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昔》维奥拉·杨

6、第 6 章

　　臭男人！恨他！
　　怒火中烧的昔眠眠，没有骨气的昔眠眠，不由自主地走到衡远周律所楼下，挑了个从楼上看不到下面的地势，呆站。她恼怒自己的莫名其妙，感到自己多么的愚蠢，却又不愿走。
　　她是来，好吧，捉奸的。如果这会儿他和某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走出来，她就彻底抛弃他。
　　她在花坛边坐下，双手抱胸翘起腿，等看他和美女出现。冷死了，都怪他。
　　敢情是等来了——半个。
　　那个JJ，气定神闲地从自动门里走出，是美女，但就她一个人。明明是大冬天，她依然只穿毛衣，裹她的羊毛披肩。
　　JJ本已经越过了她，又倒退回来。
　　“在等梁辰昔？”之前所里同事聚会梁辰昔带她出现过两次，所以两人算是认识。
　　“不是。我是过来被他等。”她愤愤。
　　吵架了，应该是在冷战。JJ抿嘴笑笑，把披肩裹紧些，搓搓手，仰头看楼上。
　　“这天真是冷啊……偏偏梁老师这两天像凿不烂的千年冰川，冻得我们直哆嗦，不过还好，所里有个小妹妹，喜欢戴毛茸茸的耳罩，长得漂亮又可爱，让人一看到她就觉得心里的寒意全被驱走了。说不得，这小丫头，对我们梁律师十分仰慕的哇。”
　　她没接话。梁对她说过，那个叫JJ的，不要去理她。哦，如果她记得没错，他用的是“不能”。
　　JJ没等到想要的反应，高昂的斗志立刻勃发。她微蹙眉，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走的时候办公室好像就剩下她和他了。这种情况下，两个人要怎么样才会不冷呢……”虎视眈眈你男人的都要乘虚而入了哦，呵呵呵难过吧？
　　昔眠眠保持自己雷打不动的坐姿，眼角抽搐。这个JJ，演技烂成这样，娱乐大众噢？挑拨离间很好玩吗？她要不要给她呼天抢地以表明自己很捧场？
　　这些她都知道，可是，她还是因为她的话揪心了。真可耻，她完全感到自己是一个在爱情里的女人，敏感又脆弱。是啊，不仅在学校，在律所，他也有仰慕者。和这种人交往，说没有成就感是假的，但她已觉得累，惶惶不安的疲劳感，远远大于那小小的虚荣。她面无表情地抬眼看JJ。
　　“JJ，你选择做律师，而不去当演员，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靠！拿话堵她，死，太低估对手，居然想不出怎样反驳。
　　JJ平生头次被人用话塞住嘴，无端对她有好感。她眉毛动动，“唉，天下恋爱模式皆相同。那个小妹妹是我编的。可是——当然这是我的个人看法——和梁辰昔交往，你可得无比坚韧才行，唔，差不多是要用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那种勇气。”
　　她微微苦笑，她不知道她已经用过好几次了。“谢谢你的提醒。”
　　看着她落寞的笑，JJ于心不忍，决定帮她一次。“梁辰昔这几天，不晓得是不是和他的手机有仇，他和我说5分钟的话，足足看了它7次，或者期待，或者愤怒。虽说恋爱中的人会无厘头，我还没见过那么夸张的。这样吧，要不要我帮你们加点佐料？”
　　“佐料？”昔眠眠眨巴了眼睛，没懂。
　　“没错。冷战中的两人，最缺的就是‘贱人’来陪衬了。我来扮贱人啊。”她JJ热情大放送，是别人求也没有的。
　　“……啊？”她歪头，更是不懂。
　　“你在这里等着，我马上过来。”她转身，十分好看地步回自动门里。
　　昔眠眠木然，原地等了十分钟。自动门再次打开，步出两个人。
　　Oh Yes! 这才是她要看到的，梁辰昔终于和美女相偕走出，那女人波浪长发，披肩的穗子晃啊晃，整个人快要挂到他身上的样子，他虽然是一脸不解，不着痕迹地避让，但也没有推开她的意思。直到看见站在面前的她，他有些呆滞地停住，死死盯着她。
　　但昔眠眠看的是他身边的JJ，有点明白她是在搞什么了。天哪，这女人还真是热爱演戏。
　　JJ本想嗲嗲问一句“梁——她是谁”来着，转念一想他知道她和她认识，改为对他妩媚一笑，腻着嗓子嚷：“别忘了我们的约会哦，晚上见。”一不做二不休，冷不防踮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亲帅哥的感觉就是好，这个就当作她的劳务费。
　　哪来的约会？梁辰昔还没来得及发火，她就再次气定神闲地走去拿车了。他皱眉，这个奇怪的女人，她男朋友怎么不管管她！但他不想再与她多牵扯，因为自己的大问题是对面那个。
　　昔眠眠终于理解，怪不得他不让她理JJ。一边赞叹他有先见之明，一边暗自欣赏如此尴尬的小辰辰，她其实是想笑的，呵，被她逮到了吧，好，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要辜负了JJ的心意，虽然很介意他被多亲了下，但以后有机会她会讨回来的。
　　为了配合JJ导演的烂剧，她旋即让自己的脸露出枯萎的表情，然后萧瑟的转身……追我，原谅你，否则，踩死你。
　　算她走运。他真的被吓坏了，宁愿她气得跳脚，用鞋跟踩他，也不要她这样转身离去。
　　“昔眠。”他大步跟上，拉她的手，“昔眠，我和她什么都没有。除了你，我和谁都没有什么。她吃错药爱玩不是你看到的这样。昔眠——”
　　非常之有力地甩开他的手。爽！看他，吸气，呼气，不看他，走。
　　“昔眠。”追追追，伸手揽住她的腰，抱过来。
　　她也不做多余反抗，偏头，冷冰冰地吐字。“你是一头驴。”承认，原谅你，否则，咬死你。
　　他是驴！？
　　“好好我是驴。”
　　啊啊啊，崇拜JJ，怎么答谢她？请她客？还有好多问题要请教她。
　　“好色之徒。”
　　不能太宠她。
　　“不是。”
　　哈！她眯眼。得意忘形的JJ被她起脚踢飞。
　　“你也没有推开她。”解释，原谅你，否则，踢死你。
　　“开始我是没防备。”他真的解释，“后来看见你，想推开她的手不知为什么就顿住了。”快快坦白，他也会“刺激”这招。
　　……是想让她吃醋哦——小辰辰有时就是太可爱。
　　“……”暖意卷到心里，不吱声了。装妒妇要会拿捏到位。求我，原谅你，否则，否则……还是原谅他……
　　“昔眠，我们和好吧，天真的很冷。”
　　看吧，看吧，心花怒放的她，咬着下唇。走了险棋呢……如果他不在乎她，没有来追她，她和JJ这样演也只是白搭。这种游戏，玩得心慌，以后不敢。正想借他的台阶给自己下时，那人又说：
　　“我们立刻去结婚，别再去学校上班了好不好？”
　　又来了！她气死，这回是真的生气。
　　“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吼，奋力挣脱，跑掉。
　　他皱眉，又追上，语气加重，“到底是为什么非去不可？你喜欢当老师我安排你去别的大学，为什么偏要在这里？啊？知不知道你这是在无理取闹？”别怪，再三为这个问题争，他脾气再好也无法忍受。
　　她停住，像被炸弹炸到，倏地转身，像只尾巴同时被踩又被火烧的猫，就要变成爆炸头，“我、无、理、取、闹！？我无理取闹！？”
　　他骇到，下意识地松手。有必要……那么恐怖吗……
　　情何以堪，堪不完就拿皮包打他，歇斯底里地骂：“是！我无理取闹我清楚得很。你好！你是大律师大教授，你当然知道什么叫错过什么叫羡慕！你当然知道什么叫珍惜活着的每分每秒！你当然想叫谁走叫谁走！现在我走，撞车跳崖投河都比和你在一起强！”一个感叹句打他一下，最后高潮迭起地“砰砰砰”三下，皮包脱手，不要了，跑。
　　从第一次见识到她的强悍之日起，久违了二十年的表情再次浮现在梁辰昔脸上，他有点被敲傻，原地不动，张牙舞爪却泪流满面的女王陛下已奔远。心上精心浇灌的绿荫，霎那间，变荒芜。
　　他是不是……漏掉了什么？
　　就说嘛，失真的表演终究不过笑话一场，骂得很爽，但心却是加倍地痛。感情戏，最无谓的就是互相伤害，像爸妈，像李大哥和他妻子，像她……
　　这下，真的没戏了。跌跌撞撞的她，忍不住回头看，人影浮动，却没有她期待的那个观众。他没有追来。没有追来。
　　转过街角，放眼四周，空无一人，她对着墙角蹲下，开哭。让这三天积蓄的咸咸心酸，全部流掉。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只狗跑过来，对她摇摇尾巴，她伏在手臂里没看到，那狗便走了。
　　这男人，果真修成她的克星了。JJ再厉害，真话谎话，她都不怕，可竟只为他的不解伤心到彻底。心中的棉花，对不起，被淹没，抢救无效，悲。
　　爱情是什么。嘉年华吧。旋转木马，温馨浪漫，欢声笑语；云霄飞车，高潮低潮，惊险刺激；马戏团的旅程，骗人骗己，却甘之如饴。
　　而那喧哗的畅聚，与缤纷的舞台，落幕了，灯灭乐低，她就只能回到黑暗中了。

　　有刹车声在街边，还有人下车。
　　不关她的事，不要惹她。
　　此人走到她后面，二话不说，把她抱进车里。
　　刹车和强掳，让昏头的她立刻想到某件好事。
　　呜呜……她被绑架了……
　　梁，救我……要带赎金啊……
　　绑架犯不会火热地吻她，至少理论上不会。她睁眼。
　　“哦，是你啊。”语气淡的像纯净水。
　　那个心啊，简直是可以用柳暗花明的欢腾来形容了，但，话说人是要面子的，女人心，海底针这说法也绝不是空穴来风的，小辰辰要是不能以他二十年的功力看穿这小姐的话，真是枉费他今生今世了。
　　“嗯。还有呢？”他抱着她坐在后座上，一手不着痕迹地给车门加三道锁，看她再跑。
　　“近墨者黑。想不到你也会学我动粗。”在她印象里，他从来都文雅。他是个文人，文明、文绉绉……莫名，她有预感，文质彬彬的小辰辰，渐露原形……
　　“你有本事跑得快，我会越发黑给你看的。”
　　“我恨你。”她面无表情。“恨你。”顿下，“恨你。”再顿下，“恨你。”
　　“嗯，‘我爱你’，我知道。”说恨就是爱，太简单的推理了。
　　双关语。她怔了怔，又倾心又无地自容，又遗憾这三个字出场的太不闪亮，想再发火又不敢怕闹翻，只得咬牙，“说我无理取闹，你根本什么都不了解。”
　　唉，这女人。他满腔热血化为柔软。“我了解。”
　　“你不了解。”
　　“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
　　“……唔，有人因为错过了与我十七年的时光，羡慕着少年情侣们校园里的花前月下，在看过别人的生死离别后，决定要珍惜短暂生命的时时刻刻……嗯哼，是分分秒秒……昔眠，别哭。”
　　她用手背遮着双眼，不给他看见。真的不想哭，拼命吸鼻子。
　　“你有被爱妄想症。我才不是……才不是那样偏爱学校里的风花雪月……你少臭美……呜呜……是我就是羡慕人家谈甜蜜纯洁的爱情又如何……呜那男孩公然在食堂里喂他女朋友吃饭……自习教室谁不是忙着卿卿我我……从小我就做梦在大学里谈美美的爱情了，好不容易有了真正的对象我却成了二十七岁的老女人，我又不是要在那你侬我侬，只要能呼吸同一份空气就行了，你要我怎么办！”语无伦次，没人能懂。
　　但他懂。他终于懂。他和她，如果还能算点青梅竹马，半调子都不够格，是小调，是变调。人家从七岁爱到七十岁，最宝贵的便是纯美的校园时分。而他们错过的，偏偏就是那个在翻飞的樱花下牵手，漫步林荫，幻想这条路变成教堂之过道的季节。女娃娃心，男娃娃心，刚刚懵懂，便天各一方。少女心，少年心，错过了青涩，错过了单纯。在别人看来，这只不过是时间，有人到中年才能相遇。但对有回忆的人来说，就不能，过去，感觉，一个也不能抹杀，就加倍想要紧握住能在一起的时光。因为这个世界太不安全，谁也不知是不是明天，他或她就会消失不见。
　　“昔眠，往往，你心里的事不对我说，我想不到那层上的。”
　　“如果什么都很容易就说出口所有人都很默契，大团圆，大美满，大喜剧，那做人还有什么劲！”
　　他笑起来。他们这喜怒哀乐夹杂的光阴，她想必是会满意的。“昔眠，还记得我曾在码头上对你说过的话吗？”
　　“你说过好多话，我哪能记得。”
　　“最重要的那个。”
　　记得她全记得啦，但再说一遍，我会开心死，嫁你都不是问题，说吧，说吧。“啊？我真的不记得……”
　　“咳——”他清嗓子，“我说的是，你的那块烂棉花地，我要了，以后你在那里劳作，供我差遣，你要乖乖的，我收棉花，你就交棉花，我收租金，你就交租金，我——”
　　谁啊把她当谁啊！她可是昔、眠、眠，掰笔大王，他用什么词——供他差遣……耍冷么？“得得得。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地侍奉你，你满意，我高兴，你不悦，我哭泣，你皱眉，我跪地，呵呵呵……”爽吧？你一天到晚好像占尽天下风采的样子，说穿了不就是个虚弱小文人？我只要拿点拍苍蝇的气势，你就倒地。
　　他大笑，他可爱的昔眠，一辈子就这一个的昔眠，“好。那废话就不多说了，那么贵重的东西，我们得回家拿文件，去民政局登记所有权。”
　　“哈哈哈——你未老先衰吗？所有权登记去民政局？”她好像听到全球最可笑的新闻一样，笑声极具穿透力地振动他的耳膜。但等她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的时候，就再也笑不出来了。看进那人阴暗不明的眼睛，惨，她好像……太过得意忘形，犯了个致命错误——
　　未老先衰……昔眠，我对你太无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