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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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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夜阑人静,太华山一派静谧之景。这不过是又一个茫茫尘世中再普通不过的夜晚,众太华弟子或熄灯就寝,或挑烛夜读,预备着迎接新的黎明到来。
夏夷则在这鸦默雀静的气氛下踌躇了,方才冲动之下冒然使了咒符来到太华,而今近乡情怯,明明已徘徊了数十次,却是无论如何不知该如何叩开那扇熟悉的门,又或者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既已来了,何必躲藏?进来吧。”清和真人这日小酌了两杯,正困着准备就寝时忽觉门外有异,暗中查探气息发觉竟是夏夷则,心下还是颇感宽慰的。然而夏夷则好像中了咒一样在门外踮着脚兜了几十圈,就是不往门口踏一步。清和真人涵养再好,架不住瞌睡虫上脑,生怕自己一不留神睡过去了,那傻徒弟能活活在门外冻出两挂青翠欲滴的鼻涕,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出言提醒。
得了师命的夏夷则动作甚是迅速,眨眼间就恭恭敬敬地跪在清和面前:“不肖弟子夏夷则拜见师尊。”
“起来吧,坐着说话。”清和示意夏夷则坐到桌旁,自己也走了过去。
夏夷则见清和过来,连忙拖出圆凳扶他坐下,摸着桌上的茶水尚还暖着,便倒了一杯放在清和手边。
清和沉默地注视着夏夷则,分别数载,少年已成长为青年,俊秀眉目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变得更为稳重踏实,然而眼底深处蕴含着的冷冽寒意亦愈发深重,一双眼睛竟好像被玄冰封住一般,即便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也不能掩去冰冷的痕迹。天意从来高难问,生于皇室,于夏夷则而言究竟是福是祸,连清和也猜不透。
夏夷则倒完茶坐定,见清和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得垂着眼把玩手中的茶盏。这茶盏他之前从未见过,端的是小巧玲珑,轻薄剔透,紫白相间,正是上好的点彩鹧鸪斑,一看便是御用之物。思及此处,夏夷则的双眉不由轻微蹙起,莫非圣元帝又来过太华?然而又不好直言相问,便低声道:“师尊近日可还康健?”
“有美酒佳肴伴明月清风,倒也惬意。”清和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与圣元帝新送来的茶盏较劲,心下便了然三分,“你此番回转,可是有事要与为师说?”
“……”
“为师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归人?还是过客?”
“弟子……”
清和仔细端详着他神情,啜了口茶,慢慢道:“其实于为师而言,你是归人,抑或是过客,都不重要。”
“那……于天下人呢?”
“看来你心意已定,那又何须来问为师?”
“这……”
“当年与你易骨之时,为师便百般犹豫,无从抉择,而今……”清和缓缓闭上眼,“为师亦不知,究竟避世修仙和入世争权,哪一个才是你的归途。”
若非身负皇家血脉,我又何尝不愿梅妻鹤子,了此一生?夏夷则这样想着,嘴上却应道:“只恐我留于太华,父皇不会袖手旁观,即便侥幸偷得数载闲,来日新皇登基,怕也不会善罢甘休。”
“为师知道,”清和面露不忍之色,“这不过是为师一点小小私心,若你愿留于太华,我自有方法护你一世平安无虞。只不过……罢了,若你心之所向如此,为师亦不会蓄意干涉。只是……苦了你啊,孩子。”
夏夷则眼眶微红,低头道:“弟子谢师尊关心。”
“更深露重,你先回房休息吧。那房间我着人每日收拾着,还算干净,你暂且将就一晚,明日再说。”清和顿了顿,又补充道,“你难得回来一次,不妨小住几日再走,也好多想想自己来日打算。”
太华观位于群山之巅,虽时值初春,观内外仍是一片银装素裹,衬得这处洞天福地分外清冷静寂,唯有夏夷则房后新栽的一树红梅,巍巍舞于风中,仿若玉裹的胭脂,娇俏非常。
夏夷则和衣倚在榻上,彻夜未眠。屋内摆设和气味仍如当年一般,丝毫不曾改变,置身房中,纷至沓来的回忆压得他几乎无法喘息,故而天色方明便起身上了后山。
浅金色的霞光犹如锋利的薄刃劈开了渐淡的夜色,映照着漫山的无暇白雪,令人恍若身处仙境。夏夷则踏着松软的积雪一路沿山中小径拾阶而上,剔透的雪花在他的靴底洇开,在雪地中塌陷成一个个小小的雪窝,每个里面都盛着一汪剔透的雪水,倒映着无垠天穹中逶迤缱绻的流云。
极目远眺,丛山层峦叠嶂,奔腾飞动,峻峭山崖仿似千峰玉屏,星罗棋布的苍松劲柏则化作银枝碧珂,错落有致地点缀其间。
夏夷则立于山巅,裹挟着细雪的冷冽山风呼啸而过,在他的眉梢眼角留下隐隐的刺痛。他却恍然不觉似的,沉静地注视着远方那一痕朝霞逐渐自天际的缝隙中溢出,将广阔苍穹尽数染成缠绵的绯红。飘渺的云海之下,蓄势待发的金乌正跃跃欲试着,酝酿着一场夺目的亮相。
蓦然,如同初现人间的绝世神兵一般,数道明亮的白光瞬间划破了朝霞笼成的温柔薄帐,朦胧的晨光在这一刻陡然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一轮旭日便在此时,如熊熊燃烧的火球般一跃而出。一时间,日照云海,霞光万丈,山间晨霭仿若五彩纷披,正如烂锦千丈,又似金波万棱。云开雾散,永夜长明,挂于松枝之上的雾凇亦如殿外宫灯,剔透冰莹,绚烂异常。
恰逢一行白鹤自崖边掠过,洁白的羽翼几乎打在他微垂的眼睫上。越过山巅之时,头鹤昂然而鸣,声闻于天,余音不绝。夏夷则忽而兴起,提气纵跃踏上列尾鹤脊,足尖疾点,以鹤为桥,轻巧地腾挪于峭壁陡崖之间。云雾如絮,萦绕在他翩翩飞扬的发尾衣角之侧,遥遥望去,其身姿出尘绝俗,恍如谪仙。
山间罡风激烈,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夏夷则御风而行,手底暗结法诀,化出法阵将自己笼罩其中,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触及法阵,便登时变作缕缕轻烟飞逝无踪。
鹤群愈飞愈高,逐渐探入云端,夏夷则仗剑立于鹤脊,巍峨太华如蜿蜒灵蛇栖伏于苍茫广原,中有清冽河流,波光粼粼似有碎金散落其中。放眼四望,云霭相映,霞光闪烁,烟波浩渺,江山如画,正好一片抒展胸中抱负的广阔天地!
念及此处,夏夷则深吸一口气,放声长啸,清冽的啸声回荡于九霄之上,犹如沧海龙吟、碧空凤歌,绕梁数日难绝。刺骨的寒风自口鼻灌入,将这数月来积攒于他心中的愁闷郁结涤荡一空。
转眼间鹤群飞至太华山脉边缘,夏夷则翻身跃下,轻飘飘落于峰顶。此时天光大亮,映照得山脚下的冻湖犹如一面平整光滑的宝镜,一丝不落地将山中的壮美风景收入其中。他在峰顶流连许久,正欲回转,忽觉腰间有一物掉落。定睛一看,原是当年分别时乐无异赠他的那只
偃甲鸟。此物他一向珍之重之,无论行至何处均随身携带,想是由于方才山风过于激烈,吹松了腰间锦囊的系绳,偃甲鸟才会自其中摔落。
偃甲鸟的做工相当精致,就连眼睛也是以罕见的松纹琥珀镶嵌而成,晴澈阳光映射其中,那鸟儿的眼睛就像活了一般,流光溢彩,温暖非常,像极了它的制造者。夏夷则对着偃甲鸟发了一阵呆,方才满怀的兴奋都逐渐沉淀了下来,手里的木料被摩挲得带了些许温度,令他感到十分安心。
“乐兄,我……就要回皇城了,你和闻人姑娘多保重。”夏夷则思考了半晌,也只说出了这一句话。说完了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成体统——这数年间为确保行踪不被察觉,他一向鲜与昔日旧友联系,自阿阮离去后更是再无往来。是故他除了前些年收到乐无异的消息,说闻人受罚期满,出谷到了西域看他之外,对其余境况一无所知。而今难得联系一回,却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一句话——还真是失了情分,夏夷则叹了口气,还是没想出来该说什么。大抵用心愈深,便愈难用流于表面的言语表达罢。
偃甲鸟不安地在他手心扑腾着,似乎在催促着他再多说两句,夏夷则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又道:“你我有缘,必有重逢之日,如今便不用多加挂念了。”说罢放飞了偃甲鸟,目送其渐渐变成天边如墨的一点,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唉唉唉!你故意的吧,这么久不联系,一来还只有一句话,你,你简直就是无情无义始乱终弃!”旧时挚友的回答,不用等偃甲归来他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夏夷则听着虚空中乐无异万分委屈的抱怨,微微地笑了起来。
只可惜,这一别之后,山水迢迢,鱼沉雁杳,直至夏夷则回归皇城,偃甲鸟也没再从西域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