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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个轮回 ...

  •   ——第一个轮回——

      恩奇都睁开双眼时,映入他眼帘的,是宽广的、无边无垠的草原。

      微风轻晃草尖,在光线的折射下晕出温润的绿色。

      遥远的地平线上,是初升起的朝阳。

      耀眼到辉煌的金色裹着凄艳的血红,太阳以异常夺目的方式占据了恩奇都的全部视线,那刺目的阳光甚至让泥人有了想落泪的冲动。

      他喃喃自语。

      金色与血红——

      ……是谁呢?

      记忆里,有一个男人,他的面容是模糊的弧线,即使想轻轻触碰他的轮廓,也只能抓住一团虚无的空气。

      只有他的笑容,张狂傲慢的神情,深深印刻在他的心中。

      那个男人,他要找到他——必须要找到他。

      但是,为什么呢?

      恩奇都突然惶恐起来,视线无措而漫无目的的散开。

      他没有记忆。

      他的名字,他要找一个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

      他不记得出自己以外的人的名字,不记得人的温度,不记得是否曾经有人轻柔的抚摸他的脸颊,不记得有人是否为他哭泣。

      他没有了所有,只能抱着一个名字和空无的愿望。

      ——他要找到那个人。

      恩奇都的眼睛逐渐清明,坚定。

      无论如何,要找到那个人。

      泥人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他只是要这样去做,仅此而已。

      他抬起双眼,纯粹的视线投向远处的地平线。

      在那里,有一座宽阔高耸的城墙。

      ·

      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千万年间一成不变的流淌过绿色的大地,行走在两河流域,人民田间劳作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空气中充满了炙热而温暖的气味。

      在王国的最中心,有着一座巍峨宏伟的宫殿。

      那座宫殿,虽然华美无比,任何语言而不能描绘出它的千分之一,然而其中冰冷毫无人气的氛围,却是炎热的阳光也无法驱赶的。

      王随意的坐在王座之上,右手搭上微凉的扶手,扬手将手中的酒倒进嘴里。

      鲜红透明的液体在空气中划出漂亮的弧度,溅在王白皙的脖颈上,晕出小小的绯红的颜色。

      王不在意的抹去液体,百无聊赖的将黄金杯扔到一边,烦躁的“啧”了一声。

      无聊,无聊透了。

      吉尔伽美什——这流淌着三分之二神性,诸神宠溺的爱子,在拥有着高贵出身的同时,也养成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暴虐性格。

      他生而为王,每天所需要的责任,只是享受万民的朝拜供奉。

      冰冷空荡的大殿,日复一日的生活,让这位耐性本就不算好的王压抑着性情。

      要不然让书记官吩咐下去,建造一座神殿好了。

      吉尔伽美什漫不经心的想。

      虽然同样无聊,不过人民哀嚎的悲鸣和书记官不敢阻拦的怯懦表情,应该能为王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

      打定主意准备大兴土木的王,差一点就把这项任务颁布下去。

      阻止他这一暴行的是王宫外传来的惊惶的喧哗。

      “快、快拦住他!”

      “可恶……啊!”

      “大人,您没事吧?!”

      “小心!”

      不停有惨叫从远处接近,最后停在了大殿门口。

      坐在殿内最高处的吉尔伽美什似乎都能感受到门口警戒惊慌的气氛,他扬了扬眉,略微抱了一点兴趣,一步步走到门口。

      这一刻,最灿烂的阳光从他身后洒下,将他的身躯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色光芒,耀眼俊美如同神祇。

      台阶之下,浅绿长发的男人,注视他的目光,迸发出欣喜的色彩。

      他们隔着数百的阶梯,隔着无数锋利的兵刃,隔着横亘的奇迹,四目相对,在对方的眼里找到同样的情绪。

      ……

      吉尔伽美什打量着来者。

      平心而论,男人长了一张令人愉悦的面孔。

      浅绿的长发服帖的披在身后,澄澈明亮的双眼如广袤的天空。

      他的身材纤细,宽大的白袍下看不清线条利落的肌肉,却也怎么无法想象能从这单薄的身体里蕴藏强大的力量。

      事实上,男人的美貌虽然少见,但并不受欢迎。

      在这个时期,由于自然与神明的存在,人类更加崇尚力量。

      王国中身体强壮,肌肉虬结的壮汉才是被崇拜的对象,令人赞美的体魄。

      可是,只是看着男人,吉尔伽美什的脑海中就不停浮现欣喜、愉悦等等。

      这对他而言是极其少见的情绪。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吉尔伽美什有些不耐,但心底深处,是另一种更为复杂粘暗的情绪。

      他皱着眉,挥手命令周围警戒的卫兵退下,然后勉为其难的问道。

      “……你是谁?”

      男人张了张唇,微笑着看着他,回答道。

      “恩奇都。我的名字是,恩奇都。”

      真是傲慢无礼的名字。

      吉尔伽美什望着男人,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突兀的哈哈大笑。

      恩,意为王;奇都,意为半身。

      恩奇都,王的半身。

      “恩奇都……你竟敢叫这个名字?!”王大笑,对着泥人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当得起所有赞美,鲜红的双眼冰冷审视而饱含恶意。

      “那么,就让本王看看,你究竟能不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泥人就这样在王宫内住下。

      有了他的存在,百官能用更多的借口挡住王突如其来的暴|政,事实上,不如说,王的所有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到了恩奇都的身上。

      吉尔伽美什懒洋洋地躺在宽大的雪松木床上,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掂着小巧的装饰杯。

      恩奇都坐在床下,一只脚曲着,手肘搭在上面,遥望着远处高高的城墙。

      那座城墙并非土坯堆砌,而是烧砖建造,耗费无数的人力,由七个智者奠基,才建造出长达九公里,蜿蜒延绵到极远处,整个乌鲁克地区引以为豪的建筑。

      城墙整齐而雄壮,拉出长长的斜斜的阴影垂在地上。

      恩奇都又将视线转回到身旁的王者身上。

      不知是否是由于神的血脉的原因,吉尔伽美什的头发是异常罕见的,宛如太阳一般耀眼明亮的金色,在光线中折射不同的光芒。

      居住在乌鲁克的人民原本是来自遥远的黑发的古代民族,身为神子的吉尔伽美什与被同一个母亲阿露露创造出来的恩奇都,不管是肤色还是发色,都与周围的人民格格不入。

      王把玩着恩奇都柔软的浅绿色长发,心不由自主的平静。

      真是奇怪。

      王挑着眉,这样想着。

      无论何时都会烦躁不已,似乎厌倦了这世上的一切,每日都是同样的时间的重复,毫无新意。

      王随心所欲,从来不必压抑自己的欲望。

      即使是与最勇猛的勇士搏斗,吩咐苛刻的命令,与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他所有能想到取乐的方式都尝试过,心中却始终有一块地方空着,短暂的愉悦后是更漫长的空虚。

      然而只有在恩奇都身边,就算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对方轻柔的呼吸,都会获得平静。

      这感觉非常奇妙,以前似乎也有过同样的感受,但吉尔伽美什确实忘记了在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

      与恩奇都相处,有着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样的相处,就像是……

      王略略思考了一下,回想着过去的时光。

      那是王幼年时,他的母亲宁孙所告诉他的话。

      ‘我的孩子,你将来会有数千数万的敌人,数千数万的子民——可是,有一个人是独一无二的。’

      ‘你将与他分享同样的喜乐,同样的悲伤,你或许与他毫无相似之处,或许曾经否认他,然而有一点无法掩饰——你的情绪将会随着他的变化而变化,他若是悲痛,你的心脏也会划出伤痕,他若是高兴,你会觉得世上所有的财宝都比不过他的一个笑容。’

      ‘孩子,那样的存在,叫做你的友人。’

      ……

      王沉默了一下,瞥了一眼恩奇都,勉为其难的将友人的身份在心底默默赏赐给了他。

      当做是送给友人的第一份礼物吧。

      王这样思索着,开口道。

      “你想要什么?”

      恩奇都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

      “您是要送给我东西吗?”

      “没错。”

      泥人想了想,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

      吉尔伽美什“啧”了一声。

      恩奇都有时遥望着远方,宛如来时一般虚渺,找不到他过去存在的痕迹,这种随时会离开的预感缠绕着王,让王不由的深入的问下去。

      “那现在呢?你想要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待在您身边……您身上似乎有我想要的东西。”

      吉尔伽美什闻言,满意的点点头。

      既然在自己身上,那么恩奇都就没法轻易离开了。

      于是他大度道:“我是问你现在。”

      恩奇都想了想。

      “现在的话……想和您一起看落日。”

      “切。”

      吉尔伽美什不屑的哼了一声。

      若是要无数的宝物或是其他苛刻的愿望,王都无所谓,但这么简单的愿望,王都不好意思为他实现。

      算了,还是找其他的东西送给恩奇都吧。

      王盘算着新供奉的宝物里有什么贵重的宝石。

      ·

      恩奇都在王宫的生活谈不上多么有趣,虽然每时每刻他都能见到王,但总有一个声音在心底蛊惑着呢喃。

      ——你还有东西没有找到——

      ——你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他常常会看着吉尔伽美什出神。

      有时是王冷漠的审视泥板上的文书,尖头的笔刻下楔形文字。

      有时是王面无表情注视着眼前宽广的大地,散发着迫人的威压感。

      那种压力是吉尔伽美什与生俱来的,待在王的身旁,时间久了患上抑郁症也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只有恩奇度知道,吉尔伽美什在面对他时,是完全不同的神情。

      在阳光璀璨的天空下,王看着他的双眼是仿佛融化般的鲜红,与额前的金发交织在一起,比神殿轮廓最为细致的神像还要更加瞩目。

      当空气中积沉着大量的水汽,王的双眼如同被打湿的红宝石,澄澈剔透。

      以及,无论何时,王在注视着他的时候,总是有着微微放松的眉角和柔和的笑意。

      那是除了恩奇都之外,无人可以窥见的神情。

      可是王越是对他特殊,恩奇都越是焦躁。

      找不到……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恩奇都想要永远留在吉尔伽美什身边。

      但他想要的东西一日没有得到,他就永远不能安宁放松的和王静静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满天繁星沉睡。

      那样东西就在吉尔伽美什身上。

      恩奇都感觉得到,可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每当他离王更近一点,那渴望便愈加强烈。

      想要把王从肌肤到骨骼一点点撕碎了咽下去,血液混着同样鲜红的眼珠顺着喉咙滑下,让他的全身都与自己融为一体。

      ……可是不行。

      恩奇都极力忍耐着。

      有哪里出错了。

      他想要的,虽然和那宛如杀意的爱很像,但并不完全相同。

      他想要的,是更加,更加……

      ……

      不知道。

      恩奇都死死握紧拳,平整的指甲刺破皮肤,鲜血一滴滴落下,在地面溅出细碎的血花。

      ……血……?

      他愣愣的看着地面发呆。

      ……为什么,会有血?

      恩奇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疑问。

      他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句话。

      ……身为泥人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血?

      由神明自黑色的泥土中捏造的身躯,只是一具接近于人类的躯体,理应没有汗水和血肉。

      恩奇都慢慢睁大眼。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身体并不是自己的。

      ·

      空旷的大殿中,数十位侍女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小心安静的呼吸,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大殿最高处,王座之上。

      吉尔伽美什修长有力的手指抚过坚硬的泥板,鲜红的眼瞳凝视着一行行文字,一边思索着政务。

      城下的水渠和运河到了该修补清理的时候了,神庙附近的建筑也应该拆除……

      宫殿内来来往往运送泥板的官员,全都小心的屏着呼吸,唯恐失礼触怒了喜怒无常的王。

      恩奇都踏进大殿时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看着百官和侍女战战兢兢的模样,他差点笑出来。

      吉尔伽美什虽然偶尔——好吧,是经常——处罚人民,但周围的空气紧绷,反而会令他更加不爽。

      乌鲁克的王只会在身边留下有能力的人,身边的侍女或官员一旦有失误,常常不问缘由的拉下去处死,甚至不用王多浪费一个眼神示意。

      自从恩奇都来了以后,王宫各种意义上的流血事件不止下降一半,在百官和侍女卫兵心底暗暗庆幸的同时,由于两人无所事事经常对战而造成的王宫宫殿损失,则让管理财务的大臣每日看着恩奇都的脸都呈现死灰一片,与其他人形成鲜明对比。

      恩奇都一步步走进王,手心的细小伤口早已愈合,脸上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您要和我一起到城外散步吗?”

      泥人轻声问道。

      王长呼了一口气,一把推开泥板。

      “走吧。”

      然后转过头,对书记官道:“按照刚才的命令吩咐下去。”

      “是。”

      恩奇都与吉尔伽美什一同走出城。

      此时正是下午,炽热的阳光依然炙烤着地面,由于乌鲁克地区少雨,虽然缺少木材,但有着广阔的草原。

      他们沿着河流行走。

      偶尔有稀疏的树木拉下被分割成小块的阴影,小小的鱼摆着尾巴利索的躲藏到石头的缝隙中。

      他们嗅着干燥温暖的空气,在一块嶙峋的大石脚下坐下,听着清风从耳旁吹拂低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听说快到清除河道的时候了?”

      “嗯。淤泥堆积起来,汛期会很麻烦。”

      恩奇都看着吉尔伽美什故作不耐的表情轻笑出声。

      明明关心着人民,却总是用更加激烈强硬的方式表达;明明双眼看到的道路比谁都遥远,却无人理解。

      “……您在这种地方真是意外的不坦率呢。”

      王“啧”了一声,扭过头去。

      恩奇都笑着低头,从草地上捡起叶片,摩挲着转动叶梗。

      “您上次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谢谢您。”

      吉尔伽美什高高扬眉,“啊,我觉得那东西还不错,能得到你的称赞,它也应该荣幸。”

      “……只是,您似乎忘记了,我没有耳洞?”

      王送的黄金耳坠与他自己的是同样的款式。

      “泥人,你……嘶。”

      王皱着眉低头,指尖擦过尖利倒刺的草边,划出细细的血痕,血珠很快汇聚,冒在白皙的指尖。

      恩奇都探头过来。

      “您怎么了?”

      吉尔伽美什不在意的甩手,“没什么。”

      反倒是恩奇都愣在原地,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王挑了挑眉,“恩奇都?”

      他回过神,缓慢地眨了眨眼,挤出一个笑容。

      “……,不,没什么。”

      眼角下意识瞥了一眼沾着些微血迹的草边。

      深夜的乌鲁克安宁静谧,漆黑的世界只有月亮抚慰着大地。

      王的房间有着巨大的雪松木的床,月光从窗沿漏进,轻微的打开黑暗的笼罩。

      矮矮的床上并排躺着两人,吉尔伽美什闭着眼,平稳的呼吸喷在恩奇都白皙的脖颈处,手臂搭在泥人的腰上。

      恩奇都偏过头,看着银白的月光混合着金色的发,不同于白天的耀眼刺目,而是更加柔软明亮。

      他能感到湿润的呼吸触碰着自己的皮肤,腰紧挨着的手臂下流淌着滚烫的血液。

      突然,恩奇都似乎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王的血。

      像是被心底的蛊惑支配,他抬起右手,贴在王的胸膛上。

      掌心之下,是强有力跳动着的心脏,延伸出无数的血管。

      他不自觉地咧出笑容,眼底迸发出欣喜。

      ——找到了!

      恩奇都毫不犹豫的将右手直直插入王的胸口,□□撕裂的声音炸响在耳旁,恍如惊雷。

      他看见王蓦然睁大的双眼,鲜红的眼眸之中有着无法分辨的情绪,和指尖滴答的血液是同样的颜色。

      王死死卡住他的手腕,张开唇说着什么。

      恩奇都听不到。

      他也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没有伤到王的其他地方,王的眼角却像要流出血一般。

      他很想告诉王,他找到了想到的东西,终于可以和王永远在一起了,但是他的视线下移,却发现手掌开始慢慢湮灭成尘,迅速散在空气里。

      “恩……”

      他只来得及发出这一个音节,便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最后映入他的瞳孔的,是王森冷而苍白的面容,艳丽如同滴血的眼角。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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