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西门尧儿

1、上

　　俞铭焰带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回府，就好像是个刚收了租的大地主。

　　他确实是个大地主，整个洛阳地界儿上，谁不认识他焱凰楼的俞大公子，谁不敬畏他俞大公子？以至于他不管走到哪，身后总会跟着一批溜须拍马的小人物。习惯了，也不觉得烦。

　　再一个转弯，就进了朱雀大街，洛阳最阔气的街道，也是焱凰楼所在的地方，人声肃静，没人敢在这喧喧嚷嚷。

　　俞大公子对目前的环境很是满意，直到......他看到焱凰楼的大门口，跪着一个人。

　　披麻戴孝，满脸泪痕，看上去就好像刚刚死了爹。

　　俞大公子皱起了眉头，身后的跟班立马会意，噌噌噌几步窜到那人面前，一边喊着“找死！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一边掀起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那人削瘦的脸上。

　　“啪！”

　　一片沉寂，五个指印。

　　俞大公子不禁冷笑一声，突然觉得这人还挺有意思，眉眼一横制止了小跟班再度扬起的手掌，负手慢悠悠的靠近。

　　“怎么，死了爹没钱埋吗？”俞铭焰俯下身，逆光投下的阴影整个就将那人统统罩住。

　　那人右手揉着被打红的脸颊，缓缓仰头，斜眼看着俞铭焰，冷冷道：“你看我像是要卖身葬父？”

　　“难道不是？”俞铭焰问。

　　“我爹十年前就死了，现在埋好像晚了点。”那人双手支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扯掉身上罩着的孝服，露出里面金丝银线的锦缎衫，十分优雅的掸了掸衣襟。

　　俞铭焰看的有些愣，许久才回过神来，问：“那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等你。”那人嘴角微扬，全然不似刚才可怜兮兮穷残潦倒的样子，反倒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

　　“这我看的出来，”俞铭焰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副摸样跪在这里。”

　　那人道：“倘若我不是这副摸样，恐怕早就被你手下的这一干人等给宰了，又怎么会有说话的机会。”说着，他若有若无的瞥了瞥刚才给了他一巴掌的人，那瞬间瞟过的一眼，竟让人颇有些毛骨悚然。

　　俞铭焰冷笑一声。

　　“俞大公子不请我去楼里坐坐？”那人道。

　　“好，请。”俞铭焰右手微抬，侧身迎客。那人也不客气，仰头负手，翩然走进焱凰楼大门。

　　“公子不像是寻常人。”两人坐定，俞铭焰端过右手边一杯斟好的茉莉花茶，闻了闻，又放下。

　　“下一句千万不要说，敢问公子高姓大名。”那人轻笑道。

　　“呵，我不问，那你说。”俞铭焰道。

　　“姓氏不便相告，俞大公子唤我槿莫便可。”男子一脸神秘莫测。

　　“哦？”俞铭焰道，“我看公子一身贵气，何以冠以草木之名？”

　　“草木何以贱，金银何以贵？”槿莫道，“俞大公子此言未免太过俗气。”

　　俞铭焰道：“在下本就是个俗人。”

　　“俗人好，俗人起码有情，”槿莫低眉叹息道，“不同草木，草木无情。”

　　“你无情？”

　　“我无情。有情之人行不了我这行当。”槿莫双眼盯着自己的指尖，白皙修长，灵活无比。

　　俞铭焰道：“你什么行当？”

　　“俞大公子看不出来？”槿莫反问。

　　俞铭焰摇头。

　　槿莫笑道：“看不出那便对了，江湖骗子又怎么能轻易被人看出，否则怎么混的下去。”

　　这翩翩俊雅，浊世佳公子一般的人物竟然是个江湖骗子？！俞铭焰一瞬间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倒是槿莫一脸悠哉，不觉低贱，不觉自惭，好一个爱岗敬业的江湖骗子。

　　俞铭焰赶紧转开视线，尴尬的一笑，许久才问道：“那不知道江湖骗子公子今天这么惊天动地的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槿莫一脸高深莫测，一双黑的出奇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

　　俞大公子会意，立马右手一挥，左右随从也会意，不声不响的纷纷退走。

　　“我知道，俞大公子这焱凰楼里，有两大楼主，”等到偌大的正厅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槿莫这才开口，幽幽道，“大楼主自然是俞大公子你，而这二楼主......”

　　话说到这，俞铭焰的脸色微变。

　　槿莫没有错过这细微的变化，但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接着说下去：“这二楼主俞战夜......似乎此时并不在楼里。”

　　俞铭焰冷笑一声：“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槿莫故意拉长了声音，“我能让二楼主回到这楼里来。”

　　俞铭焰握着茶杯的手，微不可见的一颤。那二楼主俞战夜不是不想回到这焱凰楼，而是根本回不了。为什么？因为他此时正在大牢里。

　　天字号大牢，专押重犯，机关重重，有进无出，自建成以来，不知有多少江洋大盗，巨恶悍匪生生死在那牢里。

　　自俞战夜落狱，俞大公子曾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把这二楼主从那死牢里弄出来，可思来想去，不管是强行劫狱也好，上书告状也罢，到最后，都必然是死路一条。

　　俞铭焰辗转反侧，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俞战夜，非死不可！以他之力，根本就救不了！

　　可此时竟然有个文弱少年大言不惭的承诺能将这身陷死牢的二楼主营救出来！

　　“不要承诺你做不到的事情。”过了许久，俞铭焰才冷冷说道。

　　“我要是做不到，你杀了我就是，”槿莫曲起手指漫不经心的抹了抹嘴唇，顿了顿，又接着道，“反正我这条草木命，也值不了几个钱。”

　　“你这条草木命，也许比你以为的更值钱。”俞铭焰不冷不热的一句，眼神朝着槿莫的腰畔瞄了一眼，黑色宽边腰封，左侧不自然的划着两道磨损的痕迹，显然是曾经悬挂过兵器，以磨损的形状来推测，应该是一把刀。

　　短刀。

　　收回目光，俞铭焰突然霍地站起，一把扣住槿莫的手腕。槿莫被俞铭焰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来不及招架，只能乖乖的任由俞铭焰死死地抓紧自己的手腕。

　　手腕上五道印子由白变红，由红变青，由青变紫，槿莫的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额头鼻尖隐隐沁出冷汗。

　　俞铭焰终于放开了手，却皱起了眉。

　　“你的武功”俞铭焰道。

　　“废了。”槿莫表情夸张的撇撇嘴，一通猛甩快要被捏断的手腕。

　　“谁下的手？”

　　“我娘。”

　　“”俞铭焰再一次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

　　“我娘说我脑子已经太灵了，如果武功也很灵的话，迟早是个祸害，所以一抬手就给我废了。”槿莫脸上的表情都没多大变化。

　　俞铭焰已经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武功太高，怎么说都不是件好事。”槿莫继续补充道，俞铭焰暗暗腹诽，脑子太灵似乎更不是什么好事。

　　是不是太聪明，所以才无情？这槿莫，是不是真的聪明，是不是真的无情？随便了，此等奇货，还是养起来再说。俞铭焰心中想着，嘴角竟然一不小心笑了出来。

　　“大公子你笑什么？”槿莫问。

　　俞铭焰赶紧收回笑意，严肃道：“你自己也说自己是个江湖骗子，又怎么让我相信你？”

　　“啊？”槿莫挑眉，“你是不相信我能把俞二公子救出来，还是不相信我会这么善良无偿帮你？”

　　“都有。”俞铭焰回答。

　　“好，首先，就算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本事把二公子救出来，这与你又有什么损失？没有吧，那你担心什么，其次，你不需要相信我会无偿帮你，因为我根本就是正准备要和你谈谈报酬的问题。”

　　“看来我心急了。”俞铭焰无奈扶额。

　　槿莫意味深长不明情绪的一笑，幽幽道：“别心急啊，心急可不是个好习惯。”

　　“有时候，心急也是个好习惯。”俞铭焰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斜睨着槿莫，也是一副意味深长不明情绪。

　　“咳，起码现在不是，”槿莫不自然的干咳一声，道，“我要的条件就是，如果我将俞战夜俞二公子活着带到你面前这焱凰楼的第三把交椅，可就得给我坐。”

　　“不行！”俞铭焰猛地一拍木椅扶手，差点把整把椅子拍成废木头，拍得槿莫都觉得脚下一颤。

　　槿莫一双漆黑的眼睛冷冷看着俞铭焰，虽然仰着头，却丝毫不显弱势：“一个楼主，还是三个楼主，你选。”

　　俞铭焰的牙关渐渐咬紧，双手的关节也用力握的发青，过了一会，突然泄气一样的冷笑了一声，对于关键问题不置可否，只是斜睨着槿莫淡淡道：“你先在我这住着，别的事儿，再说。”

　　“你要软禁我？”槿莫薄唇一挑。

　　“没错，你有意见？”俞铭焰还是眯着眼。

　　“有。”槿莫道。

　　“好，那不软禁。”俞铭焰还是很好说话的。

　　“多谢。”槿莫简单一抱拳，优优雅雅的站起身来正准备往外走，只见俞铭焰突然把头转向门外，对侍立在门口的手下喊道：“来人啊，把这个江湖骗子锁起来关到地牢里去，再派两个兄弟在门口守着！”

　　“是！”门外两声干脆利落的应答，槿莫僵在原地。

　　“这事儿还能再商量商量吗？”槿莫向前探着身子，小心翼翼的问。

　　“报酬这事儿，还能再商量商量吗？”俞铭焰模仿着槿莫的语气，也向前探着身子。

　　四目相对，电闪雷鸣。

　　“哼！”槿莫率先败退，袍袖一甩，转身似要扬长而去，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停下脚步，转向守门的汉子，一脸虔诚：“贵楼的地牢在哪，劳驾带路好么？”

　　汉子愣了。

　　“带他去！”俞铭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个怎样的语气和情绪……

　　地牢，关一送一，不仅铁链锁着，还附赠一个水池。

　　槿莫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怀里抱着沉重的锁链，双脚泡在脏绿的水池里。身边有老鼠爬来爬去，那种自在的感觉十分怪异。

　　一阵脚步声从地牢外响起，越来越近，槿莫知道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探望他的绝对不会是什么朋友，所以他只希望来的是送饭的。

　　可是他错了，因为一双白底黑面的翘头金线绣靴出现在他的眼前。

　　除了焱凰楼大楼主俞铭焰俞大公子，谁进地牢还穿的这么嚣张。

　　“俞大公子别往前走了，在下这个样子，有碍观瞻。”还没等到俞铭焰走下台阶，槿莫便抢着开口道。

　　“我又不是来看你的。”俞铭焰一脸淡定，继续往下走，雪白的鞋底沾了些水渍。

　　“不是来看我的，莫非是来看这些小兄弟的？”槿莫轻笑道，却搞得俞铭焰脊背一凉，警惕的左看右看，许久才弄明白槿莫说的是地上活蹦乱跳的那群老鼠，当即恨不得把槿莫直接掐死。

　　看着俞铭焰惊慌之中难掩的狼狈神色，槿莫禁不住低眉一笑，这一笑，竟如满树桃花绽开。

　　俞铭焰不由得呆了。

　　“咳，”俞铭焰轻咳一声，继续向前走，“我来，不是为了看你，而是为了和你聊聊。”

　　槿莫失笑道：“我说大公子，这里好像不是聊天的好地方。”

　　“但却是说实话的好地方。”俞铭焰接道，蹲下身子，从槿莫怀中拿过铁链，突然狠狠地向后一扯，突如其来的力量将槿莫整个人都带的向前一扑，正扑到俞铭焰的肩头。

　　俞铭焰脸颊微侧，伏在槿莫耳边压低声音道：“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所以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槿莫的笑容有些勉强：“该说的，刚才不是都说了。”

　　“那不该说的呢？”

　　“既然大公子都知道不该说却还问…..你……”槿莫一字一顿，“你脑子有病吧？！”

　　“哐啷！”

　　“噗通！”

　　“哗啦！”

　　回过神来的时候，槿莫已经浑身湿透的在水池里用力扑腾。

　　“俞铭焰！你这个混账！混账！”槿莫一边扑腾一边喊，每喊一句都沉一次，每沉一次都呛一口水。

　　池水真不怎么干净。

　　“现在你打不打算说？”俞铭焰单膝蹲在池边，饶有兴味的看着槿莫在池水中一沉一浮，飘摇不定。

　　“说！我说！”槿莫喊道，“老子是来杀你的！你听好了！老子是来杀你的……”话还没说完，人就被俞铭焰一把捞了上去，像个落水狗一样的被重新堆在了墙角，后背依旧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依旧抱着沉重的铁链，双脚依旧泡在池水里，只是面前多了一个目光炯炯的人。

　　俞铭焰甩甩手上的水滴，站起身来淡淡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能够如此忍辱负重，连地牢都不惜一过，原因无外乎就两种。”

　　没等槿莫有什么反应，俞铭焰便接着说道：“非爱即恨，除了这两种感情，再没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做出这么不可理喻的事。”

　　“那你看我对你是什么？”槿莫正努力的把气喘匀。

　　“你对我……”俞铭焰若有所思，“爱吧！哈哈哈哈哈哈……”说完，俞铭焰大笑着转身向台阶走去，留下槿莫一个人浑身滴水，嘴角抽搐。

　　“真话搀着假话，不知你听懂了多少……”看着俞铭焰渐远的背影，槿莫低声自言自语。

　　走出牢门，俞铭焰不禁长长的一声叹息：“洪槿莫，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是谁吗？你想杀我，你想报仇，你想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那便尽管放马过来，我倒真想看看，你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