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湖》八水青予

1、绿湖

　　娘死了。
　　从战场回来，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想象中娘欣喜的笑颜，而是满院的素白，白得刺人眼。漫天飞舞的雪迷了我的眼，连脑袋也晕晕沉沉，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浑浊不清，分不清是雪还是白色的帷幔。
　　我下马走进院子，出乎意料的是，灵堂里跪着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她戴着白头巾，静静地注视着娘的牌位，鬓发皆白，腰板儿挺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镶嵌在深陷的眼窝里，一眨不眨，定定地看着前方。
　　我心下疑惑，我的亲戚死的死，逃的逃，这人却是没见过。于是问她：“你是谁？”
　　她不说话，仍是注视着娘的牌位。我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神态，蓦地害怕起来，心里却不明白这没由来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便鼓起胆子再次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这次动了，转过头来，盯着我，嘴唇张合了几下，发出细碎的声音，同时，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不断地溢出来。
　　她用袖子一一拂去，笑了起来。那笑声低沉而断断续续，听得我心中莫名悲恸，她缓缓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腕，我想抽开，未料到她力气大得出奇，一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地箍住我的手腕。
　　她开口说道：“你……能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苔藓青幽幽地倚在古木上，映得湖水越发如翡翠般温润动人。初春温暖的日光闪耀，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她就站在湖边，穿着葱绿底印花梅竹菊纹样湘裙，披着精白色薄氅，痴痴地看着湖，亭亭玉立宛若湖中仙子，她比绿湖更美，动人心弦。说来倒应了那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竟因她的一个背影动了心。
　　后来我去林府做客，再次遇见她，与她同坐品茶。我们俩对坐了半个时辰，喝完了一壶茶，一言未发，她起身离开时，我也只是与她互相告知了姓名和住处。
　　你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她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我不忍去打破那片宁静，一直对着她发呆，所以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但我没想到，她之后居然与我来往。她把我当做知音，因为我与她相处时没有说话——没错，我们的相交是凑巧，她误以为我是知音，其实我只是个俗夫凡子，面对着她说不出话来罢了。
　　我们就这样成了朋友。她爱江河湖海，爱山川森林，偏偏她不能出门，只能看见四面的高墙围起来的天空，那片窄窄的天地，哪里能满足她？于是我代替她，做她的眼睛，离家出走，告别父母，游历各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画在纸上，期冀着，能用我拙劣的笔，描绘出外面的世界，所有美好的景物。
　　她有一双巧手，能将我拙劣的画变成生动的景。她画的比谁都出色。她能用简陋的画笔描绘出鱼儿游动，能将腊梅连同它的幽香飘进画纸，我把她给我的回信全都珍藏着，收在箱子里，每天都拿出来，看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她执画笔的样子，我意识到我爱她。
　　对，我因为她的一个背影而动心，在与她相处点点滴滴中爱上她。
　　这种爱深入骨髓，我用我的画告诉她我的心意，她用同样的画回复我。收到画的我高兴得不得了，上蹿下跳，我们真正地相爱了。
　　我们彼此了解对方，虽然我们极少见面，但我们心灵相通，往往无需语言，只要一副小画便能知道对方心意。浓情蜜意全部隐藏在画中，我们一度以为谁都离不开谁，至死方休，没想到变故来得那样快，极轻易地就将我们分开了。
　　她嫁人了。
　　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画为她准备的十八岁诞辰贺图，一时不慎打翻了颜料，如血一般的颜色染红了画，把我的情意撕碎，把我的心揉碎。
　　但我能怎样呢？她嫁人了，我能怎样呢？
　　我撕了那张画，然后拿上装满她的画的箱子，与青灯古佛相伴去了。
　　孝？对，我不孝，我应该老老实实地嫁人，但是我不愿。我不想像她一样，毁了我们这份情……即便是辜负了父母。我想留着我与她最美好的回忆，一直到老死。
　　咳咳……现在看来……是不行啦。我们约好了，如果她先死，就上来找我一起下去；如果我先死，她就下去找我……怎么？你惊讶什么？咳咳……听了这么久，没听出来她就是你娘吗？好生蠢笨的小子，哈哈……
　　等我死了，你把我和她葬在一处，行吗？
　　什么？有你爹……在旁边……那我……我就在……另一边……呗……把我的那个箱子，也葬了……我还想看看……她的画……呢……

　　—+—
　　女人的手渐渐松了，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我看着她睁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伸手替她阖上。
　　我没说出口的是，娘每日每夜都在画，一张又一张，都是她。
　　就让她俩在黄泉下，继续为彼此作画吧。
　　完。

作者有话说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