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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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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过年,我妻子回了娘家去,把小祖宗扔给我让我带着。小祖宗一离了他母亲,就胆大地跟我闹腾起来,然而一听说要回老家,还要给他四爷爷拜年,顿时蔫成了一棵霜打的树苗,哭哭啼啼不肯动身。
他口中的四爷爷其实是我的四爷爷,只是平常不大见到,又想不出个顺理的称呼,就这么乱了辈分跟我一样喊爷爷了。我把小祖宗的胳膊腿儿按住,硬是套上小大衣小西裤,收拾得妥妥帖帖牵出门去,路上我给他讲了四爷爷的故事。
小孩儿怕我四爷爷,实属情有可原,我小时候也怕得紧。这位四爷爷,其实是同我们家没什么血缘关系的,而且长相可怖,左脸从眉骨到嘴角,有一道很深的疤痕,足以看出当年是怎样鲜血淋漓的场景,右脸更是吓人,焦油滚过,血肉模糊的一片,看不出块好来,就是这副恶鬼般的相貌,幸好生了一双很美的眼睛,上了年纪也不见浑浊,望进去就像一潭幽深的水,冲淡了些许这恐怖的感觉。
这位四爷爷从前戏唱的极好,放到今日一定能称得上是位人民老艺术家,能享受□□特殊津贴,然而他偏生在那个年代,戏子终归说出来是个不大好听的行当。不过当年他的脸还没毁掉,人长得很美丽,加上唱得好,捧他的人便很多,日子过得是非常富贵的,据我爷爷说,当时市面上出了什么时髦的洋货,那些千金小姐公子哥儿们还没用上,他已经尝过了鲜,不当做一回事了。他不上台的时候,宅院门口老有车停着堵了路,想要同他交朋友的人可不少呢,还有些作风开放的小姐们,学西洋女人大胆求爱,给他写情诗,邀他看电影,还有要为他闹自杀的。
我初从爷爷那边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压根儿没能把这故事里的人物和我四爷爷对上。四爷爷凶神恶煞的,身上透着股肃杀气,我第一回见到他,他便是那样,我就认定他打娘胎出来就是这副恶鬼相,这样个人,竟然也有美丽风光的时候么。我爷爷笑得直喘气,大手使劲拍我的背,把我拍得一阵趔趄,说我生的太晚,可惜了,没瞧着四爷爷风华绝代的时光。我听爷爷这么说,难免不服气,觉得分明是四爷爷生早了,没赶上好时候。
四爷爷是怎么毁的容,来龙去脉我知道得不清楚,爷爷同我回忆的时候也说得含含糊糊,好像存心隐瞒了细节,不想我知道一般。我只晓得那会儿乱得很,我四爷爷又是个硬骨头,直爽人,嘴巴上是不大客气的,当时几路兵痞在城郊驻扎,绑了戏班子里几个小姑娘回去奸污了,又要包四爷爷堂会。四爷爷收拾得体体面面过去了,他站在台前,一张嘴,尖牙利齿像是要喷刀子喷剑,被他骂进去的人当时坐了满堂,各个脸上露出吞苍蝇的表情,十分精彩。当天晚上,我四爷爷便被人绑了去,半张脸滚了油锅,刀枪棍棒轮番伺候了一番,折腾完了往路边一扔,血淋淋的像一滩烂肉,据说整个人都发出腐臭了。那群兵痞从前是山上的土匪,自编了军队到处刮油水,其实成不了什么气候,这闹了一出,溜了,听说不久后就给人灭了个干净,十足的小人,我四爷爷就栽在了这么群小人身上,算是毁了。
我当时听了这段往事,颇感愤愤不平,摩拳擦掌恨不得回到那几十年前去,替我四爷爷杀了那些人,愤慨间对于四爷爷的恐怖相貌,惧怕已经不多了,反倒涌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心酸。我爷爷摸着我的头,抽了口烟,说这有什么办法呢,那会儿啊,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些人过一辈子奢靡的日子,最后抽着大烟死在榻上,也有人老老实实过日子,出个城门遇上了劫道的,尸首一辈子没找回来,那群闹事的兵痞一没势力二没本事,你四爷爷瞧不起他们,他又怎么想得到这是群亡命之徒呢。我总想,四爷爷若是当时忍了,现在的境遇会不会大不相同,谁知道呢。
四爷爷毁了容貌,嗓子也在那晚上受了损伤,注定是过不了从前的日子了。偌大一个城里,从前那么多仰慕他的人,一夜之间也全都没了身影。我四爷爷性子高傲,交朋友并不热络,所以就没了雪中送炭的人,只有几个痴心的接济过他几次,可每每瞅着那张脸心里就发憷,久而久之也不来往了。四爷爷当了家产,换了一笔钱,然而这钱也是有限的,不久以后他就开始到处讨生活,拉车,擦鞋,凡是能干的都干了,最后,一户人家的三少爷看他可怜,请了他当看门的,家中的下人们嫌他丑陋吓人,让他睡柴房,总算是有个着落。那三少爷便是我的爷爷。
我听到这段,忍不住笑了,问我爷爷当年捧过四爷爷没有,四爷爷宅子门前堵着路的车里,有没有他一辆。我当年小,毫无性别观念,把捧戏子当做滑稽事来讲,现在是绝问不出这样的话来了。我爷爷两根眉毛都要倒竖起来,举着烟斗作势要抽我。其实我瞧过爷爷年轻时的照片,年代久远,相纸发黄,边上还有烧焦的痕迹,单就那一豆腐块大小的照片里,也看得出他是相当英俊的,如果说当年四爷爷是他这样的形象,那所受的欢迎也是说得过去的,只可惜那份英俊没有遗传给我父亲,更没有遗传给我。
我爷爷接济了四爷爷,心里盼着能与他交朋友,可四爷爷尽着一个下人的本分,好像从前那些日子从他生命里彻底抽去了,一点痕迹也不留,这让我爷爷很是郁闷,直到现在说起来,还是心绪难平。当时我爷爷家当家的是大少爷,也就是他的大哥,经常往广州上海跑,做生意,赚头不少。爷爷上头还有个二哥,不幸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还是个赌徒,最终好好一个富庶人家也是败在了这位二哥身上。这位我不曾见过的二爷爷豪赌亏空了家产,还染上了毒瘾,白粉在市场上算得上是天价,极富贵的家庭也是供不起这消耗的,更不用说二爷爷败光家产,手头根本没什么钱。我的爷爷那会儿算是家中受宠的小少爷,不知人间疾苦,瞧着自家被抄空,二哥不知所踪,大哥被二哥的债主追债砍死在码头,家里没了顶梁柱,乱做一团,他做了人生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他离家出走了。
那其实是个极不负责任的决定,然而我爷爷当时好像是打定了主意,连夜收拾了简装行李,带着从小伺候在身边的小女仆和四爷爷走了。那小女仆后来在建国后和我爷爷结了婚,成了我奶奶,而四爷爷,也就是从那会儿起,我爷爷执意要与他拜把子做兄弟,名正言顺地互相照应不离不弃,真正成了我四爷爷。这三个人躲躲藏藏到处走,最后放下了胆子,花了点余钱,在上海玩乐了一阵,这玩乐当然参与者只有我爷爷与奶奶,四爷爷自从糟了祸,这些欢乐热闹同他再没有关系了。
后来兵荒马乱,也没有钱再玩乐,我的爷爷奶奶正犯愁,这时候四爷爷来了出其不意的一招,他参了军。四爷爷就是这样一个人,从前华服浓妆地上过台唱那戏文,下了台也是读诗书的文人,可内心里头却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的爷爷傻了,他当了二十多年的少爷,在学校里也对读书不怎么上心,家事国事更是与他毫无干系,就在那一刹那,从前未考虑过的家仇国恨突然就清晰起来,他的一腔热血来得快,也跟着四爷爷参了军。
或许是先前遭的罪把这辈子的份额都用完了,不幸再未降临到他们身上。我爷爷和四爷爷在军队里未能混出头,当个师长团长的,只随波逐流,抗日的时候打小鬼子,内斗的时候依旧是跟着部队走,自始至终默默无闻,也算得上是福气。
解放后,我爷爷和奶奶结了婚,生了四个孩子,我父亲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是很受宠的小儿子,与我爷爷当年的身份非常相像。奶奶生完我姑姑,生了场病,死了,她撒手人寰,避过了后来那场十年浩劫,说起来倒也是她的幸运了。那场浩劫中,我爷爷的老底给人揭了出来,吃了不少苦,被拉去改造,白天游街,晚上睡牛棚,身上剩下的那点少爷习气彻彻底底地消磨了,我四爷爷也受了点折磨,左脸的那道疤痕据说就是那会儿搞出来的。他替我爷爷挡了一刀,那是很长的一把西瓜刀,刀刃翻卷,用尽全力劈下去,没劈死人,但是伤口深可见骨。
我爷爷当时说到这里,叹着气说不下去了。他在年轻时接济了四爷爷一把,其实也是有私心的,那谪仙似的人物他未能结交上,而后虎落平阳,他终是有了机会了。他摸着我的头,说这一生自己未做过后悔的事,也算是很值得的了。
我说着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往事,已经完全忘记了身边的小祖宗是不是听得懂,等我说完,才发现小家伙已经靠着我睡着了,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闪出游戏结束的画面。
到了老家,我拉着小祖宗给爷爷和四爷爷拜了年,小祖宗从四爷爷那边收了个厚厚的红包,竟然胆子大了,爬到四爷爷膝盖上亲了他一口,真是见钱眼开的小东西,我哭笑不得。
在暗处我又一次仔细打量四爷爷,妄图从他身上找到我爷爷描述中的风华绝代,然而四爷爷仍是面容可怖的四爷爷,只有那双美丽眼睛扫过来的时候才让人觉出平静来。
夜里我陪小祖宗玩了会儿游戏,哄他睡着,走出房门想要倒杯水喝。我看到书房里亮着昏黄的灯,隐约传出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来。我四爷爷靠墙站着,唱着我叫不出名儿来的戏曲,而我爷爷,坐在他那张老藤椅里面,抚着手掌摇头晃脑,好不自在。
我突然想起爷爷对我说的话,笑了起来。
“当年我被那不学好的二哥带去戏院,正好台上站着你四爷爷,他那一亮相,一开嗓,嗬,我想,完啦,这辈子眼里就再也进不了别人了。”
“别看你四爷爷花了脸,毁了容,我每每瞧他啊,他就是当年戏台子上的那样子,别提多风光,你真是不知道,你真是不知道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