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者》白朱碧

4、独行者

　　4 独行者

　　之前有无数学者探讨过，当发现外星文明后，人类的进展会受到什么影响。最后的主流结论是：将会立刻崩溃。
　　因为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凭借目前的地球文明根本难以发现其他文明，而如果另一个外星文明先一步发现太阳系，它们的技术很可能比地球文明先进数个世纪。
　　先进文明遭遇落后文明之后会发生的事情，在人类历史上有数不尽的例子。

　　如今对于太空的开拓进度几乎停滞，物理学的基础理论也处于冬眠状态。资金成为了最大的限制因素，而资金来源则控制在非专业人员手中。在这种大环境下，其实许多学派对于这个新文明的接触不抱有乐观态度。
　　“借月者”——这是地球文明给它们的称呼。这个外星文明以十分友善的姿态接近，目的却是带走月球。从技术层面估计，它们的科技要比人类先进五个七个世纪。

　　“带走一个，再还一个——这根本不是友善的信号！”
　　吴陵山脉的观测站内，此时已经汇聚了全国百分之九十的首脑人物。在一个小时前他们就得到消息，借月者的消息不仅仅发送给了中国，也同时发送给了其余所有的国家。消息封锁早已显得迟钝无力，网上在一个小时前就开始流传相关信息。
　　那名将军——至少在怀奇看来是将军，他一向分不清这些人的军阶——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
　　“全人类都应该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怀奇不是第一次身处于这样的场面。可他依然像个局外人——他太年轻，也太游离。常年对基础理论的研究让这个人显得“飘忽”了——顾妈是这样形容的。
　　在社会中，飘忽的人才常年被需要，却绝不可能进入权力中心。
　　在场也有数十名国内基础理论的最前列学者。他们大多年迈，也有些正值盛年。其中有一名大致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和怀奇一样长时间保持静默，只有在被问起什么的时候才会做出简明扼要的回答。

　　这是他的导师徐檀德。
　　师徒坐在一起。他们很久没见面，怀奇却没觉得什么陌生或疏远。他的老师和多年前一样，拄着一根墨绿色的斯第克，穿着居家便服，面上带着淡淡的平静笑意。

　　“小怀啊，顾妈也在这吗？”
　　他的老师也知道顾妈——大家平时一起吃饭，顾妈就好像真的是怀家的一份子一样。
　　怀奇点头，“她一直在屋里休息。外面太冷，这里的场合她又不习惯。”
　　“她身体还好？”
　　“嗯，很好。”
　　“第七研究所首先观测到了‘伪月’，你立刻就想到来这个观测站进行监测，这很好。那么按照你现在手里的数据，伪月真正到达地球周围的轨道需要多久？”
　　这个问题也是个重点讨论的热点。怀奇计算过，如果没有任何干扰，伪月在四年后就会到达。

　　两千万年前出发的见面礼，在到达的四年前才被观测到——想到这个，所有人都出了一层冷汗。
　　“一开始我觉得我的计算错误了。”他说，“因为重力的质变，它可能需要四十年，甚至两个世纪才会到。可是它没有，两千万年——如果这个数据是真的，那么它会在四年后精准地达到月球轨道。”
　　“是的。”徐檀德笑着点了点头，“所以他们现在在谈论的问题，毫无意义。”

　　——借月者的技术和地球的技术相差多少？无聊。地球文明的技术，在对方的眼里根本不算技术。人类甚至无法模拟奇点，无法突破多维空间，这种层面的技术，不要说造出一颗伪月，就连派出飞行器去拦截伪月都不可能。
　　“这是封很友善的信——小怀，我是说，看起来很友善。”
　　“借月者说月球是能量仪，那么是收集什么能量的仪器？通过什么途径？在最初又是为什么会发射到太阳系来？月球里到底是什么构造？我们统统不知道。”背后突然传来浓重的烟味——怀奇和徐檀德同时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穿着脏兮兮的西装，地中海的秃顶泛着让人不适的油光，他看上去好像一个暴发户，完全让人想不到什么学者。
　　但是他们知道，这位是均值回归理论研究的泰斗。如果没有意外，对于借月者的研究，这个男人也会成为领头羊。

　　章烽——怀奇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听过他的课。更少有的是，这个学者的社会能量极其巨大，本人也身处高位。
　　“这是一团漩涡，一团漩涡！”他摇着手，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跳进去的，不会有一个好下场的。”
　　徐老呵呵笑着，道，“回归理论研究者都是预测家，照这么说，我们这些没几年好活的老骨头还是可以往里面跳一跳的——去看一看十几个世纪后的技术，那也死而无憾了。”

　　章烽吐出一口烟，用烟头指指老头，又指指怀奇。
　　“你们这些人，都是疯子。”
　　怀奇怔怔地听着。他听见疯子两个字的时候，神经深处明显有个地方被触动了一下。

　　“……我也可以加入。”
　　“你太年轻了啊，小怀。”章烽用那油腻腻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挺好，你这样年轻的给卷得粉骨碎身，大家也就知道这是个大泥潭了。”
　　他虽然这样说，但自己的双眼也闪着异样的光芒。学界这种东西，对于异类向来有一种排斥，章烽这种学者里的异类从来都不被人看好。
　　——可是这也是个疯子。怀奇知道，他听过这个人的讲课，也看过这个人的作品。一旦章烽提出的回归模型建立，往后一千年，整个宇宙将没有秘密。可限于很多条件，模型以目前的技术难以建立。

　　“这样说，老章你也不看好借月者的信息？”
　　“哎呦，被你叫老章啊，不敢当。”章烽夸张地摆了摆手，又指向会议桌旁的那些人，“坐在这里的这些，你一个个问过去，要是有一个看好借月者这事，我就把键盘吃下去。天晓得真的接触了对方是个什么东西，所以开个什么先行研究——研究完了，两个文明接触，借月者是个好货，你这研究狗屁意义没有；借月者是个烂货，凭他们的技术，研究一样狗屁意义没有。”
　　“那你还往里面跳？”徐老摸了摸拐杖，“还想拉我的学生一起跳？”

　　那边的讨论已经告一段落。如章烽说的，没有人看好借月者的到来。在接下来的国际会议中，更有国家提议形成联盟研发太空军队。人类对于外来文明的敌意始终隐藏在基因里，这一点，怀奇也不例外。
　　他离开了会议室。外面也有不少研究员，实时观测也在继续。他看到了时月生。这个美丽的动物正从转椅上轻盈地下来，拿着一杯热茶过来。

　　“给，咖啡。”
　　“谢谢。”
　　他接过了——但很快发现那不是一个纸杯，而是模仿一次性纸杯的瓷杯。

　　“那个……时小姐，这是你的杯子么？”
　　“叫我月生就好了。这杯子是新的，我看你忙了一天了，也没喝什么水。”时月生甜甜一笑，眼睛亮闪闪的。这让他想起了曼丽的星云，在黑色的宇宙中闪烁。

　　漩涡一样的星云。
　　忽然在脑中闪过的这句话让他微微愣住，手指也不经意地僵硬了一刹那。那瓷杯就顺着手掌滑了下去，然后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与此同时，会议室的门打开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向她道歉，就看到那些人走了出来，朝向他们的方向。其中有他的老师和章烽。

　　那个漩涡，就这样打开了。它缓慢地旋转，逃逸，并且将尘埃卷入其中。

　　“紧急研究组成立了，在一分钟之前。”章烽张开双臂——这让肥胖的他看起来好像一个畸形的布偶，“欢迎我们的小朋友加入。”
　　十三人——加上怀奇。十三人都是基础理论研究者，正如章烽说的，这是一群疯子。十三个疯子一起跳入了这个漩涡，最年轻的一个人只有二十五岁，还不如一颗宇宙尘埃的年纪。
　　怀奇在这个时刻，才开始安定了下来。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这才是自己所期望的——被卷入漩涡里，和这群疯子一起在寻找真理的过程中粉骨碎身。他害怕被排除在外，好像一个小孩子害怕同学不带他玩一样。
　　他们带他玩了。

　　怀奇深深地松了一口气。那些落在地上的咖啡和他的影子融在一起，倒映出身后时月生不安的神情。

　　“现在，我会和诸位说明你们现在所有的权利，当然，因为是紧急成立的研究组，所以一切都是暂定的。”有一名穿着西装的人走到十三人面前，他是一名□□工作人员，“在这段时间内，诸位可以选择是独自研究还是小组研究，我们拥有的所有资料只是第七研究所至今以来的观测数据，而我们希望达到的结果是和平共处，并且尽可能多的了解借月者的科技。”
　　“你们每一位现在都拥有了国境内的特赦权，因为是高于其余所有警戒等级的情况，所以你们的研究拥有6A级别权力。稍后我将为你们带来保密条约和委托书，详细的情况到那时会说明。”
　　“现在请决定独自研究的人出列。”

　　十三人中弥漫着不稳定的沉默。过了一会，一个老者出列了。徐老和章烽站在一起看着那个人，那是一名天文学家。
　　紧接着，怀奇也走出了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