怕她们觉得不适应，排斥，担心我夺走孩子什么的……如果让她们认为我们是一对，嗯？”保罗摊手向她表示解释完毕。
　　诺玛深吸一口气：“为什么是我？”
　　保罗身边不可能缺女人，他英俊、不缺钱、风度翩翩、见多识广、风趣又迷人，诺玛痛恨自己在分手两个月后想起他时仍然满脑子优点。但如果不是这么个男人，她干嘛爱上他？
　　“我总不能带，”保罗耸了耸肩，“炮|友去。”
　　“前女友就比较合适？”
　　“你比较，”保罗想了个合适的词，“有家庭观。让人觉得亲切。”
　　这多少是个赞扬，诺玛认输：“好吧，我答应了。什么时候？”
　　保罗快速地说：“这周末。”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
　　“你来接我？”
　　“我来接你。”

　　周末那天保罗早早就来了，帮诺玛挑了衣服，虽然没情侣装那么夸张，但的确是比较相配的服装。
　　诺玛已经做够了心理建设，出门之前她对保罗说：“你得小心点。”
　　保罗没明白：“什么？”
　　诺玛回头冲他一笑：“我还没对你死心。”先一步走出房门。
　　这句话明显让保罗有点愣神，然后他失笑地摇了摇头，跟着走出屋子。
　　对方家庭里的一家之主打开门看到两个人时有点惊讶，保罗亲密地揽着诺玛的肩，带点歉意说：“我还带了个人来，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妮可立刻说：“当然，当然不介意，这是你的妻子？”
　　保罗微笑：“诺玛，我的未婚妻，相当于我妻子。”
　　之后他又向另一位女主人朱尔斯和孩子们这么介绍，诺玛有些开心，又有些失落，保罗这么做好像她真的是他的爱人一样，可她只在两个月前还这么梦想。
　　饭桌上的聊天多半是在询问对方的信息，妮可和朱尔斯讲了他们因为看病结识的经过，妮可问起：“你们又是怎么认识的？”
　　“我（她）……”诺玛和保罗同时开口，他们对视一眼，保罗笑着做了个手势：“你先。”
　　“我在他的餐厅避雨，当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正要关店，我说请让我呆一会儿，他重新打开灯，给我泡咖啡，还做了甜心，非常棒。”
　　莱泽，保罗的男孩问：“哪一样？咖啡还是甜点？”
　　诺玛说：“都很棒，你很难想象一个男人这么擅长厨艺。总之，我呆了好几个小时，等雨终于停了，他说我可以回去了吧，我说我无处可去。”诺玛把头发撸到耳后，“我刚刚和前男友彻底完蛋，把我们的房子卖了，还没找到新家，他说他的餐厅可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不过我可以去他家。”
　　餐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完全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诺玛也笑着点头：“然后我们就开始了。”
　　杰妮，保罗的女孩问：“所以你和他住在一起？”
　　诺玛顿住了，本来是的，直到两个月前他们分手，她搬出去重新租了房子。
　　保罗已经代替她回答：“是的，她和我一起住。”在餐桌底下握住诺玛的手。
　　这顿饭称得上宾主尽欢，保罗做了朱尔斯新开张的景观设计第一位客户，邀请她为他打理一片狼藉的后院，以前诺玛每次提醒他的时候，他还总说“随它去”呢。
　　走出房子来到保罗的摩托车前，诺玛才一边带头盔一边低声质问：“‘是的，她和我一起住’？”
　　保罗明显没从和孩子们相聚快乐中脱离出来，回答的声音都带着愉快：“权宜之计，就一阵子而已，杰妮很快就要去大学了，我们可以邀请她来做客。”
　　诺玛惊讶地发现保罗真的打算履行这个谎言，保罗已经利落地扣上头盔，坐上驾驶座，轻快地向诺玛伸出手：“来吧，反正你早习惯那幢房子了。”

　　最开始诺玛还是挺高兴的，诚如她所说，她一直没有放下保罗，保罗这个意外的邀约也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回到这幢房子同住等于给她机会。
　　晚上他们同睡一张床，聊分开这两个月各自发生的事直到睡着，起床后交换早安吻，各自去工作，白天发短信商量菜单，晚上回来后一起从保罗的农场里摘菜，一起洗菜做饭，就像两个月之前无数次重复的那样。
　　然后，不记得是哪一次的眼神对视，他们突然说不出话，吻在一起，互相拥抱揉搓，那是和区区一个早安吻完全不同的，充满了热量和欲望的吻。
　　但在保罗把诺玛往卧室抱之前，诺玛一把推开了他。
　　保罗很惊讶，还有些茫然，看着低头猛擦嘴唇的诺玛：“怎么了？我们很合拍，你不是也喜欢……”
　　诺玛猛地抬起头：“我不是你炮|友！”她直直地盯着他，眼里充满斗志和悲哀，“我不想顶着你未婚妻的名头在这里住一两个月然后滚出去，再跟你时不时约会一次。我爱你，想要你——你整个人和你的一辈子，两月前你已经给了我答复，既然如此在改变主意前就不要碰我！”
　　她冲出了房子。
　　这天晚上诺玛没回来，第二天早上，朱尔斯来工作之前她回来了，和保罗一起带朱尔斯观察后院，讨论设计，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维持这种生活让诺玛出乎意料的疲惫，她曾经以为呆在保罗身边就会快乐，但她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她在保罗身边，却明知保罗不是她的。
　　她仍旧努力扮演好保罗的未婚妻这个身份，但家里没别人的时候她就会很沉默，开始经常发呆，保罗看出她的忍耐，明显这种气氛也让他不好受。
　　后院的工程顺利进行，诺玛以未来女主人的身份注视着他们清理碎石和灌木，保罗走到她身后，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肩臂。
　　诺玛转身看向他，眼里的抗拒让保罗有些受伤，他试图解释：“我真的喜欢过你。”
　　诺玛冷冰冰地说：“但不超过你的自由生活。”
　　保罗有些恼了：“我能怎么办？我每年一半的时间都在国外四处旅游，在国内的时间还有一半扑在工作上，过去多少个固定女友因此和我分手——”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这样了。”
　　“你在热恋的时候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可一旦结婚，你就会想要丈夫在家陪你，会把工作当情敌，更别提有了孩子之后，大大小小的琐事就会纷至沓来，根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你从来没试过就否定它只是因为你觉得自己比一切都重要！”
　　让他们突然停止的是出现在楼梯口的朱尔斯，她是来询问意见的，看着火药味浓重的空气中的男女，朱尔斯迟疑地说：“你们……吵架了？”
　　诺玛背过身，疲倦得不想说话。
　　“是。嗯……”保罗看着诺玛的背影说，“婚前恐惧症。”

　　第二天就是保罗与孩子们共度的周末了，保罗和杰妮一起在他的农场里摘蔬菜，杰妮相当喜欢他，觉得他迷人又体贴，保罗也喜欢她，觉得她是个超级超级可爱的小姑娘。
　　玩的开心时杰妮问：“诺玛怎么没一起来？”
　　保罗回答：“我跟她……有些争吵。”
　　他俯下身拔下一颗青椒：“关于婚后生活。”
　　保罗忽地抬头看向杰妮：“你妈妈们平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杰妮有些吃惊，失笑道：“她们恐怕不能来做例子。”
　　“是的，她们有点特殊，但是不是不一样的部分，而是普通的那部分……”
　　“我也没见过别的夫妻啊。”
　　“哦……好吧，OK，”保罗承认自己病急乱投医了，“问也没用，我能解决的，我总是能解决的，”他试图专心到手上挖土的工作，突然又抬起头：“你说如果我当初把大学念完了，我能学到怎么处理这个吗？”
　　杰妮笑出声来：“恐怕不能。”

　　吵上一架后诺玛的心情倒是迅速平复下来，审视过去一周，她惊讶地发现她那么烦躁，并且有点开心地认识到她庸人自扰了。这是她的机会，她不该弄砸它。
　　晚上她准备了烛光晚餐，送杰妮回家后归来的保罗相当惊喜。
　　“哇哦……这算是，赔礼道歉？”保罗放下头盔，拿起一支蜡烛端详，“我都没为你做过这个。”
　　招式不怕老套，好用就行，诺玛微笑着摇头：“不是，”她站起来转了个圈，给保罗看她的新裙子，笑的十分动人，“我说过我还没对你死心，这是勾引。”
　　保罗慢慢露出一个带点坏坏的笑容，欣然入座。
　　他们冰释前嫌，关于结婚的话题谁都没有再提，顺其自然的相处下去，有时候保罗直接把后院扔给朱尔斯，用摩托车载诺玛出去玩。
　　除了不上床，他们又开始约会了。
　　周末保罗和时间都花在孩子们是身上时，诺玛和两位家长也交上了朋友，一起逛个街、吃个饭、聊点女性间的话题。
　　诺玛察觉到妮可和朱尔斯间的感情也有点问题，但她们无疑仍然非常相爱，既然她们已经一起共度了这么长时间，总能够解决的。

　　后院的工程完成之前，孩子们一家来到保罗家拜访，大家共进晚餐，保罗一连许下好几个诺言，将来带孩子们到处去玩，甚至一直和他关系平平的妮可，都因为发现他们深深欣赏同一位歌手而关系突飞猛进，甚至在餐桌上高歌合唱。
　　散场后保罗已经有些醉了，诺玛也醉的不轻，脸颊红扑扑的。
　　平常她不会喝这么多酒，可是今晚例外，她高兴地看到了保罗的转变，保罗再明显不过地陶醉在家庭的温馨中。
　　她推开碗盘，坐在保罗面前的桌沿桌子上，抚摸他的领子边缘：“我一直想让你知道有个家庭比独身好，现在他们做到了？”
　　保罗好笑地看着醉醺醺的诺玛：“是的，嗯，孩子们很可爱，非常好……”
　　醉酒的女郎歪着头，嘴唇嫣红，眼波如水，流露出勾人心弦的魅力：“如果娶我，我也可以给你生。”
　　她的手指已经探进保罗的衣领，保罗禁不住呼吸一滞，几乎是随口说：“那太慢了，还要十几年……”
　　这句话让诺玛脑袋一冰，酒醒了大半，被诺玛忽略却从未忘却的隐痛被保罗的漫不经心全数激起，诺玛悲哀地发现她将保罗的心态看得太清楚，她从餐桌上跳下来，终于发作：“保罗，你不能总这样凭着一时兴趣做事，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
　　她知道保罗在近距离注视后被这个家庭触动了，已经在思考婚姻和家庭，但他思考的结果那么让她失望：“你可以觉得大学浪费时间就不念了，觉得结婚束缚自由就甩掉女朋友，但你不能突然有一天觉得结婚不错就期待一个已经成型的完美家庭，不能直接想要十八岁的孩子和你聊天和你玩乐而完全不想要他们作为婴儿的时候！”
　　一个月内的第二次，诺玛摔门出去。
　　保罗的酒也彻底醒了，他怔怔地坐在座位上，许久才低咒一声：“Damn it。”
　　桌上一片杯盏狼藉，似乎还残留着聚餐时的欢快笑声，曲终人散之后，这里一片寂然无声，保罗枯坐在餐桌前，一直没有起身离开，仿佛能看到无数幻影，他和诺玛在这张餐桌上用餐、聊天、打闹、做|爱。
　　诺玛径直回了自己的租房，这就是不和男友同居的好处了，至少闹翻时她还有处可去，然而也只是有处可去，这里没有一个人。
　　诺玛踢掉高跟鞋，扯下项链和发卡，为了今晚特地化的妆还留在她脸上，她甚至不想进屋，在阳台上靠着窗台坐到地上，带着醉意轻轻抚摸她的小西红柿和小辣椒，这些她搬走之前保罗手把手教她重的小东西。
　　夜晚太冷寂了。

　　事实上，这场角色扮演也差不多到尽头的时候了。
　　杰妮去大学的那天诺玛才再一次和保罗见面，他们一起把杰妮送到学校，杰妮和他们每个人拥抱告别，包括保罗和诺玛，就像一家人。
　　之后他们回到保罗的家，后院已经被整理好了，郁郁葱葱，鲜活漂亮。杰妮的东西也还在这里，房子里充满了男女主人生活的气息。从哪方面来说，这幢房子看起来都不再像一个暂住之地，而是久居之地了。
　　诺玛走进屋子，回头看着保罗，等着他说出这段扮演关系的结束语，让她收拾东西离开，或者真正的留下来，拒绝或者接受，她不接受折中方案。
　　保罗也看着她，斟酌地，几乎带着踌躇地说：“我想组成一个家庭。”
　　诺玛心平气和地说：“我可以做饭、洗衣服、关心你，做一个好妻子，但你也得做个好丈夫。”
　　保罗点点头，“当然，呃……”他继续说：“我想要孩子，我和我妻子的，最好是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可以生，但在他们能陪你享受生活前，你得耐心等他们长大。”
　　“我喜欢我的餐饮业。”
　　“我也喜欢，你种的东西都很棒，做的东西也都很好吃。”
　　“我喜欢旅游。”
　　“我可以陪你去，而且你总有一天会老得走不动路，总得有人在家陪你。”
　　保罗慢慢点头，喃喃：“你是对的，这些都是对的……”
　　他们对视着，慢慢地靠近，试探性地把嘴唇贴在一起。
　　这不是轻慢的随意的下一刻就各自转头的吻，也不是热烈的急切的下一刻就跌到床上的吻，只是……一个吻。他们伸手环住对方，互相拥抱，互相感受，互相依偎，延长这个拥吻的时间。
　　在这个吻里传达的并不是欲望，而是感情，温柔而坚韧，会延续直到他们老去，死去，新一代孩子们都好好长大那么长的时间。

　　于2014.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