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赋》陵玖

1、楔子—西陵往事

　　“九曲之外，有山西陵。西陵山北，至于荒海，有同名之国。倚山负海，延祚千年……”
　　西陵三年始，潇王召六国学士，共修中夏史籍，于西陵篇起头的，便是这么中规中矩地一句话。
　　然而在中夏子民的眼里，“西陵”却是一个颇负传奇性的词汇，不仅仅是因着这个隐于西陵雪山之后，几乎算得上是偏安一隅的小国，国祚延绵千年之久，更是因为，七十年前，西陵国有史可循的，那唯一一次动荡……

　　（1）
　　百年倏忽而过，兴亡事都作了尘土。
　　可前尘历历往事，若要细细说起来，终不似过眼云烟。
　　说起西陵的故事，茶舍里的说书人立于三尺书台，拍案惊堂，可以喋喋不休说上数日。
　　而故事的开头，无论是凤阳楼的说书泰斗柳老先生，还是岳正堂的名嘴程小阳，总免不了先说上一句略有些俗套的“常言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七十年前的中夏，正是诸国林立，纷争不休的年代。
　　彼时胸怀大志者辈出，庙堂之上图一个坐拥万里江山，江湖之中求一代功名青史，任谁都想一平天下，行前人所不能之事。
　　然而那也并不是一个不论出身的年代。即便是后来彪炳史册的那二人——王者，西陵国公子西陵潇，臣者，西陵帝师禤和幺孙禤蔚然——亦不能免俗。

　　细说起来，七十年前的西陵国算得上是中夏大陆纷繁诸国中最为神秘低调的一国。因着西陵雪山的阻隔，西陵国人与中夏他国少有往来，无甚纷争，又因依山傍海，易守难攻，国土不大不小，国力不强不弱的西陵便成了这纷乱俗世中最国泰民安的一隅。
　　然而好东西，总会有眼红的人觊觎，越是神秘难得，就越会挑起人心中欲罢不能的征服欲。
　　野心，大抵是这世上最不可估量的东西。
　　彼时，这片大陆上的强国东邺的国君寻幸便做了这眼红之人。凭着强大的军力国力和不知从哪儿寻得的西陵山路图，邺军在西陵雪山上与西陵国军相持数月，最终压进了西陵国境。
　　长期安逸的国家，面对进犯终究手足无措，当唯一的屏障被攻破时，毫无悬念，迎来的便是国破人亡。
　　只不过，这东邺国君，虽是一代枭雄，却有一远近闻名的特殊嗜好……

　　野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说当寻幸攻入西陵时，因风闻西陵世子潇俊朗非凡，便以西陵整个王都百姓的性命相挟，要求西陵潇入帐随侍左右。
　　多年后，有当年身在西陵王城的人回忆道，那一日，公子青丝白衣，冷雨染袖，独自走入东邺国的营帐后便再没有出来。
　　但曾经见过公子潇的人都知道，那日眉目如画，孑然一身的青年，并不是西陵潇，却是他的挚友，后来云墨禤氏的第二十代家主，西陵国相，禤蔚然。

　　经年之后，东邺覆灭，令诸国臣服，几近一统天下的，是昔日的西陵亡国公子西陵潇，而站在他身边与其一同睥睨江山的，是禤蔚然。
　　旧历921年，西陵潇借道天枢起兵东邺，未及三年，便覆了整个天下，这其中历经多少血雨腥风，无人能细数。而今时过境迁，当后人循着前辈们的回忆和历历史册讲起西陵复国的那段历史时，却仍是唏嘘喟叹不已……
　　谁也没有想到西陵潇带领的那场复国战争竟席卷了整个中夏大陆，几乎完成了数百年来未有人实现的统一大业。但更让人们没想到的是，唾手可得的天下西陵潇没要，这位只消一步便可一统山河的王者仅仅是拿回了自己的属地，便潇洒转身回了西陵雪山后的王都。
　　至此，天下六分，东为西陵和天枢，西为北漠，中为伊阙，南为百越和云川。
　　而正当人们还在讶异潇王为何隐归王都时，除西陵国外的五国新君似提前商量好一般，齐改纪元为西陵历，并几乎同时下达了大意相似的一纸诏令，上言西陵国乃中夏大陆之圣土，本国子民世世代代不可冒犯西陵之境，西陵王族天下共主。
　　诏下之时，天下哗然，潇王却未置一词，直至五年后，昆吾书现了世，人们才始知，西陵氏乃上古史传中的三皇氏族之后。
　　所谓氏族，神祇也。

　　（2）
　　有多少故事，能够成为别人口中的故事？
　　即便在那些故事里，有未曾写尽的铁骨铮铮，和未曾表达罄尽的万般柔情……
　　那一年，初入庙堂的少年眉眼间有化不开的傲气，云墨禤家的小公子禤溱少年成名，15岁状元及第，官拜九卿，16岁释松江盐案，17岁协公子潇推庚辰新政，名震朝野。
　　然而禤溱虽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生不逢时。
　　彼时，西陵国已积腐多年，政治凋敝。即便新政为这一年岁悠久的王朝带来了一丝曙光，但早已在旁虎视眈眈的东邺国并没有给西陵王朝更多的时间来修正。
　　蠹众木折。
　　一年后，西陵国破，公子潇不知去向，禤溱于战乱中丧生。东邺将西陵王室尚在垂髫之年的公子莯送上傀儡王位，开始了对西陵百姓长达五年的奴役统治……
　　直至，西陵潇举兵复国。

　　由公子潇主导的复国战争席卷了整个中夏大陆，而与西陵潇之名一同闪耀在历史舞台上的，还有他身侧的鬼才谋士，蔚先生。
　　没有人知道蔚先生的来历，只知西陵潇唤他蔚然，慢慢的，便有了蔚先生的尊称。而这个突然出现在西陵潇身旁的青年人，令人惊讶的不仅仅是他一次又一次诡谲莫测的奇谋，还有西陵潇对他的信任，绝对的信任。
　　蔚先生被冠以鬼才之名，而作为西陵潇身侧之人，人们不免又想起那个曾与公子潇比肩朝堂的天才少年，然而终究，谁也无法将二人作比。
　　斯人已逝，人们暗自惋惜着，却猝不及防为接至而来的真相瞠目结舌。

　　复国战争胜利后，潇王临朝，封立百官的诏书中却并无蔚先生一席之位。
　　然而，首行的丞相之列，禤溱的名字赫然在目。
　　那时，众人方始知，曾经名动帝京的禤家小公子，与潇王身侧如鬼魅般的蔚先生，竟为同一人。

　　时过经年，禤溱的姓字和西陵潇一起镌入史册，后人只道是千古帝王，拜相贤臣，却不知铅华褪尽，不过两个痴人而已。
　　七十年来，有关西陵的传说层见叠出，前代西陵王西陵潇的故事更是酒肆茶馆中说书人百讲不厌的话题。
　　然而有趣的是，但凡有关潇王的故事，无论是传说也好，书文也罢，都断断不会落下另外一个人——西陵国相，禤蔚然。
　　而这位辅国卿相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并不仅仅是他在正史中所留下的那浓墨重彩的一笔，还有一段溯往难追的流言旧事，以及他最终成谜的去向……

　　西陵史载，建国元年，帝迎长岚云氏女为后，同年，赐扶桑郡主于禤蔚然，加封一品诰命夫人。
　　此经五年，西陵国力日盛，时为丞相的禤蔚然上书请与郡主和离并辞归隐，帝未准。
　　是夜，二人共饮于宸极殿，相谈彻夜，次日，帝准辞，亲送丞相十里之外。
　　据说那一日，玄陵古道上，丞相青衣白发，风姿却并不减当年，只是迎风之时，便低咳不止。帝几次欲言，最终却只是嘱其身侧之人多加看顾，便拂身而去。
　　那一年，丞相不过而立。
　　三年后，西陵山坞，有人手执一纸卷书，长笑不止，然而那人虽然笑着，却掩不住眼中满溢的绝望。山风凌乱，三千红尘尽灭，空谷中只余一人轻叹：
　　“你终究还是失约了……你尽可放心，朕不似你这背信之人，朕会带着与你的约定，走遍这天下，待你我日后相见之时，与你清算这过往前尘！”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人们常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世间最美好的情诗。
　　可是，又有几人记得，这其后誓言成空的悲叹……
　　西陵六十五年，分分合合的天下大势下，诸国似欲再度陷入纷争不休之局，而在代代相传中日益神化的西陵国，无疑成为各国人心之所向的圣地。
　　故，当潇王有复国遗物传世的流言四起时，又是一番血雨纷争，争下来的只是一方古老绸卷，绸下是数十幅画卷，每一幅背后，蝇头细书，记载着经年之前的那段啼血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