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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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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
——岩槐——
我看不清。
他此时的表情。
或许相隔太远。
或许,是我的眼睛已不想继续凝视。
忽然觉得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垂下眼,弯腰。
拾起那把剑。
冰凉而坚硬。
就在刚刚,从我手中滑落的东西。
“绚华证天”,皇家威严。
忽然起了一片叫好声。
那个巫族首领说着,“这才是汉子!”端过一杯酒来。
我也就喝了。
侧方有视线冰冷。
场上已有人等着。
我只看得到一片红。
——桂师弟。你何时竟成了巫族第一勇士。
为何,逼我破誓。
剑气亦冰冷。
无孔不入。
不是岩门剑法。
轻吟中剑出鞘。绚华。
指上桂的眉心。
闪避不得。
桂忽仰面跌倒,剑交左手。
剑锋斫入我右臂。
叹息。
我剑亦早换在左掌中。
点在咽喉。
桂半坐于地,痴痴不动。
手微移,剑尖悄然现出一粒血珠。
却沿剑身上行,有如活物吸吮。
七寸三分。
忽然晕开。
斜斜一道绯痕。
楼上筵席,一时间鼓乐齐作。
我胜。
天朝颜面。
桂伸手与我。
微怔。仍是迎上。
右手。
桂轻盈跃起。
手劲却是奇大。
肩被亲密地拥住。
耳边细小的声音。
我想桂在笑。
楼台宣旨。
我却不必再回去。
抬头,仍是看不清。
多奇怪。
朝夕相处近十年。
我亦倦而不知返。
持剑而振。
七寸三分处,遽然断裂。
绚华证天。
而今,天证情绝。
寒意一丝。
心底。
绝对致命却又不会立即致命的深度。
我终究,还是想再看他一眼。
却看不清。
——岩桂——
岩门祖训:
一、言出必践。
二、不得入朝为官。
三、不得手足相残。
四、不得奸淫掳掠。
五、不杀手无寸铁之人。
很简单的规矩。
做起来难么?很难。至少对我来说。
而现在,最恪守门规的一个人,也已经死了。
他应了誓。
无涯山。我前半生生活的地方。
即使叛出岩门,我仍旧每年回来。
却已经七年,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旧日同门。
绝壁上深深浅浅的岩洞,有的仿佛还有人迹,有的已积灰如毯。
而有些已坍塌封死。
我走入一个洞窟。
永远的,空空荡荡。
我带他回来。
怀中已因我的体温而微有暖意的木匣。
刻了一片槐叶。
“四师兄……”
多年前我曾这样唤他。
顽皮,甚至略有点恶意地,音调拐个弯儿,就是“死师兄”。
他并不恼。
只是有点困惑似的,略偏偏头,微笑。
也许他根本不会恼。
他眼睛不好,耳朵不好,甚至连脑子也不大灵光。
据说是曾经中过毒。
再其它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他很少和同门谈笑。静静的。像是不存在。
我会去叫他吃饭,石洞里经常只听到我的回声。
他连名字中都有个“鬼”字。
明明看上去是很温和雅致的人,为什么会感觉缥缈淡漠得近乎恐怖。
许多事情我不明白。
那样几近残废的一个人,为什么剑练得会比任何人都好。
不管怎么拼命,我始终都是输。
后来我无所不用其极。
不管能惹他生气,还是能逗他开心。
我只是想让他更像一个人。
他何时离开无涯山的,我不知道。
不久以后,师父沉着脸告诉我们。岩槐犯门规第五条,逐出师门。
我不相信。
还远远不到我能下山的时候。
擅自离家的后果是面壁三年。
我只恨没有找到他。
短短几年,世界忽然变得如此陌生。
师兄弟们陆续离开。
桐师兄失手杀了梧师兄,然后震塌了两人的岩洞,把自己埋在里面。
槿师姐下山后不到两年,回来时手中抱着个婴儿。
她在师祖灵前跪了三天三夜,再也没有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师父也不再出现。
岩门散了。
游遍天涯,却原来他在皇宫里。
过程无法探究,我只知道,他为那个人触犯门规,此生再不能用剑。
深宫内苑,浑浑噩噩地活着么?
还不如死。
还不如死。
或者重回世间。
试一试。
成为巫族第一勇士并不难。
十二部族,无人能挡我百招。
那么所谓“天朝”呢。
他呢。
那人看他。眼里有疑忌。
我想笑,却悲哀得笑不出来。
我的四师兄,他不看任何人,只看那一个。
即使如此。
剑被掷过去的时候他仍有些失措。
剑擦过他的指尖,坠在地上。
他楞了许久,还是拾了起来。
腥涩的味道,我发现自己已将唇咬出了血。
他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即使数年不曾握剑。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让我害怕。
莫非他已经忘了我。
或者从来不记得。
那种完美而冰冷的招式。丝毫没有顾忌。
我赢不了。
剑尖刺入我喉间皮肤的时候,他的眼神突然柔了一下。
不痛的啊,四师兄。
像少年时一样,我要他拉我起来。
你的右臂,那才应该痛吧。
我能把这手臂换给你么?
挑衅一样拥住他。
我说,“师父已经不在了,你可以不应誓。”
声音几乎发不出。
也许他根本没有听到。
后面的事情,那么顺理成章。
他震断手中那把御剑,七寸三分的剑尖,嵌在心口。
我认得。
岩门弟子剑的残端。
从动手那一刻,我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言出必践。
他始终如此。
我想他是想回无涯山的吧。
曾经的家。
那个石洞只有轻浅的灰尘,像是微风经常来把它们拂去。
我开始做另外一个木匣。
匣盖上会刻一片桂叶。
有一天也许会用到它,也许不会。
谁知道。
——镌锋——
其实他起誓的时候我已醒来。
一字不漏。
他的声音一直是缥缈而温柔的。我从不知竟也会如此低沉。
他说,“弟子此生再不用剑。如违此誓,即刻自绝。”
很生气。
我知道他言出必行。
这誓言未免太轻率。
昏沉中一声脆响。
惊。
却是他的师父,以他的剑和我的剑互斫,同时折断。
而后那暗青色身影飘然远去。
他只怔怔盯着地上的断剑。甚至没有注意我。
我以为他会哭。
后来那把断剑他一直带着。
我让他扔掉,他不听,我便不再理会。
其实是不高兴的。
那些过去,紧紧地守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的师父,都已经不要你了。
你说过,你会保护我。
我听过你温柔到几近无声的声音。
那不是幻觉。
那么现在再对我说一遍啊。
告诉我,你永远不会背叛我。
——怎么可能,像女人一样乞求你的承诺?
我又何曾,需要过谁。
其实我记不清他是怎么会陪在我身边的了。
离京去审查地方官员,未及踏上归途,忽然就变成了谋逆一党。
被缉捕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明明并没有多久,却一片混乱。
是他救了我吧。
刀光剑影中。
很厉害。
我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人。
第一次发现,被凌厉的剑气环绕的这个人,如此美丽。
多奇怪。
恶战之后他抱紧我。
溅血的脸上是痛楚的表情。
其实他的黑眼睛总是朦朦胧胧的,我不知道他看到的究竟是谁。
那么现在,让我相信,你只看我一个人。
那一战后我的随侍所剩无几。
也就在之后,他杀了那些引来兵卒的和尚。
浓烟与火光的深夜里。
他并不强壮的手臂,拼死保护着我。
那双眼睛,前所未有的愤怒,还有绝望。
……只是借宿。为什么要骗我们。
想想也是,那么多人里,必然有知道岩门的人。
所以他的师父会来。
两个选择。
此生禁足于无涯山,或者,叛出岩门。
我受伤的地方,明明不是胸口。
为什么这么痛。
他选了我。
心口一轻。
再次堕入昏迷的时候,我听见长长的叹息。
我在害怕。
他本就不爱说话,现在就更是沉默。
多少次我看见他静静地盯着那两截断剑,石像一般。
有时我觉得那剑甚至也不在他的眼中。
你在想什么。
你后悔了么。
我靠在他背上。
他回头,似乎笑了。
——我不管你是谁,是你自己跑来我身边的。
那么,除非有一天我抛弃你。
在那之前……你不许走。
月夜之下我索求他的拥抱。
深秋的风很大,树叶都落了。
中间多少血雨腥风。
他果然再不碰刀剑,无论别人费多少口舌。
多少伤痕。
我是在生气,还是在庆幸我们的坚韧。
重回宫阙,已经是第几个春天。
觥筹交错间眼前闪过他苍白的脸。
他不肯来。
冷僻的小小宫殿。
果然,他又在看那断剑。
淡漠的容色,像是虚空。
随我来,我唤他。
熊熊炉火边是现世第一的铸剑师。
搜寻殆尽,只此一把与他的岩剑宽窄仿佛。
绚华证天。
十御剑之一。
不知铸剑师用了什么方法,断口如此平整。
七寸三分。
斜而锐。
一声一声铁锤敲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他只盯着看。
是悲。是喜。
谁知道。
剑锋湛湛如水。
握在手中,我说,“此剑将永伴我左右。”
他微笑。
是对我笑么。
……那些即使只是肩并肩静静坐着也会觉得快乐的日子哪里去了。
无话可说的时候就会这么想,然后暴躁,然后不欢而散。
我本不是很有耐心的人,他更加什么都不说。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又哪里有时间去想那么多。
那么,是都厌了么?
这日子,何时结束?
他已经没用了吧。
不能握剑的双手。
只是累赘。
只是累赘。
……你不是说可以为我死么。
那你为什么满脸挣扎的神情?
连我的剑都没有接住,“绚华证天”,坠在脚边。
宴上这么多人都在看着你。
场下那挑战者在等你,极精致美丽的青年,难以想象会是巫族第一勇士。
——你会不忍?胆怯?还是已经根本不会用剑。
我看着你死去。
从头至尾。
果然,誓言在你心里的分量重于一切。
誓言,或者,信念?
能够证明什么?
最后证明的,不过是,我们对彼此的爱其实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深。
不过如此。
我看着你。
你曾说过——
——我可以为你死啊。
你那时候是不是在微笑?
我以为我会哭。
2006.04.17
内伤……这到底是什么啊啊啊啊!!
已经完全不会说话的人黯然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