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士忌安魂曲》水若莲恩

1、第 1 章

　　（一）我生长在普罗小镇。在急速发展的国家里，这是个有些封闭、却也自给自足的地带。这里的人过着悠闲安然的生活，对外界漠不关心，好像出了普罗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似的。正因为如此，当前些年这个世界战事连连、兵荒马乱时，这里却像个世外桃源，一切都安静如常。

　　虽然从我懂事起就生活在普罗，但我知道我并不是当地人，我的父亲也不是。之所以来到这里的原因，就如我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母亲一样，是个解不开的谜。父亲不说，我也就从来不问，渐渐也就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况且对于一个11岁的男孩子来说，没什么比肆意玩耍更重要的了。

　　我的父亲很富有——起码在当地来说是这样——但我鲜少见他忙于什么赚钱的行当，只是偶尔会有陌生人来家里造访。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叫我去找思塔玩，而我也很乐于遵从他的命令。

　　“喂，你在干吗？”

　　我按照父亲的吩咐离开房间，下了楼，来到花园。午后的太阳真好，照得人暖洋洋的，我早就不想窝在房间里临摹什么鬼字帖了，那客人来得正是时候。

　　“希尔少爷！”思塔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站起身来，“我在拔草！刚才看到有客人来，我就知道老爷会允许你出来玩了！”

　　思塔是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自从有了记忆起我的身边就一直有他的陪伴。他是下人罗杰的儿子，但我听说他并不是罗杰所生，而是人贩子从外地拐卖来的。虽然是谣言，我却觉得八成是真的——谁都看得出，思塔和罗杰长得一点都不像。不，应该说他和所有的普罗人都没什么共同点。他和我一样，都是当地人眼中的“异族人”。

　　不过不同的是，因为我那个富足且乐善好施声誉颇高的父亲，我的黑头发黑眼睛不仅没有成为嘲讽的对象，反而成为“高贵”的象征——家里的来客们会热情地称赞我的外貌，就连走在街上，都会被经过的路人频频注视。他们会说：“看，那就是Shawn家的小王子，多么漂亮的孩子！”而我身边的思塔，就断不会受到这般礼遇。虽然他的父亲是地道的普罗人，但罗杰好吃懒做，刚结婚不到一年妻子就跟别的男人跑了，之后愈发落魄潦倒，甚至还做过鸡鸣狗盗的勾当，名声很不好。据说要不是当年我父亲收留他，他和那时年幼的思塔都会饿死在街边了。

　　父亲不体面，也没有母亲，自身来历不明，还长着一副异族人面孔，这样的思塔受到镇上人的歧视和不礼貌的对待，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来到思塔身边，看他垂在腿侧的两只手都抓着拔下的野草，脏兮兮的泥土糊着指甲和指缝，不觉皱了皱眉头：“这不是老柯林的活吗？他怎么又支使你？”

　　思塔看我盯着他的手，自己瞧了一眼，忙不好意思地藏到屁股后面：“柯林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拔一会儿就喘得厉害，上次还差点晕倒了呢！反正我也没事做，就当打发时间了。”

　　我不过随口一问，思塔却答得认真。想我们两个同龄，思塔除了照顾我的起居外，确实没什么事要做，而我却得一天到晚上课做功课，除了偶尔在他面前炫耀一下新学的词汇和曲子外，事实上还是羡慕甚至嫉妒他的成分比较多。

　　“现在你不是没事可做了！”我抬头看看天，“走，我们爬山去！”

　　“爬山？现在？”思塔语气迟疑，眼睛里却分明闪烁着喜悦。我们常去的那个荒芜的山坡，正是思塔在购买食材的路上偶然发现的。山的入口颇为隐蔽，路也不太好走，下雨天尤其危险，但在山顶却可以奇迹般地看到整个普罗镇，再灰暗的心情在俯视一切的那一刻也会明亮畅快起来！

　　“对，就现在！”我不容置疑地拉起思塔泥泞的小手，在他违心地说出劝阻的话语之前拔腿奔跑起来。

　　事实上那天的确不是适合登山的天气。因为之前降雨的关系，泥土变得松软，山路很滑，虽然我和思塔都加倍小心，但还是在下山的时候大大摔了一跤。我倒霉地擦破了膝盖，思塔检查了一下伤口，果断地拉起我的一只胳膊绕过脖子搭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用力搂紧我的腰侧。

　　“把重量都放在我身上，这样试着慢慢走吧。”

　　即使这样，我还是每走一步都冷汗直流，伤口灼烧般疼痛，天色又越来越暗，我心中愈发焦躁，为自己的这番心血来潮懊悔不已。

　　“我们这样下去要走到什么时候？！”我终于停住脚步，甩开思塔的搀扶，自暴自弃地倒在旁边的一棵树干上，“干脆你回去叫人来抬我，说不定这样还比较快！”

　　“可是，希尔少爷，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边。”思塔低下头，为难又谨慎地说道。

　　“那你说，怎么办，怎么办？！”我烦躁地敲打着身后的树干。

　　思塔抿着嘴站了一会儿，忽然走过来，背对着我蹲下：“上来吧希尔少爷，我背你回去。”

　　我愣住了：“你……行吗？”

　　刚才滑倒的时候，思塔为了救我也扭了一下，后来又扶着我走了那么一大段路，应该没什么剩余的体力了啊！

　　“放心吧，少爷。”思塔侧过头说，脸上是一如既往让人安心的笑容。

　　那一路，思塔虽然步履摇晃，却没让我再摔一个跟头。我疲惫又颓败地伏在他的背上，一言不发，他却怕我闷似的，气息不稳地讲着从下人们那里听来的笑话。我偶尔应和地干笑两声，思塔就像得了鼓励一般，抖擞精神，继续卖力地行走和讲话。

　　就这样，在天黑之前，我们终于赶了回去。

　　父亲对我偷跑出去玩耍又弄得受伤而归的行径勃然大怒，甚至要动手教训我，在管家雷蒙德的再三劝阻和哀求下才作罢。头一回见父亲发这么大火的我，颤抖得如同秋天里飘摇的落叶，虽然看得出思塔也一样害怕，但他还是护在我前面，说着是他怂恿我出去爬山的与真相不符的话。

　　我最终逃过一劫，但心情却低落到极点。晚上，在床上抱膝坐着，我第一次如此思念我的母亲。我想她一定是个温柔的女人，如果她在的话，一定会因为心疼我的伤口流下泪水，而不是愤怒地责备打骂我……

　　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湿着脸颊胡思乱想着，我的眼前突然出现思塔的脸。那个对我忠心耿耿的仆人兼伙伴，从来就只会对我温柔地说话、温柔地笑，从不会拒绝我，永远会跟在我身后，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在我无力时背着我，在我害怕时袒护我……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思塔。

　　我抹抹脸，忍着伤口的疼痛，悄悄地下了床，摸索到门边，抓了件外套披在身上。

　　思塔和他的父亲住在花园角落的边屋里，我蹑手蹑脚地推开门，在罗杰如雷的鼾声中呼喊思塔的名字。

　　“少爷？”

　　还好思塔没睡。我循着声音摸到他的床边。

　　“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这么晚了，会着凉的！”思塔摸摸我的手臂，着急地掀起被角，“快上来！”

　　思塔破天荒地没有对我使用敬语，不过我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我知道他是关心我才紧张得顾不上礼节。

　　脱了外套，踢掉拖鞋，钻进思塔的被窝里。扑面的热气拂来，顿时暖和好多，我舒服地伸展四肢，突然听到耳边倒吸冷气的声音。

　　借着月光，我看到思塔惨白的脸和额上豆大的汗珠。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叫我看看！”

　　我不顾思塔“没事，没事”的阻拦，顺着他的身子往下摸，直到触到他脚踝处一个小包似的异样突起，见他又反射性地一颤，顿时明白了。

　　“你伤得这么重，怎么不说！”

　　“没什么的，少爷，你别紧张。”思塔拉我躺下，重新帮我塞好被角，苍白的脸上带着微笑，“我爸已经帮我敷药了，过两天就会好的。”

　　我挨着思塔躺下，却没办法转过去看他的脸。事实上，我很清楚，就算在山上知道了思塔的伤，我还是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而思塔正是同样明白这点，才对我隐瞒了一切。

　　我习惯了被他照顾，却完全不具备照顾他的能力。虽然我常常说着“我们是朋友”这种话，可就像爸爸说的，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而我和思塔，却是单方面无微不至的付出和单方面理所当然的接受，完全没有平等可言。

　　思塔看出我的低落和内疚——是的，他总能轻易看穿我——伸手揽过我的肩，温柔地拍打我的后背。

　　“希尔少爷，别为思塔难过好吗？你能来看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想想看，思塔现在可是和希尔少爷睡在一起呢，这简直是在梦中才可能出现的美事。”

　　我以为思塔在逗我，转过头才发现他一脸真诚。

　　看着思塔清澈的眼睛，娇俏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我忽然探出手去抚上他的脸颊，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思塔显然被我吓了一跳，但没作任何挣扎，只是红着脸，有些迷惑地咕哝了一句：“少爷……”

　　“你比他们都漂亮好多！”我突然负气地吐出这句话。

　　“……什么？”思塔眨眨眼，脸却更红了。

　　“我说，你比那些骂你是丑八怪的混蛋普罗人要漂亮百倍千倍！”我坚定地重申，又确认似的捏捏他的脸颊。

　　“少爷……”思塔害羞地垂下眼睛，却没有拨开我的手，“只要少爷不嫌弃就好了，我……我不会理会那些人说的话。”

　　“我当然不会嫌弃你！”我学着思塔的姿势，揽过他的腰，“我们是朋友，懂吗？我喜欢你才和你做朋友。”

　　“朋友……喜欢……”思塔若有所思地轻声重复着，“那，希尔少爷……我们会做一辈子的朋友吗？”

　　思塔小心又期盼的眼神刺痛了我，我收紧手臂，激动地说道：“会啊，当然会，我保证！”

　　思塔又笑了，安心而满足的笑容。

　　“真好……”挪了挪身体，思塔缩进我的怀里，软软的棕色头发扫着我的下巴，“谢谢你，希尔少爷，谢谢你……”

　　我生出一股莫名的自豪感来，情不自禁地吻了吻思塔的发顶，手指抚摩着他瘦弱的脊背，和着他吞吐在我胸口的温热的呼吸，生平第一次，搂着一个人，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