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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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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的夏天,我高考落榜了。”狭窄幽暗的出租屋里,斜斜倚在床头的年轻人苦笑道。他低着头,乱发下的脸隐藏在黑暗里,只有形状优美的半截下巴若隐若现。
他的话让我很惊讶。虽然他看上去落拓不羁,衣衫褴褛,但是从光洁的面庞和挺拔的身材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多大年纪。然而他却自称自己在27年之前参加过高考。我深深地怀疑过度的酒精和尼古丁摄入以及长期无规律的生活已经彻底摧毁了这个年轻人的神经系统。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怀疑,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类似冷笑的声音。并没有做任何解释,似乎他太想说出将要说出的话而不愿意因为任何理由停顿。于是我只好咽下疑虑,安静地做一个倾听者。就像我们约定好的那样。
“看着父亲母亲交织着愧疚与失落的欲言又止的表情,我知道,我永远地与进入青城大学中文系的梦想失之交臂了。我的家庭状况已经无法支持我再一次的尝试,我无法改变,只好认命。然而我毕竟读过几年书,写过几篇占据报纸不起眼的角落的酸文,颇有些所谓读书人的酸腐与清高,不愿终生把自己困在大山深处的落后乡村。于是,我在高考发榜的第三天,背起一个母亲洗过又补过的蛇皮袋,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来到青城。
一周之后,我幸运地在青城大学谋到了一个做保安的机会。工资虽然不高,但是至少,我离我梦想中的学府近了一步。混迹在青城火车站的那几天,我曾经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看到过一篇关于大学保安自学高考最后考上大学的报道。‘也许,下一个出现在报纸上的就会是我呢。’那时的我这么想着,仿佛自己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传奇。”
我怔了怔,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淡灰色的保安制服,感觉自己被冒犯了。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就萦绕不去的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再一次袭上心头,这次不管他许诺给我多少做听众的酬劳我都不准备压抑自己接受这个荒唐的玩笑。我认为他是故意来找我寻开心的,想用一个愚蠢无比的故事来嘲笑我宏伟的梦想,没错,一定是这样,城里人总是看不起我们这些怀揣梦想但是家境贫寒的有志青年,他们又总是闲得发慌,什么无聊事都做得出来。
我一向是个行动力强的人,这点令我引以为傲。于是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跨前一步揪住那个人的领子让他不得不痛苦地仰起头。我很满意自己打工多年锻炼出来的一把力气,这让我在目前的情境下有了俯视他的资本,“你给我听着,混蛋。老子不愿意听你鬼扯,立刻给我滚出去,或者老子把你扔出去。”
他被我拽着领子弄得呼吸都有些不畅快。但是他居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低沉沙哑的笑声诡异的紧,让我不禁后脑一阵发冷。我坚定了把他扔出去的决心,我娘教导过我,不要跟古怪的人有什么牵扯。她虽然没有上过学,但是说的话却总是很有道理。
“我真的没有选错人。”他艰难地说着,两手试图把我的手掰开,但是他的手指太过无力,没有什么成效反而让他自己气喘吁吁。“你你先把我放下来,年轻人。我能理解你的梦想,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准备向外走的步伐僵住了。他说了什么?他理解我的梦想?
他理解吗?那么多个夜晚的彻夜不眠,那么多夜晚孤独地凝望星光,那么多嘲笑,那么多讥讽,他懂吗?他真的懂吗?
他这句话莫名地打动了我。长这么大,除了我娘,还从没有过什么人说过这种话。从小到大,每当我提起梦想的时候,我收到的只是白眼和嘲笑。
我决定放他下来,听他说下去。即使他是在捉弄我我也准备听下去,反正也损失不了什么,我的力气完全足够我牢牢地掌握主动权。
于是我尽量温和地把他放回他蜷缩的那个角落,装作不耐烦的样子,“那老子就再听你胡诌一会儿,可别多想,我是不想放弃我们谈好的价钱。”
他沉默地笑笑,露出一中“我都明白的”的表情,让我有些窘迫。但他很快又开始了他的故事。
“在青城大学做了三天保安之后,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
就像你一样奇怪吗?我在心里默默地接了一句。
“保安班长说他是青城大学的退休教授,但他明明还没有到退休年龄。又有人说他有精神疾病,多年来也不曾作出什么学术成就,只是每天鬼混,沉迷于某种毫无根据没有前途的神秘研究,以至于妻离子散,独居多年。我开始当保安的第三天凌晨,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学校,一路嘶吼着支离破碎的话语,最后竟然抱着校门边的灯柱呜呜地哭了起来,是那种毫无保留的哭法,看起来就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那个年轻人顿了顿,眼神似乎有些暗淡,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回忆里。“可以给我一杯白兰地吗?”
“我靠!”我嗷地一声,正听到开始有趣的地方,他的停顿让我有些不爽。 “你妹的白兰地啊,白开水都没有!”
他吓了一跳,环顾了四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身处何方,“抱歉抱歉。”
我翻了个白眼,“你还讲不讲?”
“”他叹了口气。重新开始回忆。
“不知道怎么的,我对他起了恻隐之心。于是我在他睡着在大街上之后把他带回了我的保安室,把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然后才出去巡逻。每次我天亮时回去,都会发现他已经俏俏地离开,并且每次都把我放在桌子上的烟拿走几根。”年轻人苦笑着,“我也不知道这怜悯从何而起,如果我没有那么丰富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也许以后就没有这么多事,我也就不会陷入如此痛苦的境地了。他就像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一打开那个盒子,我的人生就堕入了恶魔的掌心。”说到这里,他饱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就是在大街上把烂醉如泥的他带回自己的出租屋的,他似乎在暗示,如果我听下去,就会落得像他一样的下场
想进文学院的人就是多愁善感。
老子才不怕。况且,现在我已经忍不住想要听完这个带着宿世轮回的沧桑感和神秘感的故事了。
“后来,在我当保安的那六个月里,每隔三四天,总会看到他烂醉如泥地回来,我也总会把他背进保安室,把他放在床上,然后盖上大衣,甚至在床边的桌子上备好一盒拆开的烟。”
“可以给我一支烟么?”他仰起头问我。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么强调那一盒烟是为了这个问题做铺垫的吗?
“老子从来不抽烟,也不能容忍别人在我的屋子里抽烟,要抽就滚出去。”这也是我娘的教诲。
“”他默默无言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点嫉妒的表情,然后邪恶地笑起来,“没关系,如果你要听完这个故事,你总有一天会学会抽烟的。”
我恨不得揍他一拳,送他一个青青的眼圈,他看出我的凶气,往后缩了缩,飞快地继续讲故事。
“就这么过了六个月。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值夜班的时候复习功课,遇到了几个逃课上网归来的小痞子。他们似乎想从我这里找点乐子,就开始肆意侮辱我的梦想,还把我的课本撕烂了。我很生气,就和他们打了一架。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力气也大,虽然对方有六个人,我还是没让他们讨到便宜,只是我的书全部成了碎片,我的嘴角和眼角也有了青紫色的淤血。不过他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得意地笑了笑,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
“后来,小痞子们走了以后,我就一个人蹲在地上收拾我的那些书的碎片。一边收拾一边哭着,想着我的命怎么这么苦,梦想怎么这么遥远。越想越难过。简直都不想再活下去了。
这个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喂,小子,你怎么了?’我抬起头,看见那个总是蹭我的烟的老疯子站在我面前低头看着我。这次他居然没有喝醉。”
“这次是他把我带到了保安室。我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情绪的突破口,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诉说着自己的孤苦和绝望,他就一直沉默而安静地听着,直到天光乍泄,破晓将至。我才终于稳住了情绪,开始觉得不好意思。那个时候,一整夜都没有说话的老疯子开口了。他一开口,就让我心惊肉跳。”
年轻人顿了顿,喉结上下翻动,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表情很是痛苦,仿佛不愿回忆。
“他说:‘你想改变这一切吗?你想再也不用向任何人低头而让别人向你俯首称臣吗?’他的声音那么具有诱惑力,那时候我还不明白,那是来自地狱深处的邀约。于是我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想。”
“老疯子用一种‘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笑了起来,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给了我一个信封,然后最后送给我一段话。”
“他说:‘现在,你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欲望太盛,让自己万劫不复,命不久矣。如果你可以克制自己,你就是这世间的神,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你之上。一切全部在你。’然后他就离开了,我在他坐过的地方发现了一张胃癌晚期的诊断书。据说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天亮了不久,保安队长就气势汹汹地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小时之前闹事的小痞子们。保安队长告诉我,其中一个小痞子有很硬的后台,现在后台要赶我走了。他还安慰了我几句,我并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我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一直在抖,手里攥着那个老疯子给我的东西。我知道,有了那个东西,被赶走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什么都不怕了。”
“那是什么东西?”我不耐烦地问。
他悠悠地盯着我,忽然感叹了一句,“还真是个没有人可以逃脱的魔咒。”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脏兮兮的纸包,又掏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厚本子,“我已经不想再讲下去了,这个纸包里是那个老头给我的东西,这个本子是我这二十七年来的日记,这都是我留给你的遗产,希望它们可以帮你得到善终。”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他手里的东西吸引了,敷衍地问道,“遗产?你要死了吗?”
“呵呵,”他无所谓地把东西放在床边,扶着床沿站起身来,“我一周前收到了胃癌晚期的诊断书,医生说是长期心情抑郁,生活颠沛流离饮食无序的结果。我用一生的孤苦无依避免人祸,却不想这反而带来了这样痛苦的死亡。都是天意。那个诅咒,没有人可以幸免。”
他扶着墙走了出去,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面容有些扭曲,“你做不到的,我们都没有做到,所以你也做不到的。”
我不忍心对一个命不久矣的将死之人下手,于是没有揍他,只是在他面前砰地一声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