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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沥青湖 ...

  •   裕木银次永远无法理解结城的选择,在他看来那是何其愚蠢。

      尽管他们出生在相同的环境,接受着同等的教育,拥有一样残忍的机遇,却在岁月的打磨下,变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一个就算玉石俱焚也要倨傲无悔,而另一个即便苟且偷生也想重新出发。已经形成的世界观不能被轻易融洽,所以当结城毫不犹豫地固执己见时,就已经做好了承受他怒火的准备。

      然而出乎预料地,他却只是冷笑,充满情欲的柔软身姿无声无息地贴上来,然后靠近她耳边窸窸窣窣说了些什么。冰凉的气息刮/擦着战栗的耳廓,阴柔如游丝般的声线蒙着一层令人胆战心惊的白色暴怒,一寸一寸,像缓慢进行的雪崩一般,引得她刚才还镇定自如的年轻脸庞,一时之间煞白如寒风中颤抖的灰烬。他邪佞而肆意地狂笑着,嘲讽她轻而易举的动摇,带着胸有成足的胜利者姿态,摇摇晃晃地离去。

      那断断续续的抽噎笑声渐行渐远,结城却能清晰捕捉到,远方,他寒意十足的声音:“想通了,回来楼兰找我。”

      结城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攒住了裕木临走前塞给她的那块墨黑腐玉,像一盏黑暗中摇摇欲坠的丰碑。

      “你一定会回来的。”他如此笃定。

      ……

      神威随着苏我鹤九走在黑暗狭窄的甬道里,踏踏的脚步声,夹杂着洞窟顶部“嘀嗒”落下的水滴律动,来回徘徊于耳际。

      他凝视着眼前女人的背影,尽管表面上伪装的笑容丝毫不差,但细细观察,就能捕捉到眉宇间真实的阴霾——他知道他变得有些反常,或许是因为受到突然出现的故人所影响,一向最厌恶回忆过往的少年,没来由地将大片大片的时间花费在了无意义的追溯上。

      是的,他一边缓缓踱步,一边回想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往事,并且不受掌控地一直胡思乱想着,关于他遇到苏我鹤九前,遥远的童年时代:

      他想他应该有很多事情可以回想,类似瘟疫,饥荒,被剐光遗物的溃烂尸体,大街小巷里随时随地发生的强/暴,枪林弹雨的繁荣乱斗,以及,那社会底层沦丧的信仰——它们残暴的铁蹄卷裹着记忆中黑色的大雨,溢满了他少不知事的生命,但每一次闭上眼,脑海中却除了星球阴雨连绵的潮湿天空,什么也没留下。即便是那半醉半醒的灰蒙光线,也穿不透亚博星终年不散的黑暗,藏若深潭的目光穿过一幢幢灰黑色的石砌瓦房,看到的却只有漫天如悼词般肆虐的乌云,不断扑腾直上的工业废气,和窗棂外异常佝偻的枯枝。

      他的耳畔总是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母亲烦人的病喘,鼻息下是甘涩漶漫的药香。同陷囫囵的族人徘徊在暗夜中伺机起伏,时刻进行着隐蔽而持续地殊死搏斗,那无可救赎的末日气息,堪比生生不息的战场,像一块巨大的黑布笼罩了夜兔族日益腐朽的荣华:他总是他们中的一员,每天都站在离药堂不远的小巷里观察有没有人死去,必要的时候会“帮”他们一把,然后杀死同样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尸首遗物的暴徒,只为了一件可以给家里的婴儿缝成尿布的衣服;那时他并不知道野心为何物,就已经懂得了统治者的法则。而就在某一天,这样贫瘠如井底的生命里却来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造访者,铂金色的发梢,自上而下睥睨他的骄傲身姿,头顶依旧是家徒四壁的阴霾故乡,然而却有什么东西悄然发生了改变。

      于是他抛弃了这个星球乏善可陈的一切,跟随着个人,踏上了令夜兔食髓知味的狼藉征途。他手中的书从潮湿腐烂的童话故事,变成了干净厚重的战策卷宗,耳边的鸣响从咄咄捣烂草药的龃龉声,变成了清冷冗长的传道,抑或金戈铁马的号角,他开始无限辗转于屠戮的战场与各个别具风情的国度,从那个人的步伐中,懂得了何为生存,何为世界,何为空有其表的民主,何为独树一帜的独/裁,何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何为上层者的利益最大化,并且日复一日在理论与实战间,更加趋近于那个最完美的自己。

      眼前这个人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在世人眼底留下了最耀眼的剪影,而他依旧是徘徊在任人宰割的社会层面里的桀骜少年,背着一袋单薄的行囊,和弑/父未遂的恶名,伤痕累累地踏入了动荡的宇宙,而如今,失踪十年的她再次出现,他已经蜕变为深谙政道的狡黠战鬼,而当年那个拥有一切的强者,却早已失去了让神威继续追逐下去的价值。

      这就是女人最可悲的地方,她们荣耀的岁月拥有难以长存的保质期限,无论自身何其强大,本性里却依旧存在着一份可笑的奉献精神——父亲,丈夫,儿子,当她们为这些毫无价值的事物所牵绊住脚步的时候,有时甚至会宁愿放弃自己令人尊敬的一切……

      收敛回脱缰的思绪,在一片诡秘而冗长的寂静中,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留在这里?”

      明明知道答案,但还是期许着能够得到值得人倾听的回应,然而,前方的苏我却许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不知十几分钟,她突然开口倒是令神威有些吃惊:“我如果还活着,第七师团就算死去多少人依旧能够东山再起,把伤害降到最低的方法,就是自己折断自己的羽翼……让他们以为力挫夜王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很好吗?”

      观察着她巧妙避过问题关键的措辞,神威语调讥诮地勾起一丝冷笑,眸底划过释然,却不道破她真实的想法——与其说是为了师团,倒不如说是为了凤仙吧,真正的政/祸又岂能牵累到下层的杂兵?只要手段足够,再忠诚的战士也能被轻易洗/脑,更不消说是以利益,金钱与杀戮所驱使的夜兔的雇佣军,元老真正想除掉的只有夜王一人而已。但,因为不想看到凤仙继续卷入春雨政治风暴的中心,又自认对那个男人还有一份情义,这个女人便心甘情愿抛弃了自己的一切,替他当了十年的活死人,殊不知垂垂老矣的夜王在外面,用怎样的方式践踏她牺牲荣耀换来的庸碌生命。

      似乎早能预期他的一番想法,苏我鹤九沉默下来,晦暗而微微凌乱的铂金色长发,如她眼睑下疲惫的卧蚕般泛着久经风霜的气息,嘴角若有若无噙起笑:“女人的一生远远比你想象中的简单,相貌功勋尊严,很多时候都抵不过信仰。”苏我鹤九无奈摇摇头,“这么年轻的你,是不会懂的吧。”

      “……”神威的确无法理解,但也不想再浪费时间去思考他们之间愚蠢的差异,彼此间诡异鸿沟的世界观,到底分歧在哪一年,他得不出结论,所幸也不想明白——他看过太多甘愿为了男人抛弃自我的女人,几乎无人幸免,比如他那在冰冷星球上守候丈夫回家,足足盼了一辈子的母亲,比如那个为了毫无血缘关系的小鬼,情愿成为夜王傀儡的吉原花魁,再比如,死心塌地被囚禁在地底整整十年的阿鹤,她们无一例外地拥有惊人的美貌,得天独道的奇异思维,智慧,还有胆识,却在自己身为“女人”的迂腐潜意识中,丧失了成为他眼中强者的可能。

      所以他才会那么执着于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百里鬼刀:初见时,阿伏兔是这样描述她的——被生命中唯一的挚友背叛后毫不犹豫举起刀的女人,不为任何事物所牵绊,并且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有能力割舍去毕生羁绊,虽死犹荣。

      想到这里,神威的心情有些微妙地讽刺,对面的女人却兀自开口了:“但还是多少会有些失落呢……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看着他一步步从底层,走到万人之上,但在我选择留下时,他甚至没有丝毫挣扎和挽留,冷静得让人害怕,”叹惋之间,她眼底却再没有情绪闪过的光彩,只觉得可笑,“夜兔族的男人从来都不缺少薄幸之徒,他们不会让任何人事变成他们前往战场途中的牵挂,一心只有无垠的杀戮,所以每当他们回头看时,才会发现自己的道路上,什么都没有……”

      声音一顿,“神威,你和你师傅是同一种人。”

      意外地和夜王临死前的遗言惊人重合,神威却不以为意,好整以暇地笑笑:“……你是说我也会得花柳病?”

      苏我鹤九眼睛一眯,轻笑地骂了一声:“臭小子。”

      “嗯,这样就对了,”神威弯着眼,“你实在不适合那种恶心的抒情方式,如果现在再来抱怨做了深闺怨妇,那么当初就不该自找麻烦不是吗?”

      “……深闺怨妇?”撇撇嘴,苏我四处打量了一眼周遭越变越逼仄的甬道,四周的环境越来越怪诞百生,温度越来越高,燋金流石般令人窒息的灼热,从洞窟滚烫的黢黑岩石,四面八方地传导而来,嘴角的笑容意味不明,“你能把这里比作‘深闺’,我还真是不知道该说你狂妄还是年轻,地下的世界可比地上有趣也麻烦多了,不然我可早就无聊死了……”她稍侧过头,“你不是想知道我留下来的原因吗?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答案,相信会让你很满意的。”

      “噢?”神威佻薄地扬起眉,“我以为,你已经给了我答案了。”

      苏我鹤九闭上眼,浅浅颔首:“……的确,但那只能算是一部分吧。”

      “这件事我连你师傅都没说,”她从黢黑的斗篷里拿出一个粗糙的石盒,盒子表面愔愔寥寥纹刻了一些模糊不清的铭文,除此之外看上去与普通的顽石别无二致的普通,她却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石盒表层,反手将它递给神威,“事实上,十年前,我意外得到了一个东西,我不能把它带出去,却也不能把它留在这,所以我选择变成它的守护者……”

      “……就是这个?”神威短暂地犹疑后,还是选择接过这个盒子。指尖彻骨的冰凉感令他立马发现了这盒子的不寻常之处,眼弧下的眸子微微一动,他缓缓打开了盒子,呈现出其中的东西……

      空的,石盒中央仅仅有一个掌心大的圆形凹槽。

      “东西不在这里,”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苏我鹤九指了指前方泛着幽蓝光芒的洞窟出口,“快到了。”

      他们穿越洞窟的时候遇到了一团阻力相当惊人的浓稠黑雾,说是雾气却也不像,更加类似于实体化于空中的某种粒子,薄薄地,像蛛丝一样萦绕在空气中,却给人一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神威橙粉色的发丝,在呼嗥的层层逆风,和静静悬浮的黑色微粒间沉沉浮浮,然而不过多久,前方的视界便乍然豁然开朗,只是,周围的温度,却也陡然上升到让人难以承受的地步。神威刚一踏出洞窟,就感觉到了脚底的地壳在持续地震动,一绻疾骋的扭曲热浪张开了狰狞的大口,似滚烫飓风般将他周身网罗。鼻腔里顷刻充斥满了辛辣而炙热的呛口气息,他不自觉地皱起眉,隙开的眼帘被炙热的气流熏蒸得刺痛,夜兔脆弱的皮肤泛起了过敏般的细小红疹,只好撑开手中的巨伞作为屏障,尽管温度丝毫没有改善,却能阻止一部分不断飞溅的炽石碎粒擦过脸颊。

      视线沿着伞沿往外看去,他才发现他此时正站在一壁狭窄如缝的悬崖栈道上,再往前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峭壁巉岩,和磅礴浩大的峡谷。垂直而立的火成岩围绕在深壑两侧,而那谷底之下,竟然潜藏了一座巨大的海底火山——之所以说是海底火山,是因为空气里四处都漂浮着浓重的咸湿气息,悬崖半空甚至生长着一排排结核状的海泡石;尽管那些远古的海水已经被疯狂穿梭的热流,蒸发得一穷二白,但峡谷底部,大海存在过的痕迹依然清晰。黑漆漆的棱锥山脉连绵起伏地律动着,石块表层皲裂的岩纹里,静谧而诡异地渗出一弯弯孔雀蓝的岩浆,燃烧的熔融硫磺,和硫酸般蓝色的火焰交融在一起,侧向倾斜泄出,看上去像是宇宙中不知名的流火星云,而那明明暗暗的间奏,却又恰似富有生命的沸腾海水。

      沾着火星的大片火山灰飞仆于紫色的伞面上,神威面色肃穆地往前一步,睁开的藏蓝眼眸倒影出幽蓝发亮的熔岩,深邃得惊心夺目。

      “东西在这下面。”轰轰作响的火山喷发声极其钝闷,苏我鹤九捂着口鼻低声说道——她不是夜兔族,对于那些因为终年地剧烈燃烧而产生的、浓度异常之高的有毒硫气,几乎毫无抵抗力,光是站在这里已经很是勉强。

      神威看了她一眼,往前一步。他也不敢靠太近,夜兔怕热的体质,可能真的会被蒸发掉。他戏谑想着,如果现在有人敢暗/杀他一定是最好的时机,纵然他自认忍耐力超群,但也忍受不了这里的温度——光看那些悬浮在峡谷底部的小水珠,就能揭示其滚沸程度,这是热力学中的莱顿弗罗斯特现象,大多数人都知道水遇热会蒸发,但当温度升到超出沸点三倍的时候,液体周围就会形成一层隔热的蒸汽层,水会以小液滴的形式浮游在空气中,而且需要更长的蒸发时间。而现在,所有残存的海水都因为海底火山的喷发,被蒸至空气中,形成了这样的水状粒子,起起伏伏,似乎被名为自然的大手所操控,看上去像极了电影里特效做出来的魔幻场场景。

      然而神威对温度的赞叹却并没有停留多久,他看到了更令人震惊的东西,然后,忽然明白了到底是什么能将苏我鹤九这样的人,牢牢困在地下十年之久——因为那蜿蜒的岩浆上层弥漫着浓重的白色雾气,而灼灼的蓝焰下却是一立方巨大的冰块,没错,居然是冰块……

      不,应该说是冰棺才对,因为里面躺了一个人。苍白失血的脸颊,覆着薄薄冰衾的柔软黑发,胸口狰狞的血窟窿,和那紧皱眉宇的模样昭示着她死前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百里鬼刀失踪十年的尸体。

      瞳孔收缩,神威不可抑止地睁开了眼,那双波澜不惊的藏蓝眼眸少见地流露出了如此鲜明的讶异,不仅是因为百里的出现,还因为她双手中捧着的那颗东西。他纤长的手指如受蛊般抓紧了伞柄,不自觉被吸引住——没错,即使在灼热酽酽的幽蓝熔岩中,依然簇拥着一攒不容忽视的橄碧色微芒,那是一颗掌心大小的涤翠玉石,脂白泛青,极其通透的玉石纹理中央,潜藏如云絮般缠绕的游鱼石花,和细腻的油脂分布,与他的百里一样美丽得不可方物——八尺琼勾玉……

      “很奇怪吧?那个女人……”苏我鹤九瞥了百里一眼,扬扬下巴,俯视而下,“这十年来,寸草不生的楼兰可不太平呢,前前后后,大约来了三波不明人马,其中之二都跟这个女人有关——她明显不是来自古楼兰的尸体,战袍的样式倒是类似攘夷战争末期的幕府联军,只是不知道是谁。”

      神威静默着蹲下身,兴奋得微微发抖:“呐,她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十年前吧,”苏我回忆道,“十年前我们来到楼兰的时候,就发现楼兰里还有另外一批人,说是一批,其实也只有一个人——但那是个相当厉害的家伙,虽然受了很严重的伤,但做障眼法的手段极其高端,而且行事作风低调到几乎无声无息,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只能肯定是个身经百战的高手……”低声咳嗽了几声,她浅浅蹙起眉,“但他很快就离开了,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来到楼兰的目的是什么,直到六年前我发现了这个洞窟,和这具女尸,天知道那神通广大的家伙是怎么找到八尺琼勾玉,又是怎么把这女人弄下去的。”

      “我这六年来一直在想方法,要怎样才能拿到八尺琼勾玉,但是……”

      见她不再说话,一直低头思索的神威追问道:“但是什么?”

      苏我摇摇头:“凭我的身手根本做不到。”

      她是个极其自负的女人,虽然出生于偏远星球的天人小族,但与生俱来的天赋让她拥有了根本不输于夜兔的强大战力,有些时候就算有无法单凭武力解决的事情,用尽各种智慧手段,她都不会轻易服软,除非真的棘手到超出了想象:“什么意思?”

      话音未完,上扬的气音便撞碎在了诧然改变的气流中——

      “来了!”苏我鹤九沉下眼,大喝一声。

      耳朵一动,凭着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神威猛然踏地凌空腾翻而起,擦着他呼呼猎响的衣摆,一道疾如青灰色闪电般的巨大藤/鞭,顷刻激射出身后三四丈。

      战斗的气氛像明火浇上了炼油,一触即发,神威借着峭壁蹬起的反作用力,左膀当即反手劈砍而下,雷霆万钧的手刀似真正削铁如泥的利刃般,切断坚硬似金属的筋肉,爆裂的兽血洋洋洒洒倾泻在他身上,难闻的气味令他一瞬间皱紧了眉头,也明白了这粗壮灵活的藤蔓原来竟是动物的触/手!然而他却丝毫没有迟疑,无论对手的动作如何迅猛,在他惊人的爆发力面前都变得老态龙钟地迟缓。

      ——看来有人为了保护冰棺,在峡谷里放了古怪的“东西”啊,以八尺琼勾玉的维度结界作为尸体防腐,阻绝外界入侵,不止如此,甚至还极谨慎地以来自炼狱的恶灵镇守于此吗?行事谨慎于此,看来不是个简单人物。

      神威原本还算漫不经心的眼神中,遽然闪过一丝暴戾而疯狂的杀机,他猛地扯住了触角被斩断的血腥边缘,整个人随着那瑟缩收回的触/手,顺势被拖入了热浪袭人的滚烫深渊。

      苏我鹤九暗自心惊,她难以想象仅仅十年的时间,就能让当初那个傲慢却尚且不够资本的小鬼,获得横行于宇宙的铁一样的通行证——他还那么年轻,果断的决策力和惊人的身手却像疯狂的厉鬼。

      他在赌,是自己惊人的恢复力快,还是热流灼伤身体的势头猛,无论如何,他对八尺琼勾玉,还有棺材里被藏起来的女人都志在必得。神威眸色一棱,裸露的皮肤在沸腾的熔岩热气下反复烫伤,又反复愈合,就像他和这古怪触角僵持的拉锯战一样,不过他可没心情继续这样戏耍下去,神威抄起右手中的紫色巨伞,冰冷的金属如今变得似铁板一样滚烫,他狠狠将伞尖搠进了触角之下,挑起皮肉,然后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哒——!”一连串似爆炸般的枪鸣声,回响在空旷的峡谷中,飞溅的鲜血粒子悬浮于四周久久不肯落下,只是那触/手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痛苦一样,仍然疾速往下缩去,神威暗觉不对,唯恐涉足陷阱,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悬崖壁上的海泡石,单手的力道勉强与下坠的重力和拉力持平。

      那触角却像游鱼一般滑腻,表层分泌出了一层黏稠的青色液体,一瞬间就滑出了掌心,沉沉坠入它所盘踞的岩浆里层。蜿蜒的影迹游进了遥不可及的沸水深处,而在下一秒,从蓝色熔岩渗出,拔地而起的是更加粗壮猖獗的触/手,数根青灰色地“闪电”纵横交错,快速漫上了他的头顶,疯狂舞动着将天顶遮蔽得几乎毫无缝隙,就像一大片翻涌堆积的积雨云,预备要将暴怒的死神雨水泼洒在这“入侵者”脆弱的肉躯上。

      空气里是弥漫着好似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一阵一阵铿锵作响,撞击着他的胸腔,神威的神色阴冷似封藏的雪线,映着孔雀蓝的岩浆倒影,更加发寒,他看着那些排山倒海地嘶吼着,叫嚣着,以庞大身姿威胁着入侵者的触/手……不,应该说是尾巴吧,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然后缓缓捏紧了自己掌心里青灰色的黏液。褶皱的腾腾蒸气氤氲了视线,却令他的思维越发清晰。

      他忽然爆发出一阵恍然而讥讽的大笑,似乎因为想通了某件事情而显得异常愉悦,而就在这时,悬崖顶部传来了苏我鹤九大声的呵斥:“神威,别胡闹,上来!”

      彼时,那些彼此纠缠摇曳的触/手突然爆射向他袭来,苏我脸色大骇,目光快速横扫,从箭筒中抽出几根银色的箭矢,巨大精美的银弓在她手中泛起微芒,弓弦紧绷,风驰电掣的八支箭支在下一秒就直直朝着触/手疯狂迸去,接连着狠狠扎进壮硕的坚硬皮肉中,扭动的触手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潜藏在岩浆下的大半身躯痛苦地拱动,掀起一潮激越的蓝色沸海。

      神威借着悬崖两壁的海泡石几步跃上栈道,远离了危险的区域——他刚才攀附的那个地方,转眼便被滚烫掀起的亮蓝液体,烫得嗞嗞作响,坚硬的海泡石,就像真的被海水淹覆一般,融化得好似破碎地浪花,招摇起舞于半空中。

      苏我看着近在咫尺的神威,显然没料到他居然那么轻易就收手。逆流成河的热风,将女人铂金色的长发撕扯得凌乱而仓皇,发丝下,那双清冷的眼却带着疑惑:事实上,她已经做好了随时配合这位胡来的徒儿,恣意妄为举动的准备,但后者却只是深深看了眼那被动荡的岩浆遮掩住的冰棺,就毫无留恋地转身,甚至不再执着于传说中的美玉……

      混沌的呼啸中,她似乎听见他揶讽地笑着说了什么——

      “可悲的男人^_^……”
      —————————————————————————————

      结城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裕木银次最后的话依然徘徊在耳边,掀起了她尘封在心底十年的痛苦记忆——

      “懦弱,天真,却又失去了美德的女人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沟通的生物,偏偏还不知从哪个乡下地方沾染了一身可怕的仁慈,凭你这点决心和城府,你要拿什么和他斗呢?”

      “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就看不起你吗?”

      “你大概不知道,在那个决斗场里,除你以外的所有幸存者,都通过了一项无形的考验,那就是如何违逆自己的意愿,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你的‘决定’却都是伴都帮你做的,怎样活下去,怎样获得食物和机遇,该杀谁怎么杀——哦,说得好听一点你是被那个男人惯坏了,难听点你就是他的一条狗。”

      “所以伴都遥斗才可以轻易杀死你,是你自己把命送给他的——咎由自取的怨恨是如此无理,连这一点都看不清的你。真的适合生活在我们的时代里吗?”

      “啊啊,七宗罪啊——最可怕的就是‘懒惰(Sloth)’了,与代表贪婪之名的伙伴相比,因为毫无欲/望,所以永不前进,随时都会被堕天的劫火拉入万丈深渊。”

      “那么到时候我就会提前折断你的翅膀——希望你能想通,亲爱的。”

      “想通了回楼兰找我。”

      “你一定会的。”
      ……

      结城靠在石壁上缓缓梭下,怯懦而晦暗的灵魂在短短几句话中,像被搁浅的鲤鱼一般无处遁形。由最初的惊骇,到歇斯底里的震怒,最后只剩下无垠的沉默,她摸索着将刚才因为愤怒而扔出去的腐玉,重新捡回手心,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墨玉里的虫子一样卑微而渺小。

      蜂拥的自卑像锁链一般,撕扯在轰鸣的脑海中,好像又回到了幼年时饱受威胁的时代:裕木银次说出了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而且一针见血到她几欲无可辩驳……曾有无数次机会,她都能轻易杀死伴都,但每次看到他因为八歧大蛇作祟,痛苦得在斗篷里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她一次次拿了刀,又被迫放下,她把这种选择归结为相依为命的友情,而实际上……不过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和其他如裕木般心计深重的人相比,是一个何其无能的家伙,单凭她的手段,随时随地会变成待宰的羔羊。伴都遥斗这个主导者一旦离开,再锋利的刀也只是无所适从。

      ……全都被他说中了。

      来自但丁《神曲》的诅咒,使怠惰者永生不宁,奔跑至死,躲藏至死,惊恐至死,但这一次,却再也没有人来牵引她的手——四周都是敌人,连里面也是。

      结城摸着陌生的脸,恐惧得无以复加。

      —————————————————————————————————

      毫无留念地独自离开,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的情报,没有再与苏我鹤九道别。

      神威找到结城的时候,他站在甬道的尽头,带着他的满腔沉思与复杂的深爱,看着她一个人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发呆。

      神色呆滞,瞳目无光,密密麻麻的颓圮血丝下浮着一层浑浊的水光,一颗又一颗浑圆的透明液体,接连从眼眦滚落,砸碎在细腻的衣纹上,然后无声无息地化为深色的滚烫水渍。她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充满罪孽的记忆,无法救赎那来自灵魂深处成灾的颤抖,于是只好在承载了巨大压力的情绪上,压去最后一根崩溃而钝闷的稻草——与其说是脆弱的哭泣,在神威看来更像是紧绷的身体达到极限后,来自身体的哀鸣,因为她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失态,甚至失神到没有发现神威的存在,短短几个小时,就好像经历了一场只有自己存在的巨大浩劫。

      缓缓靠近她,神威没有过多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他冷静地俯视着结城的头顶,蹲下身,膝盖跪在地上,藏蓝的瞳孔少见的泛着柔软的气息,然后在黑暗中握住了她冰凉而颤抖的双手。

      青黑色的眸子微微一动,结城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和诡异的难堪。如果这样的场景换成一个阳光明媚的教堂,就好像虔诚而仁慈的神父,无限包容着信徒彷徨而惊惧的情绪,神威依旧垂着眼帘,酽酽于黑暗的弧状睫羽微微颤抖,过了许久,他说:“本来想借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加点分的,但果然真正做出来还是太恶心了。”就这样安静地顿了一会,神威重新弯起眼,站起身把结城拉起来:“任务结束了,走吧。”

      之后的几个小时,结城默默跟在他身后,再没说过一句话,彼此间藏着不能言喻的秘密,却默契地都没有追问,她偶尔听着前面的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我要去一趟地球。”

      ——“你要不要跟着我?”

      ——“哦我都忘了,你本来就是地球人呢。”

      许久得不到回应也便再次无言了下来,不过多久他再次开口,淡淡陈述道:“连翘他们在白龙堆里,等会我们会从那个出口出去。”

      结城眸子稍抬,长久不发声的音调有些沙哑:“没有死吗?”

      “有神秘人帮了他们,不过那些家伙的镜像人也还活着。”轻描淡写地带过,神威从衣襟里掏出一撮橙粉色的鲜艳头发,“哦,对了,沙罗死了。”

      结城低下头,早已了然地微微颔首,之后又只剩下长久的默然,直到——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甬道岔路中传来,紧接着,阒寂的空气里荡漾开了一阵风雨欲来的水流轰鸣声,一个黝黑的狼狈身影,从声源的方向狂奔而过,同样漆黑的墨镜下,深蓝色的瞳心在看到结城两人时,兴奋地放大。突然闯进视线里的坂本猛地停下脚步,木屐踏踏踏地踱在原地:“啊哈哈哈神威小哥,结野啊,好久不见还好吗?”

      神威挑眉打量了一眼坂本——还好?最不好的就是你吧,全身黢黑,像是从厚重的泥浆里捞出来的难民,偏偏一头毛茸茸地杂乱头发依旧蓬松地摇曳着,仔细一闻,这些蔓延在皮表的黑色浆汁,却是柔软褶皱的液态沥青……

      结城微微皱眉,犹疑的视线不安地朝着坂本跑来的方向看去,然而那洞窟尽头除去颤动的危险声响,什么也没有,再回头一看,坂本辰马已经一溜烟,往反方向逃命一样遁走了。一面快速移动,一面举起手哈哈大笑地提醒:“那后面是个沥青湖,我不小心把泉眼弄爆了,你们也快点逃命吧啊哈哈哈!”语调乐观得仿佛在谈论浴室水管的故障。

      ……

      ……

      “……这个人……”结城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与面色骤然阴骘的神威对视了一眼,“什么意……”

      话音不完,汹涌澎湃的漆黑油苗便以吞天沃日之势,快速湮没了他们原本要前往的通道,经过途径水流的稀释,崎岖激起黏稠的黑色水花,更加一泻千里,轰隆隆的流动声簇拥着九曲回肠的余音,比起不间断的黑色雷火相差无几,迫在眉睫的危险在结城惊诧的视线中,快速放大,放大——

      不等她做出反应,神威“啧”了一声,拖着结城就往回跑。他速度极快,结城一头撞在了洞窟的石壁上,手肘上疾速的拉力,让她整个人几乎趔趄得像掉在他身后的风筝,神威很快追上了坂本,然而,那自然操纵的水源爆发力却一点也不比他慢,气体受力外溢的“噗噗”声纷沓身后,坂本加速往前跑去,黏在稀释油矿物下的汗水像断线的珠子,往后飘飞:“啊哈哈哈……”无意义的乐观大笑令结城气得浑身发颤。

      “你最好给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就不只是淹死那么简单了^_^。”神威偏过头,翻飞凌乱的发丝,在疾行的逆向风流中飞舞,微笑着恫吓道。

      “啊哈哈哈,我也没办法啊,”坂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从额角滴落,笑道,“职业病成习惯了,看到了地底断层,我就不自觉去找油质矿物,没想到居然在湖面上看到一个立起来的石雕龙头,写着什么奇怪的‘饮尽地狱之水’,我好奇地一扭,龙头忽然就掉下来了,然后整个沥青湖突然塌陷,变软,最后居然变成了乳化沥青,啊哈哈哈……”

      原本呈现固态凝固的沥青湖,流动速度应当很缓慢,虽然被成为“吃人湖泊”,但只要离远一点就没有太大危险,偏偏变成了液态的乳化沥青,其暴走可不是洪水这么简单的东西,一旦沾染上拥有沥青特性的黑色液体,就会像被胶水黏附住一样无法逃脱,连呛水的时间都没有——其致命程度几乎跟浸入砒/霜水里没什么两样。估计是不幸触碰到了古楼兰人的化学机关,这样的水流速度,搞不好还有泵垒机器在后面推波助澜……

      说时迟那时快,坂本话刚说完,前方居然也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黑色液流,狭路相逢,前后两条乌金怒嚎的滚滚液/龙紧紧夹着,向中央推挤而来,坂本慌张地啊啊大叫一声,转身就钻进了右边的岔道里,神威正想抬步,却突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什么般往相反的左侧道路而去。正觉疑惑,结城却突然发现,前方的那个洞窟相当眼熟,细下来一想,这不就是潘洛斯阶梯的洞穴吗?

      瞬间明白了神威的用意,潘洛斯阶梯是无限循环的密室,所以只要……不过等等,他要从什么地方进去——

      该不会……

      青黑色的瞳孔惊恐地收缩,他们前方这条道路,分明就是那一条暗藏声控机关的岔道!

      紫色巨伞作为承天的屏障往头顶一撑,被这赌命的举动,惊得一时哑然的结城,似乎连心跳都停止,来不及阻止,神威眸光锋利地棱起,蓦地加快疾速冲进了岔道中。

      踏踏的脚步声,顷刻触怒了远古的机关,无数如暴雨一样凛冽激射的箭支从天顶落下,“咚咚咚——”沉闷地落在坚硬的伞面上,地面上插满了密密匝匝的箭头,结城心惊肉跳地跑到一半,脚下已经开始颤动,接踵而来的赛石机关相继被触动,以令人心惊的速度猛然上升,而更令人害怕的是,身后轰轰的水流声不断刺激着箭矢无限下落……

      就在千钧一发,快被巨大的岩块榨成肉泥之际,却终于脱出了这漫长的甬道,结城紧闭着眼,惊惧交织地粗喘着气,往后望去,所幸,这恐怖的墓道赛石却一时之间,起到了隔绝水流的作用,数十米外激越作响的啪啪水声,也相对显得遥远了许多。

      神威往四周打量了一眼,笑容一沉不变,问道:“你之前从那个棺材里消失的?”

      扁桃里因为冰冷气流的蹿进,疼痒地泛着一层干涩的血丝气息,结城弯着腰哽了一下喉咙,指了指棺材,点头。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湍急洪荒已经冲破了赛石的防线,破鸣袭来,密密麻麻的箭支扎进水里,沉浮几秒便淹没了踪迹,神威一把推开厚重的棺材板,把结城扔下去,往后匆匆瞥了最后一眼,便纵身拉上了棺壁,灰飞烟灭的水声覆灭于头顶。

      短短几分钟,在生死边缘急转直下地徘徊了两圈,结城跌坐在四处镜面的洞穴里,急促地喘着气,隙开眼四周一看,裕木银次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见神威正在四处打量,唯恐他看出什么,赶忙转移他的注意力:“神……”

      话到一半,结城却突然说不出口了,她脸色惨白而僵直地怔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神威觉得奇怪,侧脸一看,只见结城浑身都在战栗,一向没什么明显表情的脸上,竟然难堪而窘迫地交织着扭曲的情绪……

      眸子眯紧,神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鼻息下漂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他仔细凝视着结城,上上下下却也没看见她有什么受伤的地方,越加疑惑——

      “神,神威……”结城声音颤抖地移开溃丧的视线,嗫嚅的声线困窘如游丝:“你……那个……你,不是,我是说……你出门带不带卫/生/巾啊……”

      笑容崩裂:“你能再说一遍吗?”

      -------------------------------------------------------------注释:
      社会达尔文主义(Social Darwinism):影响人口变异的自然选择过程,将导致最强竞争者的生存和人口的不断改进。

      蓝色岩浆:白天,这些熔融硫磺火焰呈现红色,而在夜间则变成了诡异的蓝光火焰,可达五英尺高。释放出有毒气体和熔硫温度则达到了华氏240度(约115摄氏度)以上。

      沥青湖:固体沥青是很坚硬的,而且不溶于水,一滴沥青要像水一样滴落需要60年的时间,但乳化沥青是液态所以不一样,这里的黑色洪水,其实是“油苗”和“乳化沥青”的混合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沥青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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