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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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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过在外头养了个相公罢了,哪就值得你这般兴师动众的了?”
沈夫人拥着一副葡萄色的猞猁裘,端端庄庄地坐在那,正捧着一碗香气袅袅的茶轻轻吹着。见坐在小几子另一边的年轻妇人还在暗自垂泪,便搁了茶碗,前倾身子拉住了她的手,循循道,“蓉华啊,这回可是你糊涂了。”
坐在那直抹泪的是沈夫人同母的胞妹,闺名唤作蓉华。前些年嫁给了云州卫家的次子卫信,因那卫信年前中了个举人,之后又在他老父的襄助下入了庙堂,便拖家带口到京城来安生了。宅子就买在了沈夫人斜街对面,时常过来一聚,两家人情分是极相厚的。
只有一桩,沈夫人这个妹妹在家中年纪最幼,虽生得颜色极好,却到底是娇宠大的,这搬来京城不过一岁有余,便哭着来找娘家姊妹撑腰不下数十次了。
因此沈夫人近而听见小丫头来禀卫二奶奶来了,脑仁便有些突突地疼。
“我糊涂了?阿姊,你这话说得好生没理!”蓉华嘴一噘,那泪珠子便在眼眶里打转,“你也晓得的,我家里那是个什么东西,成亲才一年,屋里没名没分的便有了三个!好容易入京来了,他左纳一个,右买一个,这姨太太也凑了一对,他还嫌不够呢?竟敢给我在外头置了一间三进的院子,专门同那唤作慧生的相公厮混,到我屋里,跟屁股生了钉子似的,坐不住一刻便要走,问他上哪去,说去衙门,我过一个时辰使人去衙门找他,便连根头发丝都没找着了......”
“你这还不糊涂么?”沈夫人打断了妹妹一开闸便没完没了的抱怨,“如今哪个大老爷们不养几个姬妾小倌?你为此闹到我这里来,若是被妹婿晓得了,心中岂不膈应得慌?他若说你往日的贤淑大方竟都是装的,你上衙门击鼓鸣冤都没嘴说!我的傻妹妹,你这是刻意要将妹婿往外推呢,你愈是同他闹,愈是掉他的脸面,他便会愈发远了你,你这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么?”
“可我能怎么办呢!”蓉华又掩着帕子嘤嘤哭了起来,“总不能干瞧着不管罢!”
“你一个深闺妇人,又能管什么?”沈夫人平静地啜了一口茶,“可不就看着么?你啊,就是沉不住气!你瞧瞧人家裴侍郎的夫人,她院子里何止养了一个戏子?他丈夫旦癖成性,手里才藏了两个小钱,便给她买了一个戏班子回来,你可知她是如何做法?她做了个签筒子,哪个相公得罪了她,她便把那人的签子撤了,闹将起来她便道是没运气。若是裴侍郎得罪了她,她便把后院门一锁,叫他一个也碰不着。末了,那班相公同裴侍郎倒要来奉承她,真真过得比宫里那位还威风!”
蓉华摇头道:“这能一样么?裴夫人的姊妹在宫中风头正盛,兄长又迁了光禄大夫,裴侍郎小小一个五品郎官,哪敢得罪她?自然是随她如何都使得了。”
“因此,我只教你别管,又没教你同她一般。”
正说到这里,门外传来一阵环佩玲珑的响动,一个穿着有些体面的丫头打起猩红毡帘,走进来请了安,道:“方才大爷打发了阿庆先来回,说是梁御史的马踏了人,这会子正堵在半道上,估摸着不得空回来了,叫夫人不必等了。”
“晚上可还回来用饭?”沈夫人问。
小丫头回道:“说是不了,圣上赐了新府邸给湘王,太子为此在春风一醉楼格外备了几桌席面,邀几位王爷为湘王贺喜,太子点名要大爷作陪,推辞不得。”
“知道了,浣雪,你去小厨房吩咐一声,早上备下的单子里有两样云耳焖鸭、豆豉排骨便先不用上了。温在锅里,等爷回来了作夜宵吃。你记得提醒那些婆子,做排骨的骨头要前排的,大爷爱吃嫩的。”沈夫人摆摆手,叫丫头退下去准备了。
蓉华看得羡慕,叹道:“还是阿姊好福气,入的是这样的人家,听说今上很有意追封沈家的老爷子作世袭的万户侯,姐夫又是年纪轻轻便赏了二品差的,练得好马步箭,文墨上更是不用说的。”
听见有夸自己丈夫的,女人都会捺不住欢喜,沈夫人也笑道:“怎么在你口中竟变得这样好?我瞧着也是两个眼洞一张嘴么,同你们卫信是一般模样的。”
“呔!万不要提那个猴头猪脑的家伙!”蓉华啐了一声,“家里两个姨太太都降不住,一个说不了两句话便要哭,天天将自个关在屋子里弹琴唱曲儿,那酸劲就别提了。另一个么,生得门板似的一扇八寸长的脚,动起粗来可了不得,我时常听得他挨那位打,打得满屋子跑,满屋子求爷爷告奶奶,我便装听不见,等快打完了,我再过去救他一救。”
沈夫人听得直笑:“你这坏心肠的小蹄子哟!”
蓉华也掩着帕子吃吃笑,她这会已忘了先前来做什么的了。她才满十八岁,正是烂漫得像一朵花的年纪,还是个对爱情和生活都怀有希望、只要同闺中姊妹倒倒苦水便心无芥蒂的小姑娘。
“所以我说姐夫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么,你可知姐夫这样的人物在繁华富贵中长大,最难得的一处是什么?”
“哦?你且说说看。”
“最难得的可不是长情么?阿姊你也说了,如今的大老爷们谁不养几个姬妾,可姐夫便没一点淫佚骄奢的毛病,与阿姊琴瑟和鸣那样多年,竟连个屋里人也没,一点腥都不沾的。”蓉华感叹道,“我听卫信说,有次廷尉大人做东,在丹桂坊请了不少名流,仅有姐夫一人喝退了小倌女伶,独自坐在那听戏的。他们都笑他是为阿姊守身如玉呢。”
沈夫人听了却没半点得色,唇角的笑反而渐渐僵了,半晌,才苦笑道:“原来在旁人眼中,我与他竟是琴瑟和鸣的,真真好笑!蓉华,往后,‘琴瑟和鸣’这四字再不要提,我是万万当不起的。”
“这又是从何说起?”蓉华不解。
长年堆积在沈夫人心中的心事仿佛也已压得她难以重负,面对胞妹的询问,她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嗟叹道:“蓉华,你可知,我嫁过来这么多年,为何除了祁儿外,再无所出么?”
蓉华道:“这却是不知。”
“只因你姐夫,已与我分房而居五载有余。”
蓉华没料到一时感叹竟扯出这么一桩隐晦的事来,她不免大惊:“怎会如此!”
沈夫人侧过了头,窗外飘着棉花一般大的雪朵子,天地茫茫一片,什么也辨不清,如同她此刻乱成一团麻的心。
片刻,沈夫人回转过来,她望着妹妹尚且天真的眉目,嘴角勾起了一个有些嘲讽的笑来:“蓉华,你有一句话是说对了的,你这个姐夫确是天底下最难寻的痴情人,他这是还在为一个娼门里生的男人怨我呢。”
“什么?”蓉华几乎快跳起来了。
沈夫人轻轻扶了扶贴着牡丹花钿的乌髻,垂下眼帘,她看着自己涂着凤仙花汁的指尖,笑容中多了一点旁人不易察觉的阴翳:“说来也没意思,这都是多年前的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