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破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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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八点二十左右，法租界茂名南路的圣彼得咖啡馆门前，停放着几辆流线型的别克、福特牌轿车。雍容典雅的咖啡厅内，圆台、卡座、包房，都布置得错落有致而富有艺术。在霓彩灯光和悠扬悦耳的乐曲的点缀下，空间里洋溢着十九世纪巴黎贵族社会的气息。
西首靠窗一个精致的雅座里，单独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身形窈窕。她温和的对侍应生说明自己在等人以后，便将目光移向了玻璃窗外，仿佛在欣赏着街上的风景，那娴静的脸庞上挂着柔美的微笑，神态悠闲而自然。
在咖啡馆对面林立着一栋栋高层建筑，远东赫赫有名的十三层华泰大厦就坐落在其正中间。华泰是一家豪华饭店，其消费品位可与万国饭店或上海饭店相媲美。而位于第二层正对着咖啡馆落地窗的一间客房里，同样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隐身坐在窗帘后面。她盘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脸上薄施脂粉，眼波潋滟、红唇妩媚。
这个女子，正是汪曼春。
就在初三上午，曼春联络了重庆方面，得知军统局并未下达过‘清除汪芙蕖’和‘新年刺杀案’的命令；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曼春透过加密线路联系了B组的电讯员‘流光’李丽琪，向A组寻求解答。其后，李丽琪回复，这两起刺杀案都是A组独立策划完成，旨在铲恶锄奸。
汪曼春得知真实情况后，经过再三思索，提出要与A组的领头人毒蛇会晤。收到毒蛇愿意赴约的答复后，曼春转头又给自己的下属‘皈霞’袁青下达了任务，命令她于初六晚间八点二十左右抵达圣彼得咖啡馆，落座在靠窗的雅座间，等待跟A组的特工接头。
一方面，汪曼春觉得自己应当与毒蛇在以后的行动目标上达成共识，另一方面，由于南田洋子委派孤狼潜伏到了明镜身边伺机刺探，促使曼春需要更快确定明楼究竟是不是毒蛇。还有什么办法，比直接提出两个小组的负责人见上一面，更能秘而不宣的验证她所掌握的一些情况呢？
看见袁青到达指定位置后，汪曼春亦悄然住进了华泰。她静静地凝眸注视着对面的咖啡馆，道路上的灯光虽然不太明亮，却刚好能够让她将门前及窗边的情景一览无余。
八点半刚过，曼春的眼眸突然一亮，嘴角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用得逞的目光投向一辆熟悉的黑色林肯轿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它。车门打开，从驾驶座走下一个高大从容的身影，汪曼春立即认出了那个身影是明诚——而林肯车的后座明显没有再出来人的动静。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头，身体不禁往前稍倾：惊雷邀请毒蛇会面，来的人竟然不是明楼，而是明诚？是她一直搞错了对象，还是毒蛇也和她一样，只派了下属来试水？又或者，她一开始就想错了，明楼根本不是毒蛇，就连明诚，也只是巧合的出现在这里？
汪曼春思绪飞转，手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膝盖，尽力分析梳理着种种线索。就在这时，明诚已经看到了坐在落地窗前的剪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等明诚绕过车身拉开了林肯的后车门，一个汪曼春更加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
狡黠地弯起眼眸，曼春笑意满满，翘着嘴角低喃：“明、楼。”
然后，那两人没有再停留，径直迈步走向了咖啡馆大门。
一踏进大门，便有侍应生迎上前去，礼貌周到地询问是否有预约。明诚一边回答他们约了荣董事长，一边放眼向四周望去，褪下手套的同时也把厅里的布局和如有意外时的撤退路线摸了个大概。
心中有数后，明诚朝明楼点了点头，明楼跟随侍应生走向内里的雅间，他自己则徐步走近了靠墙临窗的位置。不过，当他看见座位上的那道丽影时，眼底却飞速闪过了一抹说是意外又并不是太意外的了悟光芒。
“这首歌真动听。”明诚一副被歌声迷住了模样，在桌边停了下来，低头礼貌地询问正好坐在那张桌前的女子。“你知道歌名是——”
这句话对于明诚来说，当然不是一句简单的搭讪。
女子正是‘皈霞’袁青。她扬起头来，用欢迎的目光望向站在自己桌前的男人，柔声回答：“这首歌是《何日君再来》。”
明楼微微一笑，“原来是这首歌啊。”他点点头，转眼间又问：“小姐，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不，我不喜欢喝咖啡。如果你真有心的话，可以给我点一份凯司令奶油蛋糕。”桌上已然放着一杯摩卡薄荷咖啡，袁青一边说话，一边指尖轻轻一点咖啡杯边缘，逆时针摩挲了半圈。
明诚将袁青的举动收入眼珠，轻轻眨了下眼。接着他拉开座椅，神态大方地坐下来，摆出公子哥的作派侃侃而谈：“比起凯司令奶油蛋糕，我推荐你尝尝黑森林蛋糕，我个人感觉那个更美味。”
“是吗？”袁青露出一排贝齿，丢给明诚一个轻盈的笑，“那就依你的吧。”
暗号全部对上了，明诚轻舒了口气。“服务生！”他扬起手。
“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服务生拿了份菜单过来。
“一杯蓝山，一份黑森林蛋糕。”
“好的先生，您稍等。”
看着侍应生走远以后，明诚转头看着袁青，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道：“惊雷？”
“不，我是‘皈霞’。”袁青歉意解释，声线同样低柔，“原本不该是我来的，只不过惊雷临时有点事，来不了了。”
明诚点点头，表示接受这个答案。看到袁青的第一眼，明诚便感觉她不可能是惊雷。按照大哥的分析，惊雷很大可能是新政府的高层人员；而眼前出现的女子，明诚自问自己从来没有在新政府和76号内部见过或接触过她。
其实在应约之前，他们就预想了这种情况，毕竟惊雷的身份实在是太重要，就如同毒蛇的位置一般无二，必须绝对保密。所以，没有绝对的信任，两人想见面谈何容易。譬如明楼，虽然同意见面，事前却尽可能做了周密的安排。
明氏跟荣氏是姻亲，他们昨天给了B组回信后，立即便预约了荣董事长在这里会面。明楼言说是新年期间联络一下两家人的感情，顺便商谈商谈接下来的时局和做生意需要注意的有关事项。
真正到位赴约的人是明诚。他们打的主意是，即便今天见不到惊雷，先跟B组的人接触一下，日后也好为两组人提供一些业务上的便利。
这样一来，即使出意外有人追究，明楼置身事外风轻云淡，明诚也可以用偶然碰见的理由狡辩推脱，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就能够毫发无损的全身而退。
谍场风云变幻，做特工这一行就像二十四小时上紧了发条的钟，整个人必须全神贯注如同探测器一般，意识与潜意识都时刻保持着对周遭的警惕。两组人马的初次会面，有什么没什么，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没有继续纠结上线不曾出场的问题，袁青自动跳转到了今天相会的主题：“桌布下面有一份暗杀名单，上面的人由惊雷亲自拟定。从明天起，贵小组采取行动时，没有出现在名单上的人物，希望你们能先确认无误。同样的，我们也希望能得到一份你们的名单，并且可以配合你们的行动。”
明诚冷静听完她的话后，颌首表示赞同，“好。”他谨慎的把手放在桌布上摸了摸，随后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抽出来并放进袖口。
这一过程干净利落，连袁青都不得不佩服起这个刚见面的同行。
两个小组往后的合作意向就此敲定。
咖啡馆对面，汪曼春看到落坐在袁青面前的人是明诚，心头略微有一丝丝诧异，不过，明诚是明楼的亲信，这一点曼春很确定。正因为如此，她没有疑惑太久，就相信了自己的推断：明楼这也是在跟她打马虎眼呢！现在，她已经能够肯定，明楼就是毒蛇，是一个货真价实、地地道道的抗日分子！
汪曼春蓦地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这种情绪过去以后，她便决定去往咖啡馆，瞅准时机见一见明楼和明诚两兄弟，虽然，她也只能用隐晦的方法暗示一下，甚至明楼多半可能不会领悟过来，但她依然迫切地想要过去试一试。
曼春如此投机取巧，大概是因为她很想任性一次。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孤单了，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唯一的那个可以在她痛苦迷茫的时候给她安慰的搭档都失去了。然而，或许是原本那个汪曼春留下的记忆太鲜明、情感太炽热，明楼普一出现便带给了她亲昵的感觉，后来更是轻易越过了她最坚固的那条心防，让她就好像一艘漂泊的孤舟忽然遥望到了远方的灯塔，油然而生了一种渴望。
明楼和自己是站在同一阵营的战友——她只要肯定了这一点，暗地里帮助他亲近他的理由就已经足够。
现在她之所以还不曾做出坦率向明楼揭开自己身份的选择，是因为曼春始终牢记着局座戴笠的教诲：不轻信他人，一切以不暴露自己为原则。这是铁的纪律，哪怕是确信了毒蛇的身份，可面对明楼和明诚时，曼春依旧会守口如瓶。
更何况，汪曼春还怀着一种无法表述不为人知的顽皮的想法：她想知道，明楼会在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才起心疑惑自己的真实身份；她想知道，当明楼察觉自己与他原来是同路人时，会显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明楼啊明楼，那个时候，你会不会大吃一惊？汪曼春难掩甜蜜地想着。
她觉得，在明楼面前，自己总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女孩子家的娇态，那个男人，仿佛有一种魔力，总是能够轻易让她忘却了今夕何夕，让她回归最单纯最真实的自己。
起身走到水台前洗了一把脸，曼春卸去了脸上的脂粉，肤色白皙唇色粉嫩，乌黑的秀眉下，尾端上翘的眼瞳不再妩媚，而是变得灵动透澈。至于原本盘在脑后的头发，也被曼春打散了重新梳起来，扎成了一束简简单单的马尾。
此时此刻，任谁见到这样的她，都不会跟76号里‘威名赫赫’的汪处长联系起来。
汪曼春步伐轻盈的下了楼，暗戳戳地守在大堂入口，等一看见明楼和明诚先后由圣彼得咖啡馆里出来，她便适时地迎了上去，一张素净的小脸上带着不期而遇的喜悦和好奇——“师哥？”
听见召唤声，明楼停下了脚步，立定了望向曼春迎过来的方向，“曼春。”明楼的声音也显得有点意外，还有一点显而易见的愉悦。
回应间，他神情平和地扫了一眼明诚。与此同时，明诚迅速而隐蔽地斜瞥了一眼身后，轻轻点了一下下颌，示意一切安全。接着，明诚含笑唤了一声“汪小姐”又交代了一句“我去开车来”，便沉着地越过了面对面站立的两人，去向停车的方向。
明楼凝视着汪曼春，眼底呈现柔情一片，“你怎么在这里？”
汪曼春眼珠一转，笑道：“我来这边见个人。”
“见着了吗？”明楼思忖：明日汪芙蕖就要出殡，曼春这个时候没有在家伤心难过，而且孤身一人来这里见人，是约见谁呢？
“看见师哥，别的人见不见都没关系了。”汪曼春扬了扬秀眉，语气亲昵，姿态更是亲昵，伸长手臂就挽上了明楼的臂弯。
明楼顿了一下，乌黑的瞳孔对上曼春明亮的眼睛，眼神似笑非笑的，曼声问：“你来见的，是男的？”
“我见什么人，师哥你很在意吗？”心情极好的曼春歪着头，神态娇憨。
“不，不介意。我只是担心你。”明楼敛了眼神，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语气淡淡，却又带着不加掩饰的关怀。“你看你，这两天都瘦了。你怎么就这么不会照顾自己。”说到最后，他有点‘爱之深、责之切’的嗔怪意思。
令曼春感到暖心的是明楼一边嘴里说着这样责备的话，偏又一边解下了自己的围巾，温柔的为她系上。宽大柔软的围巾落到身上，包裹着她的脖子和耳朵，那围巾上仿佛还带着明楼的余温，让她感觉一下子暖和极了。
给她围好围巾后，明楼接着脱下呢大衣，披到她身上，又顺手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插/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里。汪曼春有点儿迟疑，但终究还是被他揽进了怀里去。
“我就是心情不好没精神，没什么大毛病。”她小声地，莫名有点儿害羞地辩解着。
明楼冲她瞪眼，又不动声色的将她往自己怀抱里带了带，说：“我可是听你家的阿宁说了，你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你这样子，身体哪里能好。”
“师哥，我没什么胃口。”
“没有胃口总要吃饭的。走，先跟我去吃饭，然后我送你回去休息。”
汪曼春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感动明楼的关心，嘴角泛着笑意，点了点头。
明楼按照曼春的喜好，去绿波廊点了一桌浓油赤酱的菜肴，让她饱餐了一顿。饭后，明诚将车开到了汪公馆附近，两个人下了车让明诚先回去，手牵着手一块儿慢慢散步消食。眼看着夜深了，明楼才将曼春送回了她房间。
汪曼春洗漱完出来，默不作声的抬眼看明楼，他却朝她轻点下巴，“睡觉。”
曼春咕哝着说了句什么，明楼没听清楚。
“说什么？”
慵懒的嗓音在曼春耳边响起，她心一紧，发现明楼忽然凑到了自己身边，正双手环胸上下打量着她。
“你看什么？”曼春勾唇，倏地起了坏心眼，睫毛忽闪忽闪地扇动，甜甜问道：“是看我长得比以前更美了吗？”
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明楼意味深长地盯着她看——汪芙蕖被刺杀，曼春似乎振作得太快了点，自己到底错漏了什么？又或者，自己昨日晨间与曼春的那一吻，真能令她如此愉快？这个想法转瞬即逝，然后明楼点了点头，一脸严肃正经地回答：“嗯，的确很美。”
汪曼春一时没忍住，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浅笑着捏了捏明楼腰部的软肉，“师哥，该减肥了。”说完，曼春愉悦地离开，留下一脸不可置信的某人呆在原地。
她这是在嫌弃他胖吗？明楼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部。她居然敢嫌他胖，一定是魔怔了！不过、等等、让他想想，难道他真的很胖吗？一贯对自己在曼春眼前的魅力充满信心的蟒蟒陡然之间有点掉自信值，将信将疑地自摸了一把自个的‘蟒腰’。
曼春回眸，神态懒散地看了一眼身后那个满脸狐疑的人，有一种自己快要沦陷了的感觉——邪魅狷狂拽的蟒蟒一下子变身成了风华绝代的呆萌暖男，真是活生生逼疯了她好久好久没有荡漾过的一颗少女心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好像看上他了，她好像很想睡睡他啊！
可惜现在她的亲叔过世，按照国人的习俗最少要服丧一年，对着帅帅哒的师哥，她只能调戏不能吃。曼春踉踉跄跄地扑倒在床上，把被子一卷，将自己红扑扑的心思藏起来。
明楼回神，看着汪曼春背对着他的身影，懊恼地皱眉。他是不是在她面前丢脸了？还有，他失神的一瞬间，她怎么就爬上床了，还摆了个无言诱惑的姿势？现在是丧期，她想做什么？邀请他？还是变相地赶他走？
看着床上侧躺着的那抹倩影，很快的，明楼直接抛开了乱七八糟的想法，走过去躺倒在她旁边。曼春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是旧年明楼喜欢的味道，一靠近她就会闻到，清新、芬芳，而且打从心底升起一股子甜蜜蜜。
汪曼春感觉到床的震动，眼皮跳了跳，赶紧乖乖哒躺好，接着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明楼侧着身子、撑着头，看她把自己裹得死死的，不给自己留一点儿能钻进被子的缝隙，顿时觉得好笑。
“你把自己裹那么严实干嘛？怕我吃了你？”
曼春脸红了，闭紧双眼，不肯说话。这个时候，好像她说什么都不合适，倒不如不理他。明楼微笑，也不再说话，伸手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默默看着她困倦地睡去，他才起身离开。
等曼春睁眼醒来时，发现天已大亮，难得睡的如此安稳。她起身拉开了纱窗，在阳光的照耀下，她发现床头柜上压着一页信笺纸，取出来一看，是明楼凝练浑厚的字迹。
“好好吃早餐，明早我要先去政府办公厅露个面，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曼春看着这字条，禁不住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本相册翻开，翻到了贴有明楼照片的那一页。
情不自禁的，曼春的指尖点在明楼的照片上，往返流连。
她确信，她喜欢了明楼。
男人就当如明楼，有宽广的胸怀、崇高的信念、坚定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汪曼春觉得，这就是自己真心地喜欢上照片里这个男人的所有理由。
——他的灵魂一直在闪闪发光，犹如夜空的星星照耀着她的心灵，他成熟、稳重、温润、儒雅，有内涵、充满了正能量，让她心甘情愿去做一只扑火的飞蛾。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破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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