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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人 ...

  •   第六章
      家人
      Bloodline

      “您还记得1762年2月您在协会图书馆问我的问题吗?”哥白尼说道,装饰着波兰民族刺绣的衣服与波兰馆主馆内部的装饰相得益彰。一壶茶正在炉子上慵懒地冒着烟,负责煮茶的布鲁诺已经趴在旁边的桌子上睡着了。哥白尼回头看了看打着瞌睡的小朋友,把茶壶从炉子上拿了下来,一边把自己的外套披到小布鲁诺身上。
      “那个关于纯粹机械抑或是纯粹精神的问题?”笛卡尔说道。他拿起刚被倒满的杯子,向主人的招待表示谢意。
      哥白尼笑了笑,“从您不确定的表情上看,您应该有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您应该已经得到答案了吧。别,不用告诉我您的解答,我在这里只告诉您我的理解:那就是我们还是和人类时候的自己一样。在深层次上看,我们还是需求我们过去所期望需求的东西:食物、休息……当然不止于这些肤浅的物质。”
      笛卡尔沉默了一会,也算是默许了这个答案。“事实上,1762年年末我在思索的另一件事我自以为也达到了理论的终点,所需要的不过是实践的证实。”
      “是另一种可能的契约形式吗?上次我本来试图到您的住处拜访得到您的答案,无奈我似乎去得太早了……”哥白尼轻声说道,他回头看了看还迷迷糊糊的布鲁诺。
      “您来得不早,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是我起得太晚了……”笛卡尔羞愧地说,“关于这种单方面给予的契约形式,我认为,这种契约和传统的‘联姻’契约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对签订它的双方带来的影响是不均等的。对于‘书页’的给予方,他体内剩余的回忆录部分将会力求恢复完整,因此给予方应该会在一定程度上尽可能接近他‘书页’的去处,即‘书页’的接受方;但是对于‘书页’的接受方,这个契约则几乎没有影响。”
      “您认为这种契约从未有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尝试过吗,笛卡尔先生?”
      “我明白在协会漫长的历史上,这种契约的可能是很大几率上曾被考虑过的;然而,所有记载都没有这类契约的踪迹,我认为,或许是这类契约的不平等性导致了它被抛弃。”
      “我相信是有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愿意成为此类单方面给予的契约的给予方的……而且我充分赞同您对此类契约的预言……”哥白尼欲言又止,因为刚睡醒的布鲁诺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趴在了他的身上。“每年的这个时候乔尔丹诺都是这样,一天到晚都是晕乎乎的……”
      “您是否暗示已经有人尝试过此类契约了呢?”笛卡尔试探性地问。
      哥白尼没有回答笛卡尔。“下次过来的时候也让帕斯卡先生一起同行吧,乔尔丹诺也希望遇到一个不用仰视就可以交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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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滴烛泪又顺着蜡烛滑了下来。夜已经深了,窗外树影婆裟,偶尔几只黑影掠过,留下几声难以分辨的叫声。笛卡尔穿着睡衣,披着毛毯,坐在书桌前,却一点没有睡意。
      每每在巴黎街头,看到有妇女带着孩子,他都会看上一眼;遇到可爱的小女孩,他总是会禁不住给她们买一些糖果,虽然这些小姑娘大部分时候会很警惕地看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大叔。在协会里,看到表观年龄较小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是每当看到的时候,他也难免忘记他们幼小身躯里的本质,而上前关照一下他们。给帕斯卡装修新卧室花掉了他在协会这么些年来赚得的大部分薪水,但是他也毫不介意。
      自己应当是这样一个人吗?不是的,他是一个自我中心、傲慢自负、报复心强的人:他和他的亲戚几乎没有来往,他也没有几个深交的朋友;对于别人,他可以用最下流的方式去评论,斥以“屎”或者是“擦屁股纸”这样的词。懦弱和易变也是他的爱好:伽利略刚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查,他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书里的敏感字眼全部删掉了,所谓科学的信仰,其实在保命面前一文不值。
      可是,好像是在生命的某一个瞬间,他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1634年的年底,他在其朋友斯乔特位于阿姆斯特丹的家中暂住。房东的女管家,海伦娜·雅斯就在这时出现在他眼前。即使是再脱离世俗的人,也难以抗拒爱情的芳泽,10月15日的时候,他们度过了美妙的一天。当他前往德文特镇的旧居时,她也随他而去,这时,一个小生命就这么诞生在两人的生命里。
      “弗兰丝”,他们给他们的女儿取了名字。
      在17世纪,不结婚就生孩子是重罪,尽管他不遗余力地保守这个秘密,但是在给孩子洗礼登记的时候,他还是承认这个孩子是自己的。社会地位的巨大差别不能让他们俩正式地在一起,之后的几年,这对爱人和他们的女儿,以主仆关系和主人的侄女为借口,这个奇怪的小家庭在荷兰四处搬家。虽然四处漂泊,但是快乐从来没有这么多。
      他想起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海伦娜抱着弗兰丝走了过来,弗兰丝还这么幼小,她伸出她的小手摸着爸爸粗糙的脸庞,嘴里咿咿呀呀地还不是很会说话。他又想起弗兰丝一天天长大,在摇篮里再也躺不下的时候,他和海伦娜坐在炉火旁一起想着女儿以后的教育,于是他赶紧提笔向他的亲戚写了封信……
      如果一切都像他们想的那样该多好……笛卡尔斜靠在椅子上,看着卧室的门突然打开,弗兰丝像一阵风一样跑了进来,她已经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黑色的长卷发像她的爸爸一样光亮,优雅的体态和她的妈妈无异,她的长裙在后面飞扬,她笑着扑到了爸爸的怀里。也许不久以后弗兰丝就要长大成人,也许再过一会她就要远嫁,到时候他和海伦娜会多么伤心啊……
      一阵冰冷的夜风吹开了卧室的门,蜡烛的火焰挣扎了一下,熄灭了。他坐在那里,面对着只是门外的黑影而已。
      弗兰丝,已经在1640年9月,在她只有5岁的时候,患猩红热,永远离开了他们。

      蜡烛又被点燃了。笛卡尔呆滞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上面还是关于单方面给予契约的内容。他这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他一直探寻回忆录实体化个体契约的奥秘,其实就是在弥补回忆录实体化个体无法繁育后代的缺陷,他一直在寻找家人,并且希望找到某种坚不可摧的方式能够让他不再失去他们……“联姻”契约的程度太深了,他只是想找到一种方式,即使他付出一切并且毫无回报他也愿意的方式……现在,他愿意给自己发现的这一种单方面给予“书页”的契约形式一个名字:血脉契约……
      这就是研究的终点了,他想,他必须抑制自己的情感。过去,灵魂对于身体的作用,他在纯粹哲学的范畴里发现了松果腺的奥秘,并命名为“灵魂的激情”,这是打开二元论谜团的钥匙……但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因为越往前走,他就越不能不想到他的爱人和他的女儿,而她们都永远离开了他……过去的苦痛如酒一样越酿越浓,他的理智也被不经意地蒙蔽了。事实上,这种炽情不只让他伤害了自己,也波及到了身边的帕斯卡。
      自从1777年那个生日以后,帕斯卡比以往开朗很多,他专注于他的科学研究与哲学思辨,宗教的感情已经不再是他生活中的消极因素。对于周围的人,他坦诚相待;对于他的室友,他把他当作最好的朋友。但看到孩子就难免想到亡女的笛卡尔,面对身边这么一个孩子,即使心中无数次强调内在上帕斯卡是思想成熟的成年人、是和他一样的17世纪法国最为优秀的数理学家和哲学家,但在平日里的不经意间,对帕斯卡的态度还是难免投射上他当年对弗兰丝的感情。但是这是怎样的感情?难道能因为自己对于家庭的渴望、对于孩子的喜爱去牺牲一个如此优秀的灵魂,让他只不过是自己5岁女儿的一个替代品?难道这不是自己自私的本性的又一次作祟?
      为此,笛卡尔已经很久没有理会帕斯卡。帕斯卡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独立灵魂,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自己对于他的看法而已。
      但是今晚,法国馆主馆是如此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笛卡尔看了一下日历,已经是8月19日凌晨了。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只能再牺牲自己的理性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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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何苦来看一个垂死的人的痛苦?难道这一切不是您告诉我的,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从某种程度上还在循环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生命周期——每年在祭日的前后他们都要重新经历作为人类时死亡的痛苦,这种情景是如此司空见惯不值得一看……”帕斯卡躺在床上,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无神的眼睛望着刚走进来的笛卡尔。虽然是8月,病人却因为痉挛而瑟瑟发抖着。
      笛卡尔什么也没说,他抱起木材就放进了房间的壁炉里。不一会儿,火就在一个夏夜燃烧起来,照亮了黑暗的房间。这时他回头,床上的帕斯卡已经冷得发青。笛卡尔拿起毛毯裹起这具瘦骨如柴的身躯,抱着他坐在了炉火前的摇椅上。
      帕斯卡躺在臂弯里,黑色的卷发杂乱着披散在肩上。他的眼睛向上张望着,但天国的曙光照不到这些被抛弃的人这里。仿佛什么也看不到,1662年的那天夜里的景象已经完全充斥了这个可怜人的脑子。肢体在毛毯下抽搐着,显得越来越无力。
      笛卡尔看着这个在怀里挣扎的生命,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悲伤的9月,得知噩耗的他匆忙赶到家里,所得到的最后的恩惠只是弥留的女儿死在了他的臂弯里。
      “正直的天父……世人并不知晓您……但我已经知晓……”帕斯卡在用微弱的声音谵妄着。此时此刻他的眼前会是什么?是为他临终忏悔的神父?还是他的家人:素未谋面的母亲、病逝的父亲和两位姐姐……
      笛卡尔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再也没有什么痛苦,比追忆已失去并再也无法挽回的事物更深重……弗兰丝死后,他放弃了他多年以来的医学研究,因为爱女的坟墓让他对参透人体秘密的所有希望都碎裂了;海伦娜,她不能再跟他在一起颠沛流离了,他拿出1000荷兰盾,在弗兰丝死后的第四年,作为她的嫁妆,让她在让·扬斯·范维尔那里找到她最终的归宿。他的孩子死了,他所爱的女人嫁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明明是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不能填补他内心的那个深邃的洞穴,那个比弗兰丝的所在还要深远还要幽冥的所在……
      突然间房间里只剩下木材被吞噬的撕裂声。回忆中的死亡和现实中的死亡重合在一起。在房间里诡异的阴影与跳动的火光中间,帕斯卡的身体在毯子中再也不动了,再也没有痛苦、寒冷和悲哀了……但是他还是会再次醒来的,难道不是吗?难道回忆录实体化个体们所要见证的,不就是在他们漫长的死后存在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类时候留下的所有痕迹、所有念想一点点消失待尽,最后连自己的存在也要被自己的回忆所吞没的吗?!

      “勒内?”
      当清晨的曙光照进这间小屋子的时候,一声小小的呼唤把笛卡尔从睡梦中拉了出来。壁炉里的火焰已经化为一摊灰烬。帕斯卡躺在他怀里的小毯子里,伸出小手拉扯着他卷曲的长发,疲惫却渐渐有神的黑色眼眸正注视着他。一个新的轮回开始了。
      不,布莱斯,不要这么注视着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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