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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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初秋天蒙蒙亮，远处的天空似乎还可以数出七八颗星，平素最繁华热闹的沃安街上两个老叟在扫地，弯腰驼背，无甚力道地划拉几下，不时打个哈欠。几只野狗蜷缩在一栋大宅子的后门，浅浅地睡着，不时呜呜几声，仿佛知道快天明了总得有人把它们轰走，睡不踏实。不一会儿，其中一只耳朵微动动立刻挺起身，其余的也警觉的睁开了眼睛抬起脑袋瞅瞅门口的几声动静，只见大宅后门一个身影掠出，探了探身子查看四下没什么人，一招呼，第二个人影蹑手蹑脚地从里头溜了出来，两人只管跑，那街甚长，却一时跑不到尽头。
眼看着距府上已有几炷香左右的脚程了，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先停了下来，她身着蓝衫稠裤，束发披肩，身型瘦削，显是女扮男装的，眉目如画，娇美难言，风姿绰约，叫人难以逼视。说话也自有一股威仪,只听她语音清脆：“好了好了，沐然，都出来了还怕什么。到醉来驿站喝早茶去。”那个叫作沐然的看着比那少女还小着两岁，也是个英挺清秀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衣饰也十分华贵。听到那女子的呼喊立刻停下了，笑道：“表姑，你不怕我就更不怕了，咱家教虽严，但你我这等心性哪能天天憋闷在府里，爹爹妈妈那儿有你顶着不是，又不是第一次了，咱好好转转买些有趣儿的物事再回去，如此是不是甚好？”稚气未脱的眉眼尽是轻快之意。
那少女先是一笑，随之眉头一皱：“你爹说此时燕王起兵作乱步步逼入京城，乃是多事之秋，昆明距国都应天府虽远，但此乃我朝军事要地，难免会有奸细反贼混入昆明城精心部署，因故我几番犹豫，你我这般身份，本不应该再出来的。但……”
“但表姑你牵挂三叔失踪数月有余，我府中却对他此行只字不提。其实，别说你了，就连我沐然，也是疑惑的紧。对了，婉姑姑，你一日去一封信到他府上，三叔可有回你？”
那被唤作“婉姑姑”少女眼帘一垂，轻轻摇摇头：“哎，其实我从年幼时便开始钟情于他，一见他就缠着他说话，但府上府外的女子，又有哪个不是这样，他性子既好，人又俊美，我不喜欢别的女子跟他说一句话。有多少人使劲儿讨好我我也谁都不理了，我说十句，他回我一句我便能欢喜一整天，不过自从他与二表哥闹翻之后，算算我已有五年未见过他了。我多次去他府上想见他他总是不在。只得留下手书，没指望着他给我只言片语。这不果真就没有回信，他必是忘了我杨婉是谁了，他大我七岁有余，当年根本不会将我一个小丫头放在心上，只是不知他人到底身在何方，我当真忧心！”说罢，眼圈一红，转时她立即忍住，说道：“家里毫无他的消息，你爹几日没有回来了。家里又素日不喜我提他。这不，我就想跟你出来在驿站守着，万一有京城的音讯，万一他回来了，好早早立时便见到他。”
沐然见她对三叔深情一片，心中不禁也十分感动，只是暗忖：幼时便听闻三叔文韬武略、琴艺茶论无不超人，只不过听闻三叔好酒悦色，懒散疏狂，虽极少耽误过正事，但行事带三分邪气，向来为父亲不喜。不过若三叔肯改过，他二人若成亲，确是佳偶。不过自三叔弱冠之年自立门墙后，近年更是甚少与他们见面，对他行踪变知之甚少。然他机灵乖觉，存心逗表姑开心，便有模有样地学起父亲的声音语调：“三弟也不小了，放眼云南境内，也只有婉表妹人才容貌配得起，如今，家族无长，我便做了主，你二人择日便成婚罢！”说罢，眼光狡黠却满是笑意。
杨婉被说中心事，面上一红，更增几分嫣然风致，笑骂道：“小沐然！臭猴子！叫你瞎说！”心中却喜悦无限，恨不得此话真的是二表哥所说，立时作数才好。
她姓杨名婉，年纪虽不大，但确是这少年沐然的表姑，在家中辈分甚高，本不该与侄子这般没大没小，但他二人自幼熟稔，又一般的精灵古怪，说是至交好友也不为过。沐然出身名门却不自恃身份，总是出府与些奇人异士、才能超群之人交好，终于被爹爹发现，一声令下，便不许再出去。但杨婉身份尊崇，自没将这个大表哥的话放在心上，一心又总是想着要出门探听三表哥的消息。沐然有了表姑撑腰，是喜不自胜，每每出门都必拉带着这个护身灵符。
他二人边说着，走了不知道多远，天渐渐大亮起来，街边也愈发热闹，摆小摊物件的，沏早茶的，做点心饼子，早点更是花样繁多，云南臭豆腐、 豆花米线、 凉米线 、罐罐臭豆腐 、 罐罐鸡、 腌菜包 、 卤腐（腐乳）、 宝珠梨、卤鸭子小白鱼、海榨、宜良烤鸭、松茸、 火焰土豆泥不用怎么卖力吆喝，人们便都知道哪家的什么好吃些，于是各家生意从来便只靠手艺。杨婉沐然二人走到城墙近处最热闹处一间气派恢弘的酒家，径直进去，醉来驿站这就到了。这驿馆酒坊的杂役甚多，但见这二人，一个身着蓝纱衣裙皮肤似雪的中年美妇，本自坐在一旁嗑着瓜子与一个极为俊雅的公子说笑，便立时摇着圆宫纱扇上前，笑意盈盈地上前迎着两人：“两位小公爷今天赏脸，我兰姑可有日子没见您们了，还是老样子吗？您先楼上雅座请！”她云南口音甚重，声音却很是婉转。杨婉微微一笑，点头清下嗓子，沐然从钱袋一摸，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轻轻放在柜台，眉心微微一挑，周身掩不住的贵气，他话语却客气有礼：“那就烦劳你了，老规矩，多余的账上存着。”由于他声音清亮，周围的食客听得二人出手阔绰，纷纷侧目，见是一位是面如冠玉、衣襟飘飘的年轻公子，另一个虽然年龄尚小却虎虎朝气，英俊逼人。二人必是王孙亲贵，不禁暗赞，王公贵胄出手果真非同凡响，两个少年人也有这等气度。
待二人转身上了楼再也看不见踪影，众人才回过身来，口里仍的不住议论。只有一个头戴瓜皮锦帽，手着翠玉扳指的富贵中年汉子，仍伸着脑袋使劲二瞧，眼里满是惊叹，连着啧啧几下，叹道：“从未想来滇境竟会有人如此俊俏！这个小娘们那可好看的紧啊！可惜啊可惜！若是在北平，唉，我便……”
他声音极大，又不似本地人，显是外地来的，其中一个极瘦的方脸随从与他口音一模一样，连连称是，随即大惑不解：“二爷，您昨夜豪饮还未醒酒吧？这俩明明是哪家的公子罢，哦，瞧我光顾着跟您说话，小的这就要碗醍醐汤给您解酒！”话未说完，一个老大耳刮子就扇到了脸上，却听得二爷的声音叫起来“哎呦我操他奶奶的瘦猴你脸跟石头似的，棱棱角角硌得我的手他妈的疼死我啦！”瘦猴儿顾不得脸上五个红指印，赶忙赔笑道：“二爷我随我那个丑娘了，骨头架子又大又沉，以后我自个儿打自个儿还不行吗？您快消消气！”
哪知那个二爷懒得理他，又想起了那个心心念念的美公子，他自负眼力，喊道：你们懂个屁！老子一看她就是个妞！那个身段，那个小脸蛋，那小脚，爷爷我那么多年青楼窑子花街是白睡的吗！”手下们一见瘦猴不长脑子挨了打，立刻连连回答：“没白睡！”还不住夸赞他主子眼光好，富贵汉子禁不住得意洋洋，晃晃脑袋：“那还用说！马二爷阅人无数！这妞我敢说十个大宁花满楼的花魁娘子、不、二十个加一块儿也没她长得好看！”周围人一听这主仆此番对话虽哄笑声一片，却也生了几分气恼之心：此行人像是外地的，刚来昆明便说话恁的不知轻重，且看着粗豪，竟有断袖之癖，非说那丰俊公子是个姑娘家，还说那么多不堪入耳的浑话！有几个胆子大的不禁瞅着他们边笑边骂。
见此情景，那富贵汉子怒拍一下桌子，他随从马上就大喝一声“笑什么！我家马二爷也是你们笑得的？不怕告诉你们，我家二爷可是刘德柱大老爷的干儿子，刘德柱是谁，呵呵，燕王爷他老人家府上仪卫司正是也！谁再笑？我们立时二爷把你们剁了又有谁敢说一句！”众人纷纷一惊，各自闭嘴，有点见识的便知道此时燕王节节胜利，直攻应天府，不出几月立即要君临天下。他虽是谋朝篡位，但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朝廷一班文臣主事日渐不济，此时燕王府上仪卫司的主事大人岂是常人敢惹！只是不知他此时现身云南是何道理。
马二爷哈哈一笑，说道：“马猴儿，别吓着他们，无知小民又懂什么了！干爹命我办的差事我可还没干呢，先闹事给他可不好！哈哈！”大笑几声之后，喝道：“掌柜的，给我过来”此时李掌柜托着一紫檀木食盒正要一路小跑上楼，满脸堆笑，开口道：“哎！爷您有何差遣？”他生意兴隆，与亲自笑脸迎客可有不少关系。
马二爷连忙问道：“刚那个小美人叫什么？是谁家姑娘？算了算了，直接去找她算了去！掌柜的，你引路，我重重有赏！” 掌柜的暗自盘算那两位公子必是极有来头的人物，为今只有和稀泥为上策。“二爷啊，来了就都是客，那公子素日喜欢清静，不让旁人打扰，要不，你看看，就算了吧？”马二双目一瞪，拔剑便要相向，刚要发作，后面有人笑道：“哎呀，二爷诚心结交那位小公子，老李你这又是做什么呦！来，二爷，我引您上去。”一看来人是兰姑，她轻轻接过食盒。马二打量了下兰姑，三十余岁，也十分的美貌，心头一动，笑眯眯地说道：“老李你不懂事儿，你媳妇儿倒是知情达趣。走吧！带爷上去！少不了你两口子的好儿。”兰姑抿嘴一笑，纤手一扬：“请吧。”
一行人到了楼上，三十余间雅座厢房光看门廊便有各自的古朴风雅，墙壁上不知是绣着还是画着无数小小的兰花，娇丽非常，墙壁上似乎还有陈酿之香气，果然不负醉兰坊之名。马二爷虽是粗人也不禁为之一振，暗叹此处之雅，更别说其十余名随从，个个睁大了眼睛，似乎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兰姑轻移莲步，一路解说着名人字画，诗句辞令，她语音好听，是以人人虽只听懂了三分其讲解，也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兰姑慢慢一面引着一行人走向“木清阁”，那便是杨婉二人所在之处了，只不过门廊甚长，眼见还有百尺方可到达。马二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便进去与那小姑娘成了美事，一行人这般慢慢悠悠又如何不急，但眼见兰姑娇俏，一时发作不出，只得说道：“娘子快些，我等还有要事要办。只想速速拜会刚才那位，咳咳，公子。”“马爷说笑了，您见多识广，自然知道那绝不是位公子。不过我兰姑好奇的是，这些年您随燕王府上见过的美女只怕比我醉兰坊的美酒还要多十倍，竟这般看的起我们云南的女子？”马二哈哈一笑：“云南昆明不是素有‘春城’美誉，滇池石林山清水秀，此间又怎会不出出绝色美人儿，我们外乡人简直羡煞此处的男子了！休论旁人，就说娘子你，也是顶尖尖儿的人材。”以马二爷的身份，本来大可不必说出这些讨好之语，只是一来此时有求于兰姑，须得她快快带路，二来似兰姑这样知情识趣温柔美貌的滇境女子在北京、应天府也实在是难以遇到，因此夸赞也是出于真心。
兰姑抿嘴一笑：“谢谢马二爷！不过我是大大的及不上刚才那位姑娘了，那姑娘明丽非凡，气度也是异于常人，如果是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也就罢了，可若是都尉、守镇、元帅、甚至王侯之女，马爷自是要多多小心了。”
马二心中如何又没有这个顾虑，只因色胆横生这才硬要调戏于那小姑娘，现下心里已是有两分退意。此时兰姑更是点明此节，但因话已说出，这就拍拍屁股走人未免叫手下人看的低了。只得硬着头皮大声笑道：“哈哈！管她是谁呢，只要不是我府上的郡主娘娘，我马某人便照单全收。”
话一落毕，不知何时“木清阁“已然到了，此间当真显出别样雅致，马二身长八尺，这间的福寿连连梨花门竟高出他五六个头之多，足显气派。兰姑轻叩梨木门环，脆声轻道：“公子雅趣婢子不敢叨扰，只是公子人才非凡，楼下燕王府家的马二爷诚心想与公子结交，这是您要的新鲜的雨前龙井配上六角松子糕，蟹黄酥和鲜乳蛋羹。婢子这就下去了。”话一说完冲马二微微一笑，便退了下去。
马二爷心念一动，兰姑自称“婢子”这又如何计较？只听得里面有人轻轻“嗯”了一声。他心中虽疑虑未消，却也按不住心头狂喜，一面让手下们在外守着便可，一面口里说着推门便入：“小姑娘！马某是京城人士，燕王府的家奴，只见到姑娘如此美貌，便一见钟情了，请姑娘……”
“啪！啪！啪！啪！”马二爷手下只见主子话都未说完，一个踉跄竟被打了出来，脸上四个结结实实的红掌印，不禁要上前动手，只听马二伸掌一挡：“慢！”他忽的走上前去冷笑道：“阁下是谁！我只是认错人罢了，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下此重手！”他声音洪亮，竟引得不少楼上楼下食客也前来看此好戏，只是不见兰姑与李掌柜。
众人一看，屋内两人果然不是刚才两人，屋内也是两名公子，一人正在倚窗临帖背对着众人，一人距门不过数尺，便是下手打人的那位了。只见他身长玉立，身形极是魁梧，剑眉薄唇，相貌英挺，一身黑裘衣，此气度竟还在刚刚的沐昂之上。他神情倨傲，看也没看马二他们一眼，只是不住看着临帖的那个少年公子。马二等人不禁一震，然则忽的，只觉剑光闪动，寒气逼人，一把冷月一般的长剑看似平常的静静躺在他身旁不远的曲柳方台之上，竟还未出鞘。只是人们目光游移之时剑气岑岑，只觉得说不出的冷意绵绵布满周身。
饶是马二已是震怒已极，也不敢贸然动手，只得不住冷笑道：“兄台究竟何人！”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机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