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旧楼》门外枯树

1、1

　　“叶子又落了。”
　　轮椅上的老人用叹息般的语气呢喃着。
　　我看了看窗外，低头用力搓洗衣服，“是啊，又落了。”
　　他没有回我话。
　　一室寂静。

　　待我将所有衣服都洗完晾好，走过来时，他还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我目光投过去。
　　他专心致志看着的，是院子正中的那株腊梅。
　　这栋楼很旧了，虽然旁边那栋楼也有些年月，但明显是这栋楼的年岁要大些——应该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吧。灰扑扑的墙面，没有瓷砖，摸上去粗糙硌手。仰头张望时，一排排整齐老旧的格子窗，用得还是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的灰玻璃。
　　如此富有旧时代气息的楼房，虽然只有一栋，却也更加显得和周围漂亮大气的新式楼房格格不入。
　　——就像一个被挤在角落里受尽欺负的脏孩子似的。
　　楼房的下面有个小院子，顶多有个大户人家客厅大小。然而当院子里一下长了四株腊梅时，这个小小角落，就显得越加拥挤了。
　　我说不清楚腊梅的岁数——总之要比我大得多。看那粗壮的枝干就能明白了。
　　能够住在这种楼里的，大多都是孤寡老人，或者是经过了十多年打拼也依旧没混出个人样的穷人。
　　所以同样的，他们养不起孩子。托我那个不管怎样也一定要养我的爷爷的福，我成了这楼里唯一一个女孩。
　　也托我那个不管怎样也一定要养株腊梅的爷爷的福，楼下院子里的四株腊梅，成了这栋楼里唯一称得上是亮眼的风景。

　　“吃饭了吧。”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
　　他似乎沉浸在了某种思绪里——也有可能只是单纯地望着窗外发呆。
　　总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地回答：“你先吃吧。”
　　我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厚毯子，没说话，转身往厨房里去了。
　　一会儿，我又探出头来：“还是吃一点吧。”
　　“不了。”他又拒绝。
　　我挠挠头，然后走到窗边。
　　啪。
　　窗户被狠狠地关了起来。
　　“吃饭吧。”我再一次地重复。
　　我看见他抓住毯子的手开始用力，或许是年老体弱，一用劲他就会全身都打颤，抖得像是重病发作了一样。
　　我很镇静地上前去推轮椅，被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
　　“别看了。吃饭吧。”
　　我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耐心得不可思议。
　　他像是突然有了大力气一般，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抬头看他的眼睛。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手上青筋暴起。
　　那种深深蕴藏在眼里的愤怒，但面上依旧不显丝毫的样子……
　　像头被激怒的狮子……而且是老狮子。
　　我慢慢慢慢地站起来，冲他笑了笑。
　　“我先吃饭了。”
　　迈着和平常一样的步伐。
　　但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他。
　　接着，我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深深、深深的叹息。
　　无尽的痛苦。

　　下午六点。
　　我照常和他说上学去了。
　　他没有回答。
　　我穿好鞋子走进去看他，他还在望着窗外，但却没有开窗，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灰色的玻璃。
　　有什么好看的？
　　想了想，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再一次地重复我上学去了。
　　他依旧没有反应。
　　我转身走了。

　　下楼到院子里的时候，我抬头看了那株如同众星拱月般腊梅。
　　它的叶子大半都黄了，但掉落的却没有多少，比起其他三株已经开花了，并且香气弥漫的腊梅来说，它显得太过特立独行。
　　很懒很懒的样子，一点轻风荡起时，它才不干不脆地洒落那么几小片。
　　——它真的能够在冬天过去之前开花吗？
　　似乎、有那么点天真啊这个疑惑。
　　我看向我家的窗户。
　　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晚自修回来时刚好九点一刻。厨房里烧着水，正在噗噗的冒热气。
　　房间里还亮着灯。
　　我推门而入。
　　“爷爷，我回来了。”
　　他背对我。没有应声。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前去，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歪着身子，老花镜挂在鼻梁上，手里还拿着份报纸。
　　我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趋于全白，黑色在他的头上属于稀有色彩，我记得去年秋天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健朗的老头，反而是白色在他的头上很少见。
　　只是一年而已。
　　我从未觉得时光留下的刻痕竟然这么深这么深。
　　深到……黑与白这两不相容的色彩之间的跨度，只用了一年。
　　轻轻地抽出报纸，然后将椅背慢慢放平。
　　他还是没有醒。
　　我握了握他的手。
　　手很大，也很粗糙。
　　却是冰凉的。
　　我愣怔一秒，然后抬头看窗。
　　果然又没有关上。
　　冷风吹进来让人无端端的心里发慌。
　　我默默地为他暖了一会儿手，才起身过去关窗。

　　窗户并拢。
　　轻轻的啪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