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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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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阿不格马苏。
一个再也不会在其他人口中出现的名字。
“阿瑾。”
我将手中的婴儿轻放入摇篮中,回身敛衽一礼。
“嫁给我一年以来,可仍有不甘?”仍是带有些许轻佻的男音,这个自我怀孕之后便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的男子,又出现在眼前。
“阿瑾不敢。”我仍垂首,离开家乡来到这中原深宫中多年,我身上那些天真稚嫩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只余下世故的沧桑与老成。中原礼节繁多,尤其在这深深宫阙中,更是如此。
而如今已有了孩子的我,更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担心自己的一步差错,便葬送了女儿的一生。
“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一根瘦长冰凉的手指轻抬起我的下颌,我被迫直视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不羁、风流的桃花眼。
我半垂眼睑:“阿瑾不敢。”
颌下的手指骤然用力,眼前的男子伸出五指紧紧攫住我的下颌。
我吃痛,咬紧牙关不言语。
他凝视着我,竟不复往日轻佻,眼中含有深思与考究。
“你还未忘掉他,是不是?”
“秦王领军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军报不时传入东宫——东宫上下,无不对秦王交口称赞,阿瑾自是佩服之极。”
“佩服?”眼前的男子嗤笑一声,“倒不如说是‘仰慕’更为贴切些吧?!”话语中,饱含讥讽之意。
双眉不由蹙起。
他没放过这细微的一点,冷哼一声,重重抽手,拂袖而去。
——只余一室清冷。
而我却长舒一口气。
窗外,夜幕低垂,几点繁星缭乱。
就着微弱的烛光,我拿起床头的《诗经》。火光掩映下,摊开的那一页,正是《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噼”的一声,灯花爆开,摇篮中的女儿蓦地大哭起来,拉回了我的神思。
我慌忙抱起她,轻轻摇晃,唱起一首草原上的古老歌曲。
长歌一日日长大了。
从那个小小的婴儿,长成为小小的女孩。
从她学会走路起,便没有安分待过一刻,每天天刚亮便溜出去,傍晚薄暮时分才一身脏乱地回来。
小小的长歌总试图抚平我深皱的双眉,但不论如何都不奏效。
李建成再没来看过我一次。而长歌对她这个血缘名义上的“父亲”,也是漠视甚至无视。
“打人啦!胡人生的小贱婢打死人啦!”
一日我在花园凉亭中歇息,不期然这句咆哮传入我耳中。
那小男孩的样貌与李建成有七分相似,想来是他的儿子了。
而那两个鼻青脸肿的男孩身后不远处,赫然是长歌小小的身影。
“小殿下,又去秦王府了?”一个落拓青年负手慢慢踱来。我认得他是东宫的谋士魏征,李建成极为倚重的人。
如今我才知道,长歌日日去疯的地方,原来是——秦王府。
“娘……”跪在下首的长歌讷讷开口,被我冷冷打断。
“娘亲,长歌知错了,求娘亲不要再生气了!”长歌猛然一磕头,清脆的响声,断了我所有的追忆。
又能……如何呢?
我那样低调、小心翼翼地活着,只希冀长歌能平安长到十六岁,逃脱这个窒息的牢笼。
可是,那双神采奕奕的大眼,灵动活泼,不若我的,已死若寒潭。
——是啊,她的路还有很长,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又有什么权利扼杀她的天真?
——她的双眼,时时都透出的是桀骜与不甘,只因为我,她的身份,才如此遭人冷眼。
念至此,我双眼一酸,弯下腰抱住长歌。
“不是……不是长歌的错,要错,也错在娘亲身上……”
因为我,她才从小便承受了这许多冷眼与嘲讽。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李建成一脸戾气地冲了进来,不容分说拽起我的衣襟,迫使我的身子离开座位,脸庞离他的脸不足一寸近。然而掌力收紧间,我只觉得鼻腔中吸入的气息愈来愈少。长歌在一旁扯着他的袖子大哭:“父王、父王、娘亲要死了!娘亲快不行了……”他这才冷哼一声,松开手。
大量新鲜的空气涌入,我不由得轻咳起来。转眼看到李建成正一脸阴郁望着长歌,我的心不由得又被提起。
“长、歌?”他啊一字一句道,脸上表情阴晴不定。长歌猛地跪下行了个大礼:“长歌见过父王,长歌知错,不该顶撞父王。”
“听魏征说你很喜欢去秦王府?”李建成的脸一大半都掩在昏暗中,看不清眉眼,“那你说说看,秦王府较之东宫,多了些什么东西让你如此着迷?”
“回父王的话,”长歌一头磕下,“秦王府的房子,没有东宫诸殿气派;秦王府,亦没有东宫所植的奇花异草;秦王府的策士,亦没有东宫的策士有才华。然而,长歌每日去秦王府,自是不去理会这些东西。秦王府的尉迟将军,与长歌很投缘,不时教长歌一些防身的功夫。”
“是吗?”李建成声音低喑阴恻,“恐怕不止拜访尉迟将军吧?——有客来至,主人焉有不出来迎接的道理?”
“二叔父每次的确必会出来相迎,然态度不甚热切,较尉迟将军冷淡许多,想来是长歌过于年幼,二叔父又整日军务缠身,故而待我十分淡漠。”
“哈!好,好一个投缘的尉迟将军,好一个冷漠的二叔父!”李建成放声大笑,尔后猛地收声,“那好,你既习了武,那文也不可偏废,明日起,便拜魏征为师,与你的两个哥哥一同到上书房学习。”
长歌惊喜地望了一眼李建成,继而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谨遵父王教诲!”
“那现在便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李建成望向她的目光,及说话的语气,含了少许的温柔。
长歌犹疑地望了我一眼,我略一点头以示安定,她才又行一礼退出房门。
“阿瑾?”
不知是不是烛火过于黯淡的缘故,映衬着他那双风流不羁的桃花眼,竟显出了点点温柔。
我心知刚刚长歌的确是巧言讨得他欢心,才逃过一劫。秦王麾下最重要的一员大将——尉迟敬德,现于长歌交好,便也是对他示好;而秦王对长歌的冷淡,却又是对他弟弟的一大打击——这说明长歌在秦王心里,有一定分量,不然他不会这样介怀。
心念至此,我也只是弯腰一礼:“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还是早些歇下吧,阿瑾恭送……”
“太子殿下”四字还未出口,便被李建成生生掐断。他钳住我的下颌,满脸戾气,连那双眼角上翘的桃花眼中也射出森人寒意,“阿瑾?”他冷笑一声,“‘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曰薰雕,成此芳绚’。这可是我那亲爱的弟弟为你起的名字。”
我怔住,双睫微颤。原来,原来,「阿瑾」是这个意思。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他阴测测地笑了,俯身凑近我耳边,“我们兄弟四个,可都是清楚得很哪。”尔后他的手狠狠松开,我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只是盯着烛台旁的尘埃,怔怔出神。
李建成转过身去,双手后负仰天大笑:“日理万机?你可知道,这朝中诸多事务,可都被我那能干的弟弟大包大揽了,我这个太子,整日好不悠闲!”
“那又怎样?”他又蓦地转过身来,伸出瘦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脸颊,像是抚摸一件上好的玉器那般,“他最爱的女人,不照样被我得到了吗?”
李建成狂笑着大踏步离去,只余他的话,仍在大殿中回旋:
“他依旧得不到他想要的全部!”
“他依旧得不到他想要的全部!”
“他得不到!得不到!”
我颓然坐于地上,只觉四肢百骸凉意浸骨,反而冻住了灵魂最深处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