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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四季行歌

      她一直都在找一个人。
      整整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个秋天,都在盲目而有些焦躁的寻找中过去,现在终于是冬天了。角落里的那只秋蝉已经丧失了歌唱的能力,渐渐衰弱死去。
      她曾经和它日日相对。一个聒噪不已,另一个以沉默伴随,彼此有着绵长的默契。这啼叫中断的那一天,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从床塌上打起了帘栊打算出行。
      “呵,竟然这么长了……”对着菱花镜握住了一直顺到脚底的发丝,她暗暗的嘀咕了一句。从朦胧晕黄的镜面上看去,握在手里的像是长夜里丝丝纠缠的烟雾。若不梳理的话踩上去定会被绊倒。
      她撩开了几缕发丝,纤长的手指从脸颊落下,到了嘴唇,然后是脖子,最后缓缓停在领口的衣襟上。那里是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她梳理好发髻,在亵衣外披上了数层颜色不一的绢衣,这样看起来,那娇小的身体也像裹在花瓣中的芯。
      再三的端详过仪容后,她终于坐上了出门的步辇。并不知谁在前面驾驶,只是端坐在车厢中等待马蹄转过许多路口,许多许多个。“得得”的声响中,车身轻盈得像在空中飞翔一般,许久许久,到了一个路口终于停下。
      下了车,眼前的视野十分开阔。长而宽敞的驿道和成行青葱的松柏,天色澄净。远处一带仍可见朱红的宫墙,墙身上积着深深的雪,几株腊梅在上方努力地探出虬枝。
      “终究是出来了……”还来不及多感叹几句,她便看到松柏下赫然立着一个人的背影。挺括的袍带以及清雅的站姿,看来像个在朝的青年,手中却不见觐见的公文,只握着一枝长笛,立在那里一片静默。
      “啊,是你……就是你么?”她只觉得满心惴惴的欢喜,却又生怕会认错了人,一时间只是举步不前。他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便要转过头来了。
      “是的,是我啊……”浅淡的笑意,就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宛转开放。他额头下飞扬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温和的发线下层层涌开……她摒住了呼吸,终于要见到他了,终于——
      刷拉!!……骤然地,眼前像是被雪地所折射似的,明亮的、刺眼如银针般的白光将视线汹涌地淹没,涌起纷乱的盲点。
      “你,你……”她大惊失色,想要呼喊些什么,猛烈的风声立刻将一切声音吞噬,肃杀的雪片在天地间狂乱的舞动,风景在转瞬间支离破碎,连同他模糊的脸。
      “不要走啊!!我好不容易才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一时之间,她只能听到自己竭力的悲泣声。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如此,究竟为什么?!
      ……

      冬会初雪
      “蘋儿,蘋儿!你醒醒!!”——不出意料,她又再度被唤醒了。
      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如常的梦魇。大汗淋漓醒过来的时候,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果,对着茜槿焦虑的脸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没事啦。梦魇而已。”
      “最近你老是梦魇呢。今晨宫中的和诗会,不会有妨碍么?”茜槿仍然不无担忧。
      她猛然想起自己肩负的任务,嗳呀一声立刻翻身起床,急匆匆地梳洗。梦境中繁覆的程序省略了大半,由于冬季天冷的关系,胭脂膏都冻成了暗红的一块,需要用手掌的暖气呵开。
      “要不要画点梅花妆?”茜槿指着窗外,“看,昨夜天寒,梅花开了一大半,正好应个景儿。”
      “真的呢。”她的手指本来已经伸向了彩笔,沉吟了一下又放下,只顺手从匣子里拈了一点鹅黄,贴在脸颊上。又把云鬓细细堆了上去,插上数只簪子,便打算动身了。
      茜槿只当她是因为天冷懒待细细妆扮,收缀好后两人便和其余的侍婢们一起去娘娘寝宫外请安。众人散去后,她被特意留了下来。
      “她韩翠蘋不过就是多识几个字,会写两句诗,就被娘娘这么看重呢!”
      “不过,淑妃娘娘那边也有人辅佐,不一定就比她差了……”
      侍婢们离去时几句闲碎不甘的言语落进她耳里,像是黯淡的蛛丝,抹去了也不觉得舒畅。娘娘隔着帘子吩咐她,去御花园剪几枝梅花装入美人瓠里,做为行酒令时的起兴之物。
      翠蘋领命去了。寝宫距离御花园颇有一段距离,沿途经过数间行宫,路上的雪虽然已被扫除了大半,仍然透着彻骨的寒意。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花园外的低墙边,昔日的姹紫嫣红已经化为连绵的玉树琼枝,只有梅花带着数剪或浓或淡的嫣红,盛放于漫天漫地的雪野里。
      她远远看着那些修得规规矩矩的枝条,陡然觉得有些乏味。江南是她的故乡,记忆里那片梅林的名字叫做香雪海,冬春交会之际,漫山遍野盛放如雪白的浪潮,只能显出这深宫禁苑里寥寥数种的孤寂。
      此时拂晓笼罩的黑幕已消散,天空露出淡淡澄蓝,想来白日会是怡人的响晴。梅枝映衬在那明亮的背景之中,看起来跟梦里的情境依稀有几分相似。翠蘋荷着花耙穿行过重重疏影的屏障,浮动的暗香淬染过衣裙,她想到了那个身影,清高落寞像一只鹤、却又迷离得如一阵烟,还有那张尚未见得真切的脸,不由一阵怅然。胸腔里,几句散漫的离歌,渐渐涌上来——
      “清晨帘幕卷清霜,呵手试梅妆。都云自有离恨,故画做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这歌中所言,是宫中流传的一则传奇。如此遥远而亲切,是蘋儿少女时枕边入眠的诗句。她毫不留恋垂垂暮年的宫廷里夸夸其谈的合歌诗会,心里念着的只是那相距并不遥远的前身,盛唐时众口铄金的传奇。

      春观夜樱
      “贞观之后,便是英姿飒爽的女皇,祥瑞之气披泽天下,各样珍奇之物走过长长丝绸之路抵挡京城,你没生在那样的年代,自然不知道那有多么好……”这样碎碎的念叨,开始源自家中的老嬷嬷,后来换成了宫中的回廊边年迈的宫女。他们的白发上面颤巍巍地簪着红花,看得叫人悚然心惊。
      在翠蘋的记忆里,最后一次去逛西门的集市,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是在一个暮春。
      那天,邻居家的女孩儿一定要拉她去买采之斋新制的冰糖梅子。在街上走得几步便有些汗透重衣,衣铺里早早挂出了夏季的轻软布料,长长水绿、桃红的绢丝在风里飘摇,直叫人后背痒酥酥的。
      她在货郎的拨浪鼓声里停了下来,伸手挑了一把梳子。桃心木带着淡香滑过满把青丝,发髻几乎要散落下来。她软软梳了几下,突然感觉到对面酒楼里几双躲闪的眼睛和炽烈的视线,脸上便微微发起烧来。
      “得得!!”沉重的马蹄一路挟卷着灰尘踏碎平静,危险逼近时身边似乎有个少年一把扶住了她,她还来不及道谢,高头大马逼到了身前,那上面一张肥白的脸正对着她,瞳孔里的光线从百无聊耐变成了捕获猎物的惊喜。
      她不可能知道,那是圣上下派到民间四处猎艳选秀的太监郑公公。如果知道,她也许就不会在那一天的那个时刻去那个摊子前买木梳。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个搀扶过她的少年,急促间她看不清对方的眉目,只记得她的身量只及他的胸口,撞到的衣襟上似乎有种淡淡的香熏。气味与梦魇一样混淆回忆,她后来便宁愿相信他也许就是那个梦中人,除开了这一次,他们在许久前已经有过邂逅,甚至更早更早,还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年纪。
      后来在宫中,她为着这模糊的牵念写下诗句,然后悄悄丢进到门前太液池里去。有段时间她着了魔,她每天都写,那沾染着强烈思念的句子附着在花瓣上,红叶上,纸鸢上,在流水中载浮载沉流向宫外。
      某一日终于东窗事发。她被侍奉的嫣妃特意召见了。那是宫中如今最受宠爱的妃子之一,淑妃正是她的对手。
      她第一次单独被召见,看见娘娘闲卧在庭院中低矮的织锦描金绵榻上,长长的黑发和衣裙饰带似水流泻。请安过后,娘娘并不回头,只是低声询问——
      “那些花与红叶上的诗句,是你自己所做的么?”
      “……是。”她跪在冰冷的砖石上,不安起来。宫中所有的女性,身躯和生命都是贡献给皇宫和天子的,这些忤逆哀艳别有寄托的诗句足可要了她的命。但是她竟是不想跪下去叩头如捣蒜,号啕大哭着企求赎罪。
      “我很喜欢。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吧。”嫣妃的声音柔媚低沉,她说话的时候,庭院中正有一朵洁白的樱花飘坠,那还是女皇与倭国往来之时,远渡重洋的施舍品种。
      “……谢娘娘。”翠蘋料不到会因祸得福,但面上也没有多少欢悦之色。她看着已经夜色渐浓的中庭,那些陨落似雪的樱花和树下那个躺在花瓣中的人,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了巨大而不详的预感。
      很快翠蘋便成为嫣妃的得力助手。宫中时常有些饮酒诗会,她侍奉在嫣妃身侧,在击鼓行令或者即景联句的急智游戏中,不露身色的为主子效命。这样的举动自然会招致敌人,侍奉淑妃的蔡薇儿看着她的目光,从来毫无善意。
      蔡薇儿和主子的脾气如出一辙,淑妃处处争强好胜眼里难容沙砾,与贤良淑德的“淑”字颇有距离。但这样强硬火辣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和了那位孱弱无助的圣上的需要。
      翠蘋还记得第一次见圣上的时候,心里难言的惊讶——万民景仰的天子裹在华彩的龙袍里,却只得恹恹的神气,言谈举止有气无力,连相貌也不见得比邻街的私塾先生英俊几分。
      后来她逐渐习惯,习惯了听来的传奇在心中验证后甭毁,如同习惯每天清晨听到邻近的宫人们匆忙漱洗的声响,侍奉完主子回来后灯下疲惫的叹息,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那悠长不息的更漏一次次转过虚空。
      日复一日,翠蘋缓缓行走在宫中的各个角落,有时候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这一角回廊曾是武皇醉酒之处,那一处轩榭是玄宗与贵妃观望星子的所在,还有那含章殿前的砖石上,曾经仰卧着梅花妆的美人身。它们记载着璀璨的传奇,却只向她袒露着忠诚冰冷的原貌,流年之间脉脉无语。
      翠蘋开始不记得上一次家里捎冰糖梅子是何年何月,她早就不吃采之斋的东西。亦不记得几度看见嫣妃的庭院里樱花开落。她知道的是,从一开始邂逅那个樱花树下温婉的人,侍奉她便已经成为余生最重要的寄托。她尽心尽力、勤勉忙碌,且不再写诗。娘娘提醒过她,不要被别人发现那些字迹,她模糊记得最后一次向红叶上题字,她写了几句大白话——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红叶谢,好去到人间。”
      红叶在水里翻卷,很快被浪冲至不可见的远方。

      夏望繁星
      历来宫闱便是无事生非之地。
      流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盛行的,翠蘋并不知晓。但连茜槿都已经忍不住窃窃私语时,她便发现有些事情,是怎样都掩盖不了的。
      早上给嫣妃梳洗时,她觉得自己心神不宁,手下便有些紧滞,梳子带下几缕长长的发丝。
      “蘋儿,弄痛我了。”嫣妃温言提醒着,一边如常地咳嗽起来。翠蘋放下梳子,递了香雪润津丹过去,服侍嫣妃饮下。
      眼前的人没有改变。从初识到如今,春去春来她一直都没有改变。那如画的眉目,脸上苍白似雪的病容,连同因为咳嗽而带起的红晕,一切一切都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就是那高高隆起的小腹了,那是尊贵且受到眷顾的证明。
      淑妃却开始迅速而明显的衰老。她的修养欠缺,喜怒皆形于色,原本娇艳的脸日渐扭曲。而所生的皇子不幸夭折之后,嫣妃自然成为了眼中钉。翠蘋有时候路遇不得不请安时,感觉到眼前这个人的怨毒,已经如锐利的剑气般扑面而来。
      “哼,你们的主子,指不定生下什么来呢。”蔡薇儿擦肩而过时不加掩饰的话语,听得翠蘋一阵心惊。
      皇上来探望过嫣妃几次。近年来关东旱饥,民间纷纷爆发起义,令他惶惶不可终日,厮混宫闱之心少了大半。有流言说,他已经秘密建立了逃亡的行宫,一旦长安城内有变即刻起程,三千家眷皆可弃之不顾。
      在各种蜚短流长耸人听闻里,嫣妃的平静反而显得无比怪异,仿佛不知道自己处在宫内谣言旋涡的中心。她如常和翠蘋观赏着夏夜里愈显灿烂的星河,喁喁细语。中天的月色一路长长地铺下来,殿中泛起粼粼的水光。
      翠蘋只觉眼前的人溢满月光的脸皮肤近乎透明,瞳孔里烟波流转,和初见时别无二致。虽觉得唐突不敬,她终究忍不住脱口而出:“娘娘,他们说,您是狐魅或花精转生……真的么?”
      嫣妃笑得掩住了唇角咳嗽起来,细长的眉眼妩媚得摄人心魄,“有一年……圣上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从宫中逃出去,在集市上救过一只白狐狸。”她顿了顿又问,“你怕么?”
      “不会。”翠蘋呼出一口气,一脸笑意安详,“若真是如此,那娘娘便是我所亲见的传奇了。”
      那一夜,翠蘋在满室的月光中安然入睡。恍惚之间她听到风扣檐铃,天地间起了白纱般的夜雾。虽然在斗室之内,她却清晰地看见太液池中有焰火般的红莲开放,阵阵恍如仙乐的箜篌声中,娘娘乘坐着浮于半空的车辇,穿过了回廊,朱门,城墙,轻飘飘地凌风而去。
      她看着那景象,身体像被钉住了一般寸步难行。车辇迅速消失,只在身后落下纷飞的花雨。
      “娘娘,带我走,狐魅也好花精也罢,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她悲泣着从梦中醒来,只剩得满脸泪痕。
      而天明之际,翠蘋发现嫣妃真的消失了。她平常日夜看护着的床榻上不见了那苍白的身体,只在屏风前停了一只小小的蝴蝶。那或许是嫣妃留下的深邃的谜题。
      翠蘋心里空了一大半。她模糊的觉得,某种耐以生存的信念无声无息的崩溃并散成齑粉,一直跟随的梦魇就从那时候开始寸步不离。
      有时候她立在墙角轻轻哼着从前唱给娘娘的乐府曲调,竟然听到墙外有微弱的笛声应和。她贴着城墙,轻轻叩着中空的砖石,隐隐的听到回音。不知道是谁立在墙的那一边,那也一定是在遥远的数里之外。
      有时候深夜里对镜梳妆。她想到某一年她在货郎摊边买木梳,烈马的马蹄兜起漫天的灰尘,身边有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她慌乱之中就是没来得及去看那张脸。
      或许那根本只是一场白日梦。那一天分明已是暮春,冰糖梅子不是在那样的时令售卖。而邻居的姑娘,早就在数年前出嫁了。
      她回想到初见嫣妃时,樱花幕天席地坠如急雨的景象,心中分外不甘。那些花的璀璨就在死亡时明亮的瞬间,不像他们要在重檐庑殿的阴影里消耗许久。想到这个她就不能入睡。
      有时候坐在幽深的长廊边,她看着穿廊而过的风,试图从里面捕捉到那只飞走的蝴蝶。它会一直飞过重重阁楼,飞过道道门禁,飞过宫外甬道上那些新鲜的波斯菊,那里数年前曾停驻着过来探望的家人的身影。
      翠蘋终于如同嫣妃一般病入膏肓,开始咳嗽,咳血。身体一分一寸的虚弱下去。她卧在床榻上,手里紧紧握着贴身的锦囊,囊口悬挂的绳子已经快腐烂了,那里面装着几样东西,自幼随身的长命符,娘娘题字的锦帕,还有一把桃心木的梳子。她握着那个锦囊,在深夜看着天顶的穹庐,眼睛亮得出奇,似乎能直接看到漫天的星辰。茜槿在旁边跟她说话,已是充耳不闻了。
      茜槿只觉得分外伤心。都说夏末是天地间鬼门大开、魑魅魍魉横行的时节,难道翠蘋也会就此死去……她想着从前刚刚认识这位姐妹时,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每天忙碌不停,闲暇时便在红叶或花瓣上写了诗句,悄悄丢到太液池里顺水漂去。那时候茜槿很想明白那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只是写下了字便能够欲语还休似喜还愁,但到头来也只是懊悔自己小时候只识女红不识字罢了。
      天气日渐转冷,墙角的夏虫变成了秋蝉,也有一些无法抵御低温僵死了。这一天宫中负责监管的女官知会了茜槿,帮翠蘋收拾好物品,后事完毕便随之化掉,因为翠蘋的双亲已经过世,并无可接收者。茜槿领了命,喂翠蘋吃过药后,心下一阵烦闷,踱到殿外。
      连绵的屋脊之上,低垂的云翳是黯淡带血的金红,看起来分外刺目。茜槿突然看到那由护城河外流来的活水之中,一枚鲜红的物事载沉载浮,上面隐隐便有班驳的墨迹。
      她觉得那该是与少女时的翠蘋重遇的契机了,她已经多少年不见这样的情景,以致于看到之时忍不住泪流满面。而天地间风云萧瑟,又是一季秋日款款来迟。

      秋缘红叶
      许久许久之后,翠蘋很多宫中相关的记忆都模糊了,需要向茜槿求证。
      她说到嫣妃化做狐精向自己告别时,被茜槿大大嘲笑了一番,说她完全是那时候病入膏肓烧昏头了。
      茜槿对那个年头印象深刻得历历在目,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也是好运的颠峰。
      夏季时,宫中的两位娘娘相继去世——嫣妃是生产时难产死去,而数日后有人从淑妃的枕头下搜出了贴满恶毒符咒的娃娃,平时便与嫣妃交恶、难以争辩的淑妃后来被降罪赐死。
      圣上抱着嫣妃性命换得的孩子,悲戚不已。为了避免孩子像母亲一样死去,同时也为平定民间叛乱,他在孩子的庆生宴上大赦天下,死囚皆自天牢提出,代以流放之刑。赋税削减,免除三年徭役。同时放后宫三千宫女悉数遣散入民间。
      圣旨下达之前,翠蘋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大赦那天她和茜槿一起搀扶着,走出了那个将自己禁锢了近十年的深宫,颤抖着踏出宫墙的第一步,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一同出宫的姐妹纷纷寻找归宿。当年的垂髫少女已经变成二十四五岁的妇人,虽然算不得人老珠黄,却也是再耽误不得了。
      翠蘋被京城同姓的富商韩泳收留,并由他牵线,将翠蘋嫁与家中私塾先生兼好友。此人姓于名佑,曾在京中有着微末的官职。
      翠蘋只觉得一切都像梦境幻影,曾经那样求之不得的幸福,居然这样快就有了尘埃落定的归宿。
      初见于佑的那一天,下了雪却很难得的放了晴,天色看起来高远澄净。韩泳家的朱墙碧瓦下积着深深的雪,几株梅树下赫然立着一个人的背影。他微负着手,一片静默。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来了。浅淡的笑意,就在他转过头来的刹那,宛转开放。他额头下飞扬的眉,他微挑的唇角,都在温和的发线下层层涌开……她摒住了呼吸,看着他一点点露出完整而清秀的脸,就那样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就是他了吧。就是他了。翠蘋一遍遍的对自己说,她知道自己是再也贪心不得了,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要陪着这个良人,安稳终老。她微笑着走向他,手里暗暗捏紧了自己贴身的锦囊,把它藏到胸口更深的地方。
      认识后没有几日,在韩泳的主持下,两人顺利成婚。
      于佑很满意自己的这个妻子。不仅容颜秀美性格温婉,更是能诗能文。他平日仍旧去韩家私塾授课,回来之后与妻子一起作画,吟诗,下黑白子,柴米油盐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这日一时兴起,他便让她进了从小闭关苦读的书房。
      翠蘋抚摩着那熟悉的笔水砚山,想起小时候读书习文的日子,不由微笑。视线移到于佑的画笥上时,她突然瞥见一团鲜艳的红影,刹那间只感觉心在突突跳个不停,在镇定了心神将那红影取出来时,摊在掌心的赫然是一枚红叶,上面的墨迹清晰可辨——“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红叶谢,好去到人间。”
      于佑只觉得妻子盯着那红叶良久,神情僵硬而怪异,不由有些害羞的把红叶取了过去:“这是很久前拾到的,陈年墨迹了。”
      “在哪里……拾到的?何人所书?”翠蘋竭力不让声音颤抖。
      “在宫外的河水中,应该是宫人所书。以前我常到城墙边去散步,吹笛之类的,所以才会拣到。”于佑知道自己说的话多半有些离奇,又微笑着补充,“我喜欢的女孩儿被掳进了宫中……这枚红叶,不一定就是她所题,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
      “喜欢的……女孩儿?”翠蘋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乱响。
      “集市上一面之缘而已。”于佑生怕新婚妻子吃起醋来,急急忙忙把红叶投进画笥,“那是多年前的事情啦!”
      ——确是多年前的旧事。那一年从集市的人潮中回来,他曾默默描画过那个少女的脸,天真娇好却又无比惊惶。他是看着那些人把她掳走的,他束手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比她还要狼狈卑微。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得了空便在森严的皇城外徘徊,让思绪跨过那重重天堑宫门似海。他也日复一日的不曾停笔,未完的绘卷如雪片般将斗室淹没,终于在落笔的时候,他再也想不起那张脸确切的眉眼。年岁虚长,终于说服自己娶妻的时候,他仍然巴巴的托韩泳给自己介绍宫中女子,心中模糊地存了可笑的期望,线香般一触即断。
      在流年里煎熬干净的,不过就是心头的闲愁。往事回顾起来再不堪,说起来不过这般云淡风清。
      他却料想不到,一贯温婉的妻子紧紧执住了他的手,随后从胸口抖抖地掏出一个锦囊。他知道那是她贴身带着的,却不知所佩何物。翠蘋解开了囊口那换过了数道的绳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掏出来——自幼随身的长命符,娘娘题字的锦帕,桃心木的梳子,还有一枚卷起的红叶。
      新婚的妻子把那张红叶细细褶平,她褶得那么仔细像怕它突然破碎,于佑在她发抖的指缝间看见了一行工整的诗句,“曾闻叶上红怨题,叶上诗词寄与谁?”自己的字迹就那样躺在眼前,安静而熟悉,那微皱的叶子像一颗心。他楞在原地。
      翠蘋只觉得逝去的年月在身边堆累起深深的河流,她站在岸的这一边眺望,依然捕捉得到当初在眼前闪耀而过的流星。那一年在病榻上垂死的自己,本来已经打算追随嫣妃而去,逃离这难见日月天明的禁宫。然而茜槿拿着那枚红叶进来了,上面隐隐有墨迹她却不识字,便误以为是她的旧作。她只看了一眼,眼里便充溢了明亮的泪光——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魇。一直以来都有一个人,在某处等待着、保护着她。他模糊的面容藏匿在几万里星辰之外,这宛然的墨迹却泄露了行踪。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相信了这一点,蝴蝶便能飞跃沧海,池塘里浮起血色莲花,秋蝉苦苦唱过寒冬,之后便是春天了。
      灯烛下两个人泪眼相对,无语哽咽。她抱住了他,鼻端嗅到熟悉的熏香。她抱紧了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浮出笑意。
      她从来都想不到,如此平凡的他和她,是那个朝代气数凄凉的暮年,唯一浪漫且被记取的传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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