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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楔子
      夜未央。
      凉的月色似水,浸润着百年古都,巍峨城阙下一带屋宇绵延,排排整齐青瓦泛起淡淡晕华,高处望去,正如水中的倒影,模糊在眼眸深处,更有不真切的迷茫。
      城北玄武大道中路,一条狭仄石子斜坡下去,右首一户两进院子,是工部侍郎严望苏府宅。当朝正三品大员,在京居官十余载,仍未迁出这只有初入仕途的上榜进士们才会安家落户的栖凤胡同的,大概也只有他一人罢了。
      已是丑正时分,沉沉脚步自胡同外大道上由远而近,“梆梆——镗!”更锣声里有人拖着嗓子喊“今夜无事,天下太平——”
      火把上的微光在巷子口晃了一晃,老更夫探头却打了个哈欠,提锣的手腾出一根指头来揉一揉哈出泪的眼。火光微弱,隐约照得见碎石子路的尽头,高得需要仰脖子才能看到顶的土墙,一株大柳树在墙后头拔立起来,柳条枝枝桠桠的茂密着,黑影里头也分辨得出满墙头的浓绿颜色。
      火苗在突如其来的风里扑腾了几下,老更夫缩一缩脖子,就入夏的天气儿,北方的夜里还是冷的。他重把梆子在手里拿住了,振作一下精神。
      “梆梆——镗!今夜无事,天下太平……”
      长长暗淡的背影在一声声单调的守夜更锣里终于去得远了。
      又一阵风穿巷而过,呼啸声里夹着树叶“沙沙”轻响,仿佛静夜中人的窃窃私语。
      “来了么?”
      墙内树下一个清瘦人影,布衫方巾,儒士打扮,不过四五十岁光景,两颊颧骨微凸,显出经年清贫的憔悴,眉目却是轩朗,神态谦和自持,颇见风骨。
      严望苏等得久了,一听见风声便悚然向树杈上望去,三月末的柳梢头,弦月朦胧成一团白光,正像他数月来的心情,笼上迷茫的混沌。
      正失神间,头顶树枝晃动,一个黑影轻轻跃下,甫一落地,单膝跪倒,抱拳轻声道:“停云拜见严伯父!”
      严望苏早听说他功夫了得,还是被这似从天降的身手吓了一跳,略定一定神,看他俯身便要拜倒,忙上前双手托住,也是压低声音道:“不必多礼!是步贤侄么?”
      少年在互握的手臂中抬起头,凄迷月华下一张精致脸孔几乎透明,雨后山黛般秀眉下,双眸润如春水,此刻却闪着别样刺目的光芒。
      严望苏倒吸在胸中的一口气半晌才舒出来,温和微笑道:“七年未见,贤侄还认得老夫么?来,起来说话。”一托他右臂,眼风匆匆扫下。
      步停云起身,一言不发“嗤”的撕开自己衣袖,露出多年习艺后变得粗壮的臂膀,翻转小臂,一道鲜红的蜈蚣刀疤痕赫然呈现目下。
      严望苏吃了一惊,点头叹道:“贤侄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脾性儿!”想起旧事,不由笑了一笑,按下他手臂。
      “你莫怪伯父多心,步府抄家之后,你就是通缉要犯。我岂是苟且贪生之辈?只是倘若朝廷派人使计识破机关,便是前功尽弃。我一人赴义不打紧,却要如何为乃父报仇雪恨?又要如何救亿兆黎民于水火!”
      步停云听到最后两句,热血上涌,透明肌肤下一层艳色红晕慢慢漾开,原本秀丽绝伦容颜更有一股慑人媚态。双眉骤扬,夺目眸光射出一道凛冽之气,严望苏看得更是一呆,原来那幅宛似女子面貌竟是一下变作英气勃发,周身一股肃杀冷冽,令人望之生畏。
      严望苏不由自主退开一步,忽见他翻身拜倒在地。
      “停云鲁莽,冲撞了严伯父!”
      “哪里!哪里!”严望苏连连摆手,“贤侄快快请起!”
      “严伯父对我步家的大恩大德,停云永生不忘!”
      言罢以首顿地,“咚咚”出声。
      严望苏俯身欲扶,看少年面上坚硬神情,暗自叹了一声,侧开身子由他行完三拜大礼。
      这少年,乃是他朝中同僚中极少数的换帖之交、按察院副都御史步允独子。步停云自幼生得明眸皓齿、状似女娃,却性情骄躁,执拗顽劣,始学步已然祸事不断,更有数次遇险几乎丢了性命。
      十二岁上与一众纨绔争勇,被人在臂上一刀划开深可见骨的口子,当时血作泉涌,肇事者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他还挣扎站起,一脚揣在那人□□,喝骂道:“瞎了狗眼的杂种,小爷这就阉了你,叫你男女不分!”举脚去踢,力道猛了一个踉跄跌倒,人也晕了过去。
      也是他命不该绝,就在血流难止、命在旦夕之际,恰有个长发披肩的头陀从斗殴酒楼下路过。头陀在西州佛教名刹苦坨寺中修行,原是方外高人,见到步停云的面貌也是一怔,直道“有缘”。止血输功,花了半日辰光,耗尽体内五成真力,才总算救了他一条性命回来。
      步允夫妇只得这一个宝贝儿子,这一次死里逃生,对头陀自然千恩万谢。那头陀道:“此子面貌殊异,恐难容于世。只怕下次没有这等运气。”夫妻俩互视一眼,都觉他话中有话,只是要将独子送到苦坨山上清修避祸却哪里割舍得下?都默默无言。
      步老爷亲自将头陀送出府门,头陀拱手告辞却并无立即离去之意,步允方自诧异,门内奔出一人向自己面前一跪。步允一看,正是爱子停云。他母亲站在门内,已是满面泪痕。步允看看头陀,他淡淡一笑,点一点头。步允无言长叹:“罢了。”
      从此步停云跟随头陀在苦坨山上学艺念经,匆匆七载而逝,若非家逢剧变,也许这一生人世便不再踏入凡尘俗世一步。
      严望苏等他起身,拉住手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贤侄请随我来。”
      步停云微一颔首,眉头轻蹙,严望苏只觉握住的手掌突然冰冷刺骨,回头看他一眼,一笑松开了手。
      两人分了前后转过几处假山,从月洞门出了荒园,却入了更荒凉僻静的一个院子。芜杂长草覆盖住的鹅卵石小径隐约可辨,一路引到院子西北角的一处三楹大屋门前。
      这里当年也不知是何人居所,此时早废弃了,墙漆剥落,飞檐缝隙中生出杂草,处处斑驳苍凉。屋窗外粗大铁条做了护栏,两扇残破木门亦被一道铁门锁在里头。
      严望苏在铁门前止步,自袖管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银制钥匙,扭开铁锁。铁门“亢亢”转动,步停云见他向里示意,屋内漆黑一片也不在意,一步跨了进去。
      又是“亢亢”数声,铁门显已重新关牢。“啪”一声轻响,一点如豆烛火在身后燃起,步停云陡然看清屋内情形,几乎站不住,呆了一刻,才终于扑倒在地,膝行几步到了灵堂北墙前的香案牌位之下。
      “爹,娘,孩儿……”
      严望苏看他身子微颤几下便即伏地不动,倒吃了一惊。端着烛台上前一望,果然是极悲攻心厥了过去,慌忙俯身把他扶住。
      垂首看时,只见一张雪白面孔双目紧闭,鼻息纤弱,不禁之状连严望苏也是心中一动,急忙收慑心神,连声呼唤:“步贤侄醒来!贤侄醒来!”正要伸手去揉压心口助他顺气,谁知刚碰到前胸衣襟,臂弯里的人身子一挺,猛地里坐了起来,双掌跟着推出。
      步停云神思迷蒙,怔怔半晌方清醒过来。好在他昏迷之中并未真正使力,严望苏被推倒地,只是擦伤了手,这时爬起来倒又过来看他,见人已醒转无恙,叹了口气道:“贤侄千万节哀顺变,令尊的大仇还等着你去报啊!”
      一句话说得步停云背转面去。严望苏知他性子刚烈,不愿以泪示人,遂走到案前拈香而立,默默颂悼。
      “严伯父,家父因何获罪?”
      严望苏转身奇道:“贤侄没有看到我的手书?”
      步停云道:“看了,不然我怎会来此见伯父。只是我不明白!”
      严望苏点了点头,叹道:“西州僻远,苦坨山上更是清幽避世,也难怪你不明白。”
      步停云双眉紧锁,疑问之色更甚。
      严望苏将手中檀香插入香炉,又躬身拜了三拜,徐徐说道:“靖荣五十年,先帝龙驭上宾,太子晔继位,这等大事想必远在西州也应知闻?”
      步停云点头:“新君登基改元,如今是华懋三年。”
      “不错。我大燮经旻、晟、荣三代明主,绵延百载,盛世天下,四海平靖,百姓安乐。”
      严望苏一气说到这里,激越语声低沉下去。
      “如今到了华朝……”他神色黯淡,缓缓说道,“如今到了华朝,不过三年而已。北有燕族入侵,南方天灾接踵而至,去岁赤州大旱,饿死的农民有几千人之众,朝廷十万两赈灾银不知用在何处?今科春闱出了考官卖题的荒唐丑事,而只凭大理寺卿一句人情,主考不过判个罚俸一年的小惩而已。”
      严望苏越说越是激动,手握成拳在案面狠狠一锤,扭头望向步停云,清瘦面颊涨得通红:“你问父亲因何获罪?步允贤弟清廉高洁,公忠体国,谁人能及?他有什么罪?无非铁面无私,挡了那群黑心墨吏发财罢了!他参劾内阁大臣赵功授的折子递上去不过两天,就有人指摘他贪赃枉法,更言之凿凿说到五十万两赃银尽数在清水河下游的步家别墅找到!皇天在上!你父亲一生清贫,哪里来什么别墅?而这等弥天大谎竟成了杀害忠良的铁证!”
      步停云默不作声听完,双目赤红如火,咬牙道:“伯父告知那些贪官名姓,我这就去一一杀了为父亲报仇!”
      严望苏摇头道:“害死你父亲的并非那几个贪官。”
      步停云一怔,点头道:“不错。有此昏君,错勘贤愚,滥杀忠良,才是罪魁!”
      严望苏慢慢恢复平静,黯然道:“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与步允贤弟读的是圣贤书,做的是忠君事。然而当今之世,竟是天怒人怨,朝中淫奢阿谀成风,关外燕寇烽火连月,忠臣遭戮,百姓蒙难……”
      “严伯父!”步停云右臂用力一摆,“这等昏君难道还要为他愚忠到死不成!”他掷地有声,浑身散发一股武人桀骜不驯之气,“我便入宫杀了这个无道皇帝为父亲还有所有冤死饿死的忠良百姓报仇!”
      严望苏望他半晌,而后郑而重之的点一点头。
      “我意早决。”他的声音不高,却是斩钉截铁,“弑君之罪天诛地灭,但要眼看这样大好河山断送一个昏君之手,却是不能!”
      步停云点头道:“正是。”
      严望苏道:“大内高手如云,皇帝身边更有内廷侍卫贴身护驾,只怕身手不在贤侄之下。“
      步停云扬眉道:“为父报仇,何惧之有?”
      严望苏轻轻拍他肩头,目光慈蔼。
      “不是这么说。伯父知道你不怕死,我亦不怕,决定给你写信的那刻开始,身家性命早已置之度外。只是,死亦要死得值得。”
      步停云蹙起双眉,傲然道:“我从师学艺七年,刺杀之举未必便是自投火坑。”
      严望苏见他执拗难劝,甩袖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便在我府中暂避,准备妥贴之后,扮作家仆随我上朝。等我撞柱死谏,引起大殿混乱,你再乘虚而入,伺机刺杀,倘若侍卫人众难敌,千万不可力拼,务求全身而退——你妹妹衔月没入贱藉下落不明,她自幼身子淡薄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到如今你是步家唯一骨血,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步停云一时没听明白,还怔怔道:“如要行刺当然是夜间行事,我一人一剑进宫便了,怎能饶上伯父一条性命?”
      严望苏怒道:“你当大内皇宫是什么所在?皇帝行止又如何得晓?就算你是天下第一高手,入到禁苑千门万户,怕没摸到二道宫墙已然叫人识破行踪,有何能耐杀得了昏君!”
      步停云手中捏出冷汗,这时方知自己想法如何幼稚可笑,呆立半晌,目中涌出泪水,忙把头一低,拜倒在地哽咽道:“停云幼年离家,成人后不曾承欢父母膝下一天,便已然养亲无望!我殒身不恤,只求能报此大仇,望伯父成全!”
      严望苏走去握住他的手臂,也落泪道:“好孩子,你的心情伯父体会得。我已为你筹措一计,可以顺利潜入内廷,得以近身皇帝左右。其实宫中早已有我们安插的眼线暗哨,只差你这样武艺高强的内应便可行事。”
      步停云先是一怔,随即大喜:“原来伯父早有良策,想要诛灭昏君的人也不只我两人而已!”
      严望苏微笑道:“当今皇帝为太子时,已因行为不端险被先帝所废,当时朝中诸大臣推举涪亲王楚旸入主东宫,可惜先帝未准,他老人家是看不到今日。涪亲王侠王之誉远播朝野,如今更是众望所归,大家都望能早日看到新主登基,刷新气象。”
      步停云久不食人间烟火,这段话听得似懂非懂,总之可以入宫报仇便能称心快意,于是点头道:“只要不再是个无道昏君就好。”
      严望苏见他说得随意,心中暗喜,面上却作难色,沉吟道:“此计虽好,只是贤侄要受许多委屈……唉,只怕贤侄也未必肯做。”
      步停云怎经得住他这样激将,玉白面容顿时涌起红潮,激动大声道:“伯父这是什么话!我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事不敢做?”
      严望苏目中流露怜爱之色,叹道:“并非不敢,而是不愿。”知他必要反驳,摆一摆手,“贤侄先听我说罢。”自怀中取出一份内页折在两面封皮之中的书本,递了给步停云。
      “这是工部不日就要进呈皇帝的奏折,说的是南郊玉泉山下的行宫业已竣工,各州府举荐的青年才俊也都陆续抵埠,恭请皇帝陛下择吉日开纳贤馆,安置这三十四人入住扶离宫。”
      步停云展开黄缎面白里的折本,果见里面列了几十个名字。严望苏食指点住的一行字上面写着“青州黛山府红影乡裴玉清”。
      “伯父是想让我冒充此人混入宫中?”
      严望苏想不到他心思如此敏捷,赞许的一点头:“是。我用重金买通南下选士的官员,让他留了这个名额给我,说是希望选一个自己调教出来的人入宫当差,倘若能取悦龙颜,邀得隆宠,天子面前美言一句便能飞黄腾达。”他故意将“取悦”“隆宠”几字咬得格外清楚,说完便拿眼瞥在步停云面上。
      步停云已明白大半,心中惊骇,颤抖了声音问道:“这……纳贤馆……是什么地方?”
      “开敏之性,殊丽之姿,乃是各州府选士的不文法则。汉有哀帝为董贤安眠而斩断衣袖——纳贤纳贤,这扶离宫中的纳贤馆却是什么地方?”
      这已说得再清楚不过,步停云倒吸一口凉气,霎那面无人色,浑身簌簌而颤,摇摇欲坠。
      严望苏眼看这张惨淡姿容,竟是另一种夺人心魂之态,心中立时涌起无限不忍,一瞬居然萌生就此作罢之念,连忙垂眼勉力定住心神。
      半晌不听回答,严望苏心中隐隐在想,倘若他执意不肯,自己自然不能强逼……竟是有点希望他就此回绝了。
      “我去。”
      步停云终于说道。
      “只要能杀此昏君,再大的屈辱我也甘愿承受。”
      严望苏只觉这句话颇有决绝之意,心内一沉,抬起头来。面前的少年目光落在父母灵牌之上,白玉雕琢似的脸颊平静如古井深潭。
      “想不到我步停云竟也有靠色相为器的一天!”
      说罢仰天一笑,两行晶莹泪水无声滑落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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