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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暗香浮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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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方丈的吩咐,第二天云韩仙应该熟悉书院环境并准备授课,秋水天接到这个重大任务,兴致高昂,起床时叫了一次,听韩夫子迷迷糊糊应了一声,便放心去挑水劈柴。
做完饭时他已经忙得一头汗,连忙冲了个澡,那懒人竟然还是没动静,忍气吞声又叫了一次,听到她含糊的声音,这才去潭边洗衣裳顺便摘点菜。
回到家时太阳已挂上屋檐,看到家里静悄悄的,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跑进屋中一看,气得直冒烟,那懒鬼竟然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
照她这种睡法,别说教书,要他不在,连大厨房的锅巴都捞不着,迟早得饿死,要不就会很快被赶出书院!
他脑子里的柴垛垛轰地烧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把她从被子卷里拖出来,径直拖到水缸边,手起人飞,她一头扎进水缸里,两腿直蹬。
人离手时,他却清醒过来,惨呼一声,身体腾空而起,扑到水缸边把人拔了出来,小心翼翼拨开她脸上的发,拼命拍打她的背部。
云韩仙连连咳嗽,冻得浑身直抖,看到面前那放大的脸,又气又恨,一巴掌甩去,大喝道:“你怎么不淹死我算了,省得我活着受罪!”
他眉头紧蹙,将她扔进躺椅上,进去找出干净的衣服塞到她手中,瓮声瓮气道:“书院规矩很严,学生早上都要练武,夫子更要以身作则,身体不好,说什么都是白搭!”
云韩仙把衣服往地上一砸,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惨笑道:“我不当夫子了,省得坏了你们的规矩!”
秋水天一把揪住她湿漉漉的长发,喝道:“不准走!”
云韩仙突然回头,扑上来把他的手拉向脖子,嘶吼道:“你杀了我,反正我活不长了,你反正力气大,随便一捏我就不用受罪了……”
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除了汩汩如泉的泪,更多的是压抑的痛苦和绝望,她年纪轻轻,到底为什么落到这么凄惨的境地?秋水天几乎停住呼吸,双手一紧,将她扣在胸膛,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喃喃道:“不哭,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以后都对你好!”
云韩仙揪着他的前襟,哭得撕心裂肺。
娘亲总是说,乌余人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是传说中盘古的脊梁所化,个个有着铮铮铁骨,遇到外辱总是反抗到底,从不弯腰低头。
而且,求饶与哭泣不能改变什么,伤在自己身上,再疼也只有自己能体会,不要哭给别人看,他们不会在乎。只要傲骨还在,定能重回故土,与祖先盘古一起得到永生。
被父亲责骂甚至无视的时候,她默默忍受,被赶出云府的时候,她挺直胸膛,不发一言。
娘亲死后的这几年,不管受到怎样的屈辱,不管经过怎样的背叛和打击,她都咬着牙憋回泪水,只有这一次,这唯一也是最后的一次,那汹涌的痛排山倒海而来,她只想在这个温暖宽厚的胸膛,把所有放开,把所有放弃。
她太累了,也知道他虽不够温柔,但是不会把毒牙藏在笑容背后,生命既已到了尽头,能遇到一个这样质朴的人,何尝不是自己的福气。
哭累了,她索性趴在他胸膛打起盹来,他这回再不敢放肆,老老实实地等她睡着,把人放在躺椅上,轻轻擦干她脸上的泪痕,然后将躺椅搬到阳光下,呆呆看着她想心事。
他第一次明白后悔是什么,好不容易她肯留下来,自己还没开始就搞砸了,她脾气这么好,昨天被他害成那样也只是一笑置之,他怎么能一错再错呢!
她衣裳怎么老是穿得乱七八糟的,他摸摸她的湿衣,闭着眼睛为她换了件刚改好的中衣裤子和蓝布棉袍,为她穿上长长的厚袜子。睁开眼睛穿袜子的时候,那白生生的脚让他冷汗热汗交替得流,比打老虎还费劲,他不禁庆幸,幸亏自己聪明,没睁着眼睛为她换衣裳,要不然几条命都不够死。
眼看太阳越爬越高,尝试几次叫她起床还是失败,他无可奈何,抓了抓头,出去砍了几根粗粗的竹子,细细编了把椅子,椅背编成背篓的形状,又编了根长长的布条作为绑腰之用。
椅子做好,他得意地笑了笑,把她抱到椅子上系好,带上几个包子,把她往背上一背就出门了。
小江小海远远看到他们,兴奋地扑了过来,看到后面的云韩仙,冲她打了两声招呼,见她没反应,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追着她上蹦下跳,想引起她的注意。
云韩仙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觉身体如在云端漂浮,而前面两条长长的红舌头上下晃动,着实恐怖,还当自己到了地府,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惨叫一声,拼命挣扎。
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头,嘿嘿笑道:“你先坐着,我背你上去!”
云韩仙这才回过神来,哭笑不得,摸着崭新的椅子,心里酸酸胀胀。秋水天放下椅子,从椅子上挂着的布袋里掏出两个包子塞到她手里,把布条系紧。她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的几道血口,心头一疼,猛地抓住他的手,细细抚摸着,低声道:“回去上点药吧!”
她的手虽然冰凉,却奇迹般把恐怖的热度传到他的全身,他全身火烧火燎,又不敢摔开,结结巴巴道:“不用……这种伤不算什么……”
云韩仙微微抬头,瞥见他僵硬的姿势和耳根可疑的红,心头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贼心顿起,双眼一眯,露出一个惑人心神的笑容,低喃道:“听说口水可以解毒……”
话没说完,她就已经舔了了下去。
秋水天把人背好,一抬头,仿佛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黝黑的脸泛着微微的红。
天空的蔚蓝一如往昔,却有了不同的蕴涵,恍惚中,他不知道如何到的山顶,不知道如何进的学堂,更不知道迎面而来,又愕然闪避的人们到底是谁。
云韩仙笑容灿烂,高高在上地对人们一一作揖,至于众人脸上的奇怪表情,她选择自动忽视。
她知道,秋水天面相凶恶,动作粗鲁,其实心地善良,勤恳老实,书院里人人畏他如虎,惟恐避之而不及,方丈只当有他在就能起震慑作用,却从未曾想到,他只是一个孤单的孩子,需要众人的笑容,更需要友情的温暖。
她在心中长长叹息,悄悄做出一个决定。
她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年,眼看生命到了尽头,也该为别人做些什么。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定会记得自己的好,清明的时候,在她坟前烧了些香烛纸钱,让她在冥府的生活有个保障。
她心酸难耐,下意识地回头,轻轻揉着他的发,秋水天浑身一震,只觉得每块肌肉都僵硬起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书院绿树成荫的土坪,径直走到正中那间。
云韩仙似乎听到旁边有人倒吸凉气的声音,扭头一看,那眉目如画的圆眼睛少年有些面熟,笑嘻嘻道:“你好,在下是新来的夫子,姓韩。”
“我是乐乐啊!”少年微微噘着嘴,嘴角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显得愈发可爱,“你不认识我了,我们昨天还说过话呢!”
秋水天停下脚步,把椅子放下来,疑惑地轮流看着两人,乐乐对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瑟缩着悄然退了一步。云韩仙拉着秋水天的手站起来,靠在他肩膀用力揪了揪他的脸,笑容满面道:“别老绷着脸,把这可爱的小家伙吓到了我可不饶你!”
秋水天抬起胳臂,乐乐吓得眼睛一闭,等着预料中的惨叫声出现。一阵沉闷的笑声传来,她惊奇地睁开眼睛,却看见有“阎王脸”之称的秋水天正摸着那漂亮夫子的头,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等她定下心神,她终于发现,韩夫子的体型纤细,胸前有微微的突起,明明就是女子!“总算有伴了!”她惊喜交加,差点扑上去认亲,不过,对“阎王脸”由来已久的畏惧让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两人身上撒满斑驳的金,两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如此和谐美丽,她甚至有种错觉,阎王多年的冷面,只为等待韩夫子的到来。
也许是山中酸风入眼,她眼睛突然有些发酸,赶紧跟两人告辞,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那老是板着脸的家伙,让他也高兴高兴。
书院面积很大,几乎遍布整个后山,除了讲堂、学斋,藏书楼、校经堂、文庙等主体,还有专门的武术练习场,由秋水天为首,带领蓬莱寺的僧人在此教授武艺。
翡翠科举制度已近完善,以分科考试甄选人才,学生按照特长,分科报考,分秀才、明经、开元礼、三传、史科、进士、童子科和明法、算学、书学等,还开了武举,以从平民中征召军事人才。书院招的都是十四到十九岁的学生,禀承因材施教的原则,把学生按程度或年纪分成不同的班,既进行全面性的知识修养的培养训练,又针对学生的特点,由他们主动提出或者由山长、堂长、夫子等推荐观察推荐课程。方丈和山长吕鸿蒙推崇自由的严谨中带适度自由的气氛,不主张死读书,书院历来的学生都是文武全才,深得朝廷重视。
为奖励书院,皇上玉子奇朱笔一批,把蓬莱山周围百里的田地都划归书院和蓬莱寺所有,由中州刺史直接管辖,山长的任命要经过朝廷同意,这样,蓬莱书院就成了直接为朝廷输送人才之地,把其他书院远远比了下去。
秋水天径直把云韩仙带到学斋,须发皆白的山长吕鸿蒙正在正厅和一个锦衣少年说话,云韩仙瞥见他谦恭的神态,心头一紧,暗暗把所有认识的皇亲国戚高官之子都梳理一遍,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锦衣贵气少年的身份,只是“玉连真”三个子很突兀地冒出来,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强装笑容迎了上去,长揖到底,“韩仙拜见山长!”
吕鸿蒙见有人打扰,颇为不快,待正眼一看,不由得霍地起身迎来,笑容可掬道:“原来是韩夫子,幸会幸会!”
他正要伸手去拉,秋水天不知为何有些恼了,把云韩仙拉了回来。吕鸿蒙尴尬不已,斜眼看着他的黑脸,蹙眉道:“阿天,听说韩夫子和你同屋,你可要好生照看,下手别不知轻重!”
云韩仙嘿嘿笑道:“多谢山长关心,也多谢书院如此安排,他对晚辈照顾有加,晚辈深为感动,一定尽心尽力为书院效劳!”
吕鸿蒙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两人,秋水天被她夸奖,不觉喜上眉梢,下意识揽住她肩膀,云韩仙又好气又好笑,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你哑了不成!”
秋水天满头雾水,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云韩仙没了脾气,按住他的后颈,把他身子压了下去。
秋水天恍然大悟,连连鞠躬,“我一定把她照看好!”
吕鸿蒙目瞪口呆,突然哈哈大笑,“韩夫子,阿天还请你多费心!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公子叫秦水浔,是你的学生。”
秦水浔一脸孤傲之色,坐着微微欠身,算是行礼。云韩仙心中忐忑,但笑不语,把一门心思鞠躬的家伙拽上就走。
目送着秋水天护犊般把云韩仙带走,吕鸿蒙笑容尽敛,叹息连连,一直冷眼看着的秦水浔冷哼一声,“那人怎么能做夫子,我看书院是实在请不到人了吧!”
吕鸿蒙摇头道:“非也非也,秦公子可知三年前名动天下的懒神仙?”
秦水浔收敛了倨傲之色,神情有些激动,“你是说画百米卷轴《太平图》的那个懒神仙?”
吕鸿蒙轻叹道:“吕某也是刚从方丈那里得知,懒神仙家道中落,命运多舛,自《太平图》画成之后颠沛流离,沉寂至今,若能在蓬莱书院一展才能,也不枉方丈一片苦心!”
秦水浔沉吟道:“若有水浔帮忙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吕鸿蒙目光微微闪动,长揖到底,肃然道:“多谢秦公子!”
这时,门口冒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秦水浔拼命眨巴,秦水浔瞪了她一眼,她立刻缩了回去,谁知才跟吕鸿蒙说了两句,那双眼睛又锲而不舍地冒出来,眨巴得像眼睛抽筋,秦水浔横眉怒目,吕鸿蒙发现端倪,抬头一看,呵呵笑道:“乐乐,找你家少爷做什么?”
“啊!”一个甜甜的声音响起,“坏事了坏事了,被发现了!怎么可能被发现呢,我明明没有把头伸出来啊……”
吕鸿蒙笑得直不起腰来,转头道:“你快去看看,别让她自寻烦恼了。”
秦水浔满脸尴尬之色,起身告辞,一走出门就察觉一阵香风扑来,手一挡,那笨家伙一屁股跌坐在地,捂着屁股哎哟哎哟叫唤。
他额头青筋直跳,看四下无人,将她拎起来迅速闪入侧屋,将她揽入怀中抚慰一番,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安分点,有事回去再说!”
乐乐惬意地在他胸膛蹭了蹭,嬉皮笑脸道:“少爷,我有伴啦!”
他心头一紧,冷冷道:“不准跟别人来往,你若泄露身份,我可保不了你!”
“不是不是!”乐乐抱着他手臂蹦了蹦,把他耳朵拉下来,轻声道,“新来的韩夫子是女的!我看到她前面鼓起来啦!”
看着她得意洋洋地比比自己胸前,秦水浔突然有种掐死她的冲动,咬牙切齿道:“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种不雅的动作不准做!”
乐乐脖子一缩,攀住他脖颈附耳道:“要不要提醒她,秋夫子和韩夫子都看起来笨笨的,肯定不知道怎么把这里缠平。”
真是五十步笑百步!秦水浔早就被她气得没了脾气,两眼一翻,只想赶快打发她了事,迅速把她推出门,像赶一只苍蝇挥挥手,“快去快去!”
乐乐得令,箭一般飞了出去。
秦水浔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无奈地摇头,笑得无比温柔。
“秦公子,有什么高兴的事么?”招大人从一棵大桃树下闪出,笑眯眯道。
“招福,你不要阴魂不散,难道不怕我在父亲面前告你一状!”
招大人脸色微变,冷冷道:“你以为我愿意来么!你的命如此矜贵,若有不测,岂不是害了整个蓬莱书院乃至蓬莱寺之人!”
“要我的命就拿去,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秦水浔冷笑连连,“而且,我死了最倒霉的不是你么,不要把书院的人抬出来威胁我!”
吕鸿蒙久不见他回去,循声而至,见两人剑拔弩张,遥遥笑道:“招大人,你如今果然以蓬莱为家了么?要不要等下切磋切磋?”
秦水浔转身负手而立,衣袂飘飘,风采卓然,吕鸿蒙暗赞一声,才下了一级台阶,招大人上前将他拉了回去,笑盈盈道:“来就来,开学了我就得回去,一定要跟你杀个痛快!”
秦水浔捕捉着他离开的脚步,目光似要喷出火来,一拳砸在树干上,砸得桃花簌簌地落,落了满身。
把吕鸿蒙拉进后院,招大人面色一整,冷笑道:“山长,你是怎么教的,他浑身桀骜之气,而且满怀恨意,如何能回去!你这不是把本官往刀口上推么!”
“吕某不敢!”吕鸿蒙微微躬身,不卑不亢道,“招大人也看到了,吕某和众夫子一直倾囊相授,秦公子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何不能回去?”
招大人横眉怒目,屡屡张嘴,却终究未曾说出什么,良久才长长吁一口气,“吕鸿蒙,你一介酸腐文人,宫廷的事情你不懂。你既如此冥顽不灵,把秦公子送走,还是尽早抽身吧,不要到时落个尸骨无存。”
吕鸿蒙面色顿缓,轻叹道:“招大人,吕某何尝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是,吕某阅人无数,看得出秦公子是治国之俊才,我朝在他手中只会更加繁荣昌盛,至于他的身世背景和血仇,吕某一不想打听,二无从疏导帮助,三不能介入,你说,吕某该如何是好?”
“算了算了!”招大人摆摆手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以后再说。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件私事想请你帮忙,你们不是新来了个韩夫子吗,你让她住到我那边如何,我对她的画艺颇为佩服,想向她好好学习。”
吕鸿蒙目光闪过一丝异色,笑吟吟道:“这事得去问韩夫子本人才行,吕某做不得主。”
招大人额头青筋直跳,“可恶!那混蛋阿天跟她寸步不离,我如何有机会开口!”见吕鸿蒙露出笑意,他恶狠狠道:“吕鸿蒙,不要以为本官不知情,韩夫子一介女流,如何能混入书院,还和男人住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
吕鸿蒙心头冷笑连连,欠身道:“招大人有所不知,若论画艺,天下男子只怕无人能比肩!”
“她如此有名?”招大人眉头紧蹙,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吕鸿蒙昂然而立,笑容中满是骄傲,“《太平图》相信大人也见过,韩夫子就是画者!”
“懒神仙!”招大人惊呼一声,只觉一声炸雷打在头顶,差点跌坐在地,见吕鸿蒙仰望着院中的桃花,神情怆然,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阳光真刺眼,走出门,招大人匆匆扫过秦水浔挺立如松的背影,踉跄而去,脑海中有六个字盘旋不去。
“自作孽,不可活!”
云韩仙正在秋水天“带领”下走马观花,一条青色身影嗖地一声扑来,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云韩仙已被拉到一旁。
见是那个好吃鬼乐乐,秋水天闷哼一声,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双手抱胸站到云韩仙身后,乐乐正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看到后面雄壮威武的大个子,气得哇啦啦跳脚,“走开走开,男人走开!”
云韩仙暗暗叫苦,连忙把她嘴捂住,乐乐自知失言,连忙把她的手掰开,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说了几句,秋水天久在山野,耳朵极好,听得连连后退,浑身火烧火燎,有如刚下了烧红的锅子。
云韩仙有些赧然,这两天太偷懒了,还以为宽宽的袍子别人瞧不出来,没想到被这小妮子一眼看穿。她暗自庆幸,一回头,秋水天已无影无踪,没来由地心头发慌,拉着乐乐往桃树下一坐,笑眯眯道:“你家少爷也是京城人士吗?”
乐乐连连点头,一脸向往,“听说京城非常好玩,要是我也住京城就好了。真可惜,少爷学完我就得走,不能跟他一起去玩。”
从笑意盈盈到颓然失落,小家伙的所有心事都在脸上,云韩仙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放弃继续打听的念头,在她头上摸了摸,乐乐突然朝她咧着嘴笑,大眼睛滴溜溜转啊转,贼兮兮道:“你来了真好,秋夫子做的包子可好吃啦,面条也好吃,兔子也好吃,蘑菇也好吃……”
看着她掰着指头一一数去,云韩仙哭笑不得,回头一看,那笨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还把一团白色的东西紧紧捂在胸口,神色张皇。
她刚对他招招手,他浑身一震,将那团白色塞到她手里,一溜烟不见踪影,留下余音袅袅,“我在屋子后面等你!”
她抱着这剪得无比齐整的白布条,脸一红,嘴角高高弯起,仿佛整个身心都充满芬芳。
书院规模不大,占的地方可不小,走走停停,竟也磨蹭到傍晚才回来。把背上的椅子往院子里一放,秋水天这才发现那懒家伙的头又垂下头,又好气又好笑,一巴掌招呼过去,立刻悔恨交加,赶紧把人解下来抱上躺椅,准备晚饭。
云韩仙其实只是在迷糊,差点被他一下子打懵过去,恨得牙根发痒,想起他的悉心照顾,生生把这口气咽下,摇晃着起身,从房间抓了瓶碧玉膏,又摇晃着走进厨房。
他正蹲着洗菜,灶上挂着一盏油灯,灯火如豆,把他的脸染得黑里透红,还带着荧荧光亮。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大手一挥道:“一边呆着,马上就有饭吃了!”
云韩仙嘿嘿一笑,就势蹲在他身边,把他的手从盆子里抓出来,往自己身上擦了擦,掏出药抹了上去,还恶意地对着伤口吹仙气,一边眼角斜飞,观赏面前那人目瞪口呆的美景。
“还痛不痛?”见秋水天还没反应,她只好先开口。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脖子都开始泛红。
他是指望不上了,云韩仙轻轻叹了口气,认命地接替他的工作。谁知她的手才沾到水,他哎呀一声,一把捞了上来,就着微弱的灯光,凑到面前细细地看,越看越喜欢,伸出手一比,自己的手足足有她的两个大,怜惜之心顿起,当即起身,拎小鸡一般把她拎起,用最温柔的方式在她头上拍了一记,乐呵呵道:“别闹!马上就有饭吃!”
话音未落,他随手一扔,那倒霉的家伙噩梦重演,轻飘飘飞出门,重重落在地上。
惨叫过后,咆哮声顿起,“秋水天,你这个混蛋,简直不知好歹!”
这种娇滴滴的骂声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秋水天心头真比喝了蜜还甜,不禁开始憧憬和这温柔美人以后的幸福生活,嘴巴几乎挂到耳根,利索地把翠绿的青菜洗成腌菜。
第五章闲眠续梦
月往日来,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云韩仙就在一片混沌中被秋水天背到书院,一路上学生和夫子全都侧目而视,不过已不再惊讶,皆掩面窃笑,有几个胆子大的还冲两人打起招呼,秋水天虽有些不习惯,到底还是慢下脚步,以腼腆的笑容应对。
更衣沐浴,隆重拜祭过书圣后,学生在大讲堂集合,对所有夫子一一行礼,可怜的云韩仙身子和眼皮同样撑不住,眼看要闹笑话,秋水天急中生智,大手一捞,把人提到身前,横揽住她从后门离开,山长和方丈不约而同低头,装作没看见。
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招大人憔悴许多,眼眶一片青黑,一直笑意盈盈的眸子也黯淡无光,怔怔目送两人远去,许久都没回过神来。方丈以目示意,吕山长朝他轻轻摇头,在心中冷笑一声,凑过去悄声道:“招大人,是否要歇息片刻?”
招大人悚然一惊,连忙坐正,讪讪道:“也好,事情也差不多了,我一会再来。”
招大人一走,吕山长轻笑道:“幸好明天他要走了,不然那两个小家伙可没什么清净日子过。”
方丈捻须轻叹,“话不要说这么早,他们的劫难也许才刚刚开始。”
“不管如何,难得有人能制住阿天,我们看着他长大,总不能袖手旁观才是!”吕山长狡黠一笑,“你不知道昨天阿天那低眉顺眼的样子,真是笑死我也!”
这时,学生已经开始拜师,夫子端坐两列,学生排队一一磕头并自我介绍,最后才拜吕山长和方丈。秦水浔虽然桀骜,倒也知道众位夫子的苦心栽培,一路拜得规规矩矩,好不容易到了最后的方丈面前,饶是如此精神的人也磕头磕得双目发直,方丈倾身轻拍其肩膀,含笑道:“最后一年了,秦公子保重!”
听出话中的意味深长,秦水浔精神一振,沉声道:“学生记下了!”
正要起身,旁边一个瘦瘦小小的学生磕完头起来,摇晃两下,一头栽倒,秦水浔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捞起,那学生一见是他,张皇失措,推开他拔腿就跑,谁知晕头转向间又往方丈的方向栽去,秦水浔气闷不已,拎住他衣领摁在地上磕了几下,转身就走。
“秦……秦……”那学生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句囫囵话,秦水浔十分不耐,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冷冷道:“霍小尧,以后偷看我的时候注意一点,不要被我抓到!”
霍小尧急得呜呜直叫,“我没有偷看,不,我是仰慕你,我正大光明地仰慕你!”
秦水浔嘴角一勾,瞥见桃树后又冒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脸无奈,在额头上重重拍了一记,去抓自己家的乐大馋鬼。
夫子都在藏书楼的前坪备课休息,山长的安排用心良苦,藏书楼背靠山脊而建,环境清幽,前面是一道道长廊,宝顶飞檐,朱红色的明柱上人物花鸟飞禽走兽,无不栩栩如生,长廊上设着许多案几,笔墨纸砚齐全。在这里,夫子们既可以随时进行学术交流,进行热烈讨论,而且举头便是嶙峋怪石,目光所及,青山悠悠,飞瀑如白练,当天而挂,人如同在云海里游弋漂浮。
走进长廊,在秋水天背上的云韩仙似乎听到隐隐的水声,微微睁开眼睛,见到远处那云海中的飞瀑,不禁失声叫道:“好美!”秋水天有些得意,把椅子放下,指着摆得整整齐齐的案几问道:“阿懒,你想坐哪里?”
云韩仙当然多走一步都不肯,扑到最近的案几上,撑着头看向远方,笑得迷茫。秋水天把椅子收到廊柱后,学着她的样子撑着头远眺,到底是在山里长大,看两眼就觉得无趣,觉得她那笑容煞是好看,鬼使神差捉过她的脸,想好好瞧个够。云韩仙哈哈大笑,揪着他的脸皮,用力向两边扯,秋水天不甘示弱,只轻轻一拨,云韩仙就化身蝴蝶,飞出长廊,重重掉在一片金灿灿的迎春花丛里。
秋水天吓得面无血色,飞扑过去,小心翼翼把她抱起来,云韩仙气急败坏,揪着他的脸恶狠狠道:“下次不准对我动手!”
秋水天见她还能吼人,笑成了一树灿烂花朵,回到案几前,四处瞧了瞧,三下五除二把腰带扯下来,把她捆在背上,云韩仙反正拉扯不过,翻翻白眼,听天由命。秋水天狂奔进藏书楼,以恐怖的速度带她上上下下绕了一圈,回头道:“看完了?”
可怜云韩仙眼前全是星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带她参观藏书楼的目的达到,秋水天到库房抱了套被褥出来,往那案几前一铺,把她解下放了上去,摸摸她的头,嘿嘿笑道:“我去厨房下面给你吃,你先休息。”
眼前无数个星星都在欢呼,云韩仙头一歪,立刻昏睡过去。
招大人循声而至,正好见那蛮子背着她从藏书楼出来,下意识躲在迎春花丛后,等蛮子离开,而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才闪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蹲下来细细打量她的眉眼。
儿时朦胧的记忆里,他也经常这样专注地看过酷似的一张脸,甚至还凑上去美美地亲了几口,涂得那人满脸口水或者糕点屑。
如果时光可以重回,如果早些看到这张锥心刻骨的脸,他不会做那样的选择。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画者,得到了无上的权利,他一直以为做得非常正确,直到真正面对她……
一切都无可挽回。
他狠下心肠,男人是做大事的,何况他身上背负的担子如此沉重,那人是女中丈夫,忧国忧民,即使知道,也一定不会责怪他。
可是,为何泪水簌簌而落,如断线珠?
“求求你,放过我吧……”一颗泪落在她脸颊,她紧蹙眉头,哀哀低喃,微微挣了挣,又长叹一声,沉沉入梦。
他惊慌失措地钻入花丛,良久都没有听到声音,颓然坐在花中,茫茫然抬头看向那片飞瀑,只觉心也随那飞瀑一起,坠入无尽深渊。
夫子们陆续回来,见地上这么早就横了个人,惊诧不已。原来这被褥是夫子中午小憩时所用,吕鸿蒙虽然开明,定的规矩并不少,晨起锻炼身体晚点卯,不得赌博喝酒,不得在山里乱走,下堂后一定要回藏书楼。
吕鸿蒙监督甚严,如违反规定超过三次,学生一概开除,夫子也是一视同仁,一概辞退。若被蓬莱书院赶出去,其他书院大多拒之门外,大家的前途尽毁,是以书院开办至今,敢以身试法的少之又少。
招大人听到声音,踌躇良久,到底找不出迈出脚步的勇气。
秋水天端着面回来,见众人围着云韩仙指指戳戳,大吼一声,“滚开!”脚步如风而来,把面放在案几上,轻手轻脚把她从被子里捉了出来。
那声大吼把云韩仙震得耳膜几乎爆裂,她环顾一周,发现大家纷纷闪避,皆面有愠色,心头一紧,抓住他的衣襟,深吸一口气,从丹田里发出一声怒吼,“你吼什么,还不快给大家道歉!”
众人愕然不已,秋水天冷哼一声,把面端到她眼前,瓮声瓮气道:“别闹,快吃!”
啪地一声,云韩仙一掌把面打飞,秋水天保持着那端碗的姿势,目色渐渐发红,云韩仙一不做二不休,把衣襟一扯,露出白晃晃的脖子,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打啊,我等着!”
“不准动手!”说时迟那时快,招大人从一片迎春花后钻出来,抡着拳头就来打,旁边一个夫子见势不妙,连忙挡在他面前,打了夫子不要紧,要打了刺史大人可就了不得!
秋水天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脸憋得发紫。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远处两个夫子回头狂奔,赶着去搬救兵。云韩仙见好就收,叹了口气,捉过他的拳头一个个指头掰开,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别气了,是我不对,晚上回去你再把我扔水缸里成不成?”
秋水天哼了一声,怔怔看着她的手,到底还是贪恋这温柔,舍不得把手抽出来。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手,白皙柔软,一个茧子都无,手指细长,如刚拨开的笋尖尖,手掌几乎只有他的一半大,那冰凉的触感,在他心中牵出千万缕柔情。他突然有些后怕,如果刚才没有克制住自己的怒气,一拳头下去,后果不堪设想。他有种砍下自己双手的冲动,下定决心,以后修身养性,决不能再犯错!
云韩仙见他沉默不语,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手背,径直走到众人面前,深深作了个长揖,满脸凄然道:“各位夫子,韩仙大病初愈,平时精神有些不济,有行为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多多担待!”
其实不用说,看她一脸苍白和羸弱的身体,再无知的人也看得出来。夫子们纷纷回礼,连道保重,却见后面那阎王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昂着头扫视一番,猛地鞠躬三次,闷闷道:“刚才对不住!”
众人眼珠子掉落一地,教书学的钱老夫子微笑着应了一声“秋教习多礼了”,这才赶走沉闷的气氛,方丈和吕鸿蒙气喘吁吁赶来,见到的就是众夫子围坐一团,言笑晏晏的场面,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从不出现在这里的秋水天,正抓着云韩仙的手左看右看,神情如好奇的孩童,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偷窥手的主人几眼,时而把手放在掌心,一根根指头,一条条纹路比较。
两人遥遥看着,相视而笑,没有留意到一树金灿灿的迎春花后,招大人对他们怒目而视,将一朵花揉成碎片。
教书学的除了云韩仙还有四位夫子,钱老夫子把她的课安排在上午和下午的最后,每天两堂,教的学生已经有很好基础。钱老夫子书画皆精,以工笔重彩画闻名,曾是宫廷的御用画师,作品内容以人物花鸟为主,工整细致,漂亮明丽,其画作被各地富豪显贵推崇,有千金难买之称。
云韩仙虽然一派淡定,初次教学,还是心中忐忑,叫秋水天泡一壶浓茶,抖擞精神,从研究学生的画作入手,在心中理清授课方向。钱老夫子早早回来,自己拿着个杯子凑到她面前,云韩仙连忙为他倒满,钱老夫子捻须颔首道:“韩夫子,《太平图》的第一卷,为何人藏山中,山隐雾里?”
云韩仙笑道:“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说,人与天地万物原本相通,山水有灵,更有情,情意绵绵之时,人已自忘,已如微尘。”
钱老夫子放下茶杯,把那叠画作拿到眼前,沉吟道:“那第二卷为何积墨浑厚,笔纵飞舞,墨雨如切?”
“太平山千里崇山峻岭,如同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只有刀光剑影,铁马金戈,才算酣
畅淋漓,不枉此生!”
“好一个英雄豪杰!”钱老夫子双手微震,朗声道,“那第三卷时,画者是否豪情顿失,斗志全丧?”
云韩仙眸中光芒顿黯,远眺着飘忽而过的云雾,苦笑道:“幽径茅屋,灌木叠翠,山中人家载歌载舞欢庆丰收,画者画完,掷笔大笑,拂袖而去。她以为能取悦居高位者,让其能因惜才而手下留情,却忘了法不容情,自己倒成了众人的笑柄!”
钱老夫子目光一闪,不声不响撕掉学生的画作,云韩仙冷眼看着,也不去劝阻,幽幽道:“匠气有余,真性情不足,全部都是沉闷呆板,毫无内容,撕了也好!”
钱老夫子撕得更快,把碎屑扔进花丛,拍拍手道:“韩夫子可有主意?”
云韩仙欠身一礼,含笑道:“多谢老前辈指教,韩仙已成竹在胸!”
钱老夫子长身而起,哈哈大笑,“孺子可教也!”
走进学斋,云韩仙环视一圈,把满腹不安强压下来。堂下规规矩矩坐着十多个白衣少年,都是出身好人家的孩子,一个个唇红齿白,俊秀清雅。
她放弃钱老夫子殷殷嘱咐的开场白,径直走到那有两面之缘的秦水浔面前,粲然一笑道:“借你外衫一用!”
秦水浔目光炯炯,本来满是期待,听她此话,脸上瞬间变成染坊,咬牙切齿道:“要我衣服做什么?”
云韩仙眼角几欲飞进鬓旁,懒洋洋道:“借不借?”
秦水浔瞪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白衣脱下来,只是大庭广众下脱衣,颇有些不自在,脸色愈发阴沉。云韩仙把外衫拎起走到前面,展开挂在墙上,抓起狼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点到外衫的正中,勾勒出一叶扁舟和一个老翁垂钓的模样,在旁边淡淡描上几笔水纹,最后一笔落下,她微微一笑,毫不留恋地掷笔,长袖一挥,斜靠在案几上喝起茶来。
众人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在那外衫和她之间来回打量,只有秦水浔怒火冲天,脸涨得通红,似乎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来。
良久,云韩仙仍未得到任何反应,轻叹一声,长身而起,负手看着窗外的一树灼灼桃红,念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昼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她的声音无比苍凉,仿佛能把人从山崖推落,下面寒潭碧波,水光迷离。
当她念出第一句,那秦水浔怒色尽退,念出第二句,眼中光芒骤长,当她念出第三句,已霍地起身,念到第四句,脸色好似雨后初晴,阳光如新。
众人齐齐往那外衫看去,当脑中有诗,那果然就不是简单的几点墨迹,云韩仙回头看着众人微蹙的眉,悄然一笑,往旁边的案几上一扑,意识渐渐模糊。
那秦水浔凝视一阵,扭头一看,夫子趴在桌上,已然和周公下棋去也,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出去找到在石凳上睡得正香的乐乐,拧了耳朵把她弄醒,嘿嘿笑道:“快去给我取件外衫,顺便叫秋教习来接人!”
乐乐拔腿就跑,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秋水天一直没歇着,从藏书楼出来,他安排好教习的僧人,带着小江小海在书院仔细巡查一圈。巡查主要是怕书院里藏着毒虫,山中毒虫猛兽多,虽有院墙和迷障阻挡,到底防不胜防。把草丛树木屋角石隙一一看过,两只狗赶紧到厨房报到,秋水天马不停蹄回到家,做好简单的饭菜,用食盒装好放在背篓,急匆匆地背上书院。
走到半路,乐乐气喘吁吁迎面跑来,拍着胸口道:“我家少爷要你去接夫子!”
秋水天还当她出了什么事,急得脑子轰隆作响,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那间学斋大门紧闭,静得可以听到山间鸟鸣,与其他学斋的书声朗朗截然不同。秋水天以猛虎下山之势扑去,用身体把门撞开,抓起讲台上趴着的人拼命摇晃,大吼道:“你怎么啦?阿懒,快醒醒……”
大家哄堂大笑,秋水天已顾不上生气,扳过她的脸一寸寸检查,云韩仙终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笨蛋,刚才被你摇晕了!”
秋水天嘿嘿直笑,捉过她的手,把满头冷汗热汗全部擦在她手上,众目睽睽,云韩仙被男人这样抱着,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冷着脸道:“出去等我!”
秋水天似乎被浇了瓢冷水,气呼呼地掉头就走,云韩仙笑眯眯叫了声,“别忘了修门!”
秋水天看着地上四分五裂的门,尴尬地摸摸脑袋,嗖地一声就跑没影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呆子肯定耳根又红了,云韩仙会心一笑,扯下外衫,朗声道:“谁来告诉我,何为诗,何为画,诗画之间有何关系?”
“莫非夫子是要提醒我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画便是有形的诗,能表达诗中所构筑,却永远难以言喻的感觉!”秦水浔指着她手上的外衫,“比如鸟飞绝、人踪灭、孤舟、寒江,空旷寂寥,萧条幽冷。”
云韩仙轻笑,扬手把外衫丢给他,要坐最前排的瘦小少年起立,少年如得军令,霍地起身大叫:“夫子,学生叫霍小尧!别人叫我霍小胆!”
云韩仙瞠目结舌,摇头微笑,“你的胆子可一点也不小啊,能帮夫子一个忙吗?”
霍小尧刚才的气势完全没影了,结结巴巴道:“夫子,学生什么也不会……”
“不要紧,不难!”云韩仙把他拉过来面对大家站着,双手举好一张宣纸,她斜倚着案几,眼神无比慵懒地在纸上瞄了一眼,霍小尧眼睛瞪得浑圆,抖抖索索道:“夫子,你真好看,真的……”
大家哄堂大笑,云韩仙抄起狼毫,在这色小子头上敲了一记,随手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踏花归去马蹄香”,写完把笔一掷,不管不顾,扬长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等他走远才有人拍案而起,“什么夫子!随便画个东西就想把我们糊弄过去,我去找吕山长说说!”大半的人都闹闹嚷嚷地响应,霍小尧满脸通红,似乎还在游离状态。秦水浔冷眼看着,在心中反复念着这句诗,脑中闪着无数个零碎的片断,却始终无法汇集到一起,颇有几分恼恨。
秋水天不知从哪里拆了扇门扛来,远远就看到云韩仙站在院中满树嫣红下对他微笑,浑身立刻燥热起来,狂奔到学斋门口,只横了一眼,所有人便乖乖坐下,噤若寒蝉。他刚也听到几句,把门一放,冷冷道:“韩夫子是教你们作画,不是带孩子,你们学到她的本事再告状也不迟!”
他回头看了树下那人一眼,面有得色,“韩夫子的本事,只怕你们一年半载还学不会!”
虽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本事,能被方丈和山长如此推崇,她的本事定不会小,他与有荣焉,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有本事的人,有资格和她并肩而立。
下课的梆子响了,他三下五除二装上门,把工具全收到背篓里,兴冲冲地跑到云韩仙面前,云韩仙一把拽住他的手臂,老实不客气地把整个身体的重量移了过去,哀嚎一声,“好饿啊!”
秋水天想起早上那碗面,哼了一声,一把扣住她的腰,云韩仙脸一红,在他手上拍了一记,“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不懂!”他眉头一拧,把人提了起来,安抚般拍拍她的背,闷闷道,“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云韩仙心里比喝了蜜还甜,趴在他肩头,往背篓里一看,笑嘻嘻道:“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以后别这么辛苦,书院不是有厨房吗,我们中午随便对付一顿就是。”
“我乐意!”秋水天还在气头上,手臂一紧,云韩仙被勒得惨呼一声,趁四处无人,一口咬在他脖颈,还恶意地伸出舌尖勾了几下。如愿以偿地看到那耳根的红色,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口,探头到背篓里翻东西。
果然如她所想,他的味道实在鲜美,如雨后的笋,有淡淡的涩,有纯净的泥土芬芳,更多的,是让人安心的气息,仿佛靠在这个肩膀,再多的风雨都无须惊怕恐慌。
她深深爱上这个味道,恨不得把有限的生命全部与他纠缠。
在藏书楼顶的观云轩吃过饭,云韩仙表现出难得的热情,把碗筷一推就到处转。有了朝廷的鼎力支持,藏书楼的藏书之丰令人咋舌,她在一个夫子的指引下来到珍藏字画的烟雨阁,找到不少古今名家名作,小小的烟雨阁记录了书画从古至今的发展史,其中的代表作品几乎全部囊括,《太平图》这里竟也有一副高手描摹之作,除了落笔间匠气颇重,那种逼真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不知不觉,秋水天来到她身后,指着墙上的《太平图》第二卷笑道:“我喜欢它!”
“为什么?”云韩仙心里一动。
“我也不知道,它让我觉得很兴奋,男人就当如此,保家卫国,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厮杀,或者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才不枉此生!”
他的眸中有难以忽视的璀璨光芒,耀得云韩仙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生气勃勃的男子,是她从未曾见过,却一直深深向往的真正男儿,坚毅、强势、百折不挠、无坚不催。
仿佛有千万根针刺在心里,她强忍胸口排山倒海的痛,轻柔道:“你是否已计划好自己的前途?”
秋水天赧然道:“原来你也知道,我想参加武举考试。我身材比别人高大强壮,言语和相貌勉强过关,长垛、骑射、翘关(举重)这些简直易如反掌,我一定能考中,一定能当大将军!”
“大将军……”云韩仙喃喃自语,却不知道想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太平图》上千里崇山峻岭似乎在耻笑她,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女娃,她苦苦挣扎,可是爹爹始终不肯认她。她无可奈何,改头换面,一直自我暗示,自己是男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能以娇弱之躯胜过高高大大的男儿……
再回首时,过往种种,多么可笑!
她也曾狂妄地奋笔疾书“醉卧沙场君莫笑”,也曾立志以笔勾画万仞雄奇关山,也曾弹起箜篌,高唱“君不见,走马川,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乱石走……”
那些被生生扼杀的豪情,带着血腥的味道漫天而来,她似乎站在悬崖的边缘,只要一步便能粉身碎骨。她茫然地伸手,想要抓住些支撑的东西,秋水天没有让她失望,下意识地把她的手抓住,拖入怀里,以盟誓般的郑重道:“阿懒,不管我以后做什么,你都跟我一起好不好,你身体不好,又没有亲人,我实在不放心你!”
“呆子!”云韩仙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也许她没实现的愿望,秋水天可以做到,她心中某个计划越来越清晰,摸摸他脖子上淡淡的淤痕,坏笑着踮起脚尖又咬了下去。
她咬得并不痛,可是让人又酥又麻,浑身难受,秋水天完全没了脾气,见她踮起的脚有些抖,扣着她的腰把他提了上来,拍拍她的背嘟哝道:“你是不是属狗的,怎么老喜欢咬人?”
“你有意见!”云韩仙哼了一声。
秋水天面有苦色,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尴尬的姿势带着她出来,云韩仙连忙收口,双手做支撑,趴在他肩膀看着夫子们微笑。众人看着两人怪异的动作,暗暗好笑,目送两人回到座位,继续喝茶聊天。
秋水天整理好被褥,把她一股脑塞了进去,见里面没动静,吓得赶紧把他的头扒拉出来,才发现她又开始迷糊,又好气又好笑,又抓了她一只手来研究,一边听大家谈古论今。
听有人说起乌余国之事,一个年轻的夫子撇撇嘴道:“乌余都亡国了,有什么好说的,况且乌余男人在棠棣一役中尽殁,留下来的女人成了玩物,不是有歌在唱吗,‘棠棣满城夜如昼,歌舞任寻欢’。”
教史学的贺老夫子横他一眼,冷冷道:“无知小辈!乌余人自认有世间最高贵的血统,是传说中盘古的脊梁所化,死后能与盘古一起得以永生,他们是值得钦佩的民族,个个有着铮铮铁骨,遇到外辱总是反抗到底,从不弯腰低头,所谓过刚易折,才会有今日的命运!”
“是啊!”钱老夫子叹道,“燕军来袭之时,乌余国王水北浔身先士卒,最先死在墨征南的长刀下。杀到棠棣时,男子几乎尽数战死,耄耋老翁和稚龄小儿甚至一贯以柔弱著称的乌余女子也拿起武器保家卫国,和燕国的铁军拼杀到最后。那一战惨烈之至,鲜血染红了贯穿乌余的乌灵江,事隔多年,江水仍隐隐泛红,一到晚上江边喊杀声震天,乌余人的魂魄迟迟不肯散去。”
从平淡到慷慨激昂,又变得有些哽咽,从钱老夫子的语气中,大家都感受到某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纷纷沉默不语。秋水天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起来,肃然道:“那才是真正的英雄,男人就应如此,为国为民,不战斗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
他仰望着白雪茫茫的天柱峰,慨然道:“杀敌报国,是大丈夫应做之事,为抗击外敌侵略而死,死得其所!即使国破,世人也不该嘲笑谩骂,将他们的妻女当成玩物!上苍有眼,人人皆有一死,终有一天他们会在地下相逢!”
众人都当他是徒有力气的莽夫,何曾想到他有如此豪言壮语,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几个年轻的夫子心有愧疚,脸上都有些讪讪然。
从听到乌余两字开始,云韩仙渐渐清醒,脑子里回荡着娘亲的教诲,心头似被一块大石压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而秋水天的一席话不啻一阵惊雷,炸开了胸口的淤滞,热泪终于冲出阻挡,流成涓涓的溪流。
这个人,她终究没有选错!
下午是教习武术的时间,云韩仙从藏书楼里找了一本《李卫公问对》揣在怀里,假托想锻炼身体,对钱老夫子告了假,优哉游哉来到教习场。秋水天正教大家射箭,上身脱得剩件对襟小褂,浑身热气蒸腾。他拉满了弓对准靶心,下盘如坠,腰挺得笔直,手臂上肌肉高高鼓起,眉目之间英气逼人。
云韩仙远远停下脚步,越看越欢喜,只听铮地一声,箭离弦而发,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在靶心摇晃,秋水天连发三矢,皆正中红心,丝毫无差。云韩仙暗暗叫好,更坚定了决心,找了块大石坐下,把目光转向云雾袅绕的绵绵苍山,思绪不知不觉飘远。
秋水天做过示范,要学生轮流上来练习,一一纠正他们的动作,乐乐正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在一个草人身上比划,远远瞧见树下的云韩仙,蹦蹦跳跳跑过来叫住秋水天,朝她的方向指了指。秋水天喜上眉梢,交代一声就直冲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嘿嘿笑道:“阿懒,蓬莱山漂亮的地方多的是,有空我背你上山瞧瞧。”
云韩仙头一歪,靠在身边那强劲的肩膀,捉过他的大手,细细描过他深浅的掌纹,秋水天吃吃直笑,“别闹,我还有事,你在这里乖乖呆着,我要人送些茶水来。”
云韩仙斜了他一眼,眼角一勾,把个含嗔带怒的眼神发挥到了极至,秋水天只觉得自己心漏跳了几拍,耳根又热起来,嗫嚅道:“你这样不行的,书院纪律严明,你不能老混日子……”
云韩仙把他胸膛不平静的起伏尽收眼底,微微一笑,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的手,把脸凑上去轻轻摩挲着,旁边这强壮的身体果然震了震,僵硬得似与大石连成一体,云韩仙雀跃不已,在那宽厚的手掌里闭上眼睛,轻声道:“呆会送我去学斋,我累坏了!”
眼睁睁看着她抱着自己手臂睡去,秋水天叹了又叹,把她移到背上,用腰带捆好。一回到校场,乐乐笑呵呵迎了上来,“秋教习,夫子还真厉害,这一天随随便便就睡过去了。”
秋水天找个避风干燥的地方把她放下,用自己的衣服把她包得严严实实,赶紧回去教学生射箭。
乐乐趴在她身边左看右看,自言自语道:“真奇怪,她还年轻,没道理这么能睡啊!”她捉住那细瘦的手腕把了会脉,万分苦恼,狠狠抓着脑袋,“这是什么奇怪的脉象,怎么会若有若无,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她比着手指头算,“面色恍白,身体瘦弱,是典型的虚证,这个睡法,应是心肾阳衰,虚证就该进补,可到底怎么补呢?”她有些丧气,喃喃道:“早知道就好好跟爷爷学医,现在救人都救不了,好没用!”
她戳戳云韩仙的胸膛,蹙眉道:“夫子,你可别真的睡死啊,阎王好不容易变好,你死了我们可就惨了!”
“呸呸呸!”她连啐自己几口,“乌鸦嘴,这么漂亮的人怎么会死呢!”
她趴下来仔细瞧着那精致的眉眼,越看越欢喜,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听爷爷说燕国皇宫有种奇毒,可以让人昏昏欲睡,越睡时间越长,最后……”她已不敢再想下去,又把了回脉,正要扒开她衣服察看,秋水天把她拎起来丢到一旁,横了她一眼,把云韩仙轻手轻脚裹好。
乐乐摔得半天都起不来,惨叫道:“我是在给她看病,好心没好报!”
“你能看什么病!”秋水天哼了一声,“昨天我问过大夫,大夫说她身体太虚,多多进补就好!”
乐乐不屑地撇撇嘴,“才怪!说不定是中毒呢,我听爷爷说有种奇毒能让人渐渐睡死,她现在一天清醒的时候已经不多,只怕再过几个月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秋水天心神俱碎,猛扑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她提到手上,恶狠狠道:“你说真的?”
有关这阎王的恐怖回忆全部涌了上来,乐乐吓得呜咽起来,“我不知道,你得问我爷爷……”
“你爷爷在哪?”秋水天眼睛暴凸,有如恶鬼。
乐乐哇哇大哭,“我也不知道,我爷爷把我扔给少爷就云游四海去了。”
“阿天,放开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秋水天把手一松,怔怔看着她的眼睛,眸中无数种情绪明灭着,最后似乎要烧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他犹豫着伸手,轻轻摸着她的脸,声音因为压抑太多的惊涛骇浪而微微颤抖,“你说清楚,我一定会帮你!”
“呆子!”云韩仙轻笑,“你别担心,我是中过毒,可我吃过解药,只是现在余毒未清,身体虚弱,你每天多弄些好吃的,我一定很快会好!”
秋水天犹疑地看着她,被她满脸的真诚笑容鼓惑,慢悠悠吐了口长气,却觉得心头空空荡荡,如有人一点一滴地把血挤干。
他低头默默走开,乐乐看着他瞬间佝偻的背影,轻声道:“夫子,你说真的吗?”
云韩仙懒洋洋地向她招招手,乐乐乖乖地走过来,云韩仙给她一个爆栗,但笑不语。
乐乐摸摸脑门,突然扑到她怀里,哽咽道:“夫子,你不要怕,我叫爷爷来救你!”
云韩仙轻轻拍着他的背,笑得眼中水光闪闪,“乐乐,别着急,我真的吃了解药,现在只是身体没有恢复,你最好不要调皮,小心我要阿天收拾你!”
乐乐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瘪着嘴恼恨地瞥她一眼,又钻进她怀里嗅来嗅去,啧啧称叹,“夫子身上真香……”
话没说完,后面冒出一只大手把她衣领一提,远远扔到花丛里,秋水天背着椅子回来,把衣服折好垫在椅上,把她往椅上一放,瓮声瓮气道:“以后别乱跑,想去哪里先跟我说,每天上堂下堂我都去接送!”
云韩仙笑容迷离,斜斜抱着椅背,在他宽阔的背上一遍一遍地写着字,秋水天反手摸摸她的头,轻柔道:“别闹,坐好!”
云韩仙拽住他的手,又把脸藏进他的手掌,轻笑道:“我刚才写什么?”
秋水天耳根红得发亮,猛地把手缩了回来,“好端端地说那个干什么,你放心,反正我不会丢下你!”
云韩仙只觉一口郁闷之气堵到喉头,一拳砸了过去,只可惜她那软绵绵的拳头如同给他挠痒痒,秋水天回头瞥她一眼,咧嘴大笑,在山间小路上御风疾奔。
笑声和惨叫声随风远逝,在山谷里回荡着,如同嘹亮悠长的樵歌,最落寞处,总有千山万树喝彩,最凄苦时,却见人间最美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