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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未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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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国骞国长达七年的战争终于因为一场百年难遇的洪灾而落下了帷幕,当初饮下断魂酒的白万将士决绝摔盏,如今却只有仅仅三万残兵打着井国的大旗,踩着一路的白色纸钱儿从京澜城东门行至禁城门外。
这场战打是打赢了,但又没什么意思,只是让那躺在中宫里行将就木的老不死咽下最后一口气儿而已。知道战果后再无留恋的混蛋皇帝终于驾崩了,在这个女人平均寿命120岁的世界里,她的女儿们千辛万苦地熬死了渣妈,一时热泪盈眶感天谢地,哭倒在榻前心心念念着那遗诏上写得是自己的名字。
而负责安置那些残兵老将的扫尾工作就落在了独孤氏,这些剩下的三万残兵里一大半都是崔家招募的兵,其他家族也乐意做个人情,就把自己零散的兵力转手让给了独孤。这独孤氏也是忒悲催,是个保皇派,好不容易打下了骞国,皇帝却死了。家主死里逃生终于回家了,却因伤了身体不能再生育,唯一的独生女还是她七年前腆着肚子出征在战壕里生下的。
这从一生下来就和男人一样喝酒吃肉,杀人埋尸的独孤嫡女,仅仅七岁却也坐上了这班师回朝的头马,她的马屁股后一路被栓着走的也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亲生父亲,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胡侍。
“率兵何人?”
当这只踏过血海和尸山,从洪水和瘟疫里爬出来的三万兵马来到禁城门外,在一声令下脱下乌黑的头盔,那混着汗水与焦炭的脸,朝着那高高在上的金袍仰起,却吓得四周凑趣来看的贵女们吓得一下子用纸扇遮住了眼睛。
墙上问话的人也是呼吸一滞,似是半生没见过这么多的丑八怪。耐心等了一会儿,下面还是鸦雀无声。让传令人们,再次高声齐问:“率兵何人?”
这问话声传十里,一时间,城上城下的人目光都投向那匹唯一的黑马上。那是头马,是主帅的马,上面却坐了一个孩子。
而这问话也不过是个形式,他们是由谁统帅的哪路兵,没有人不清楚。只等他们答话,自有封赏会跟着念出来,还有庆功宴,加爵赐宅。
这驰聘战场的七年,牺牲最宝贵的嫁人生子的七年,这些男人们终于等来了今天,可容颜尽毁手染鲜血的男人们也知道了,今天只不过是孤独终老的开始。他们因为女人的政治离开了家园,可他们再回来的时候,妻母身边也有了鲜亮的新人。当这战争结束的时候,他们唯一存在的意义已经消失了,他们痛恨战争,战争却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又有多少人,会拿着战功回家献给他的妻母,然后用一根腰带了此残生。
在京澜上下的注视中,在这禁城高高地城门前,那匹黑色战马上的孩子终于脱下了自己的头盔,她把银色的沉重的头盔夹在腋下,在马背上站了起来。
“独孤未央。”孩子清亮的声音似是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底,让人十分的清醒,刺骨地清醒。“统兵者,独孤未央。”
全城哗然。
独孤未央是谁?
城上站的礼部尚书崔莺一听,差点气血上涌失脚从城门上栽进护城河里,她双目怒睁,一时顾不得家教修养,尖声叱问:“无知小儿,哪容你放恣?这里是天子脚下,未央所谓何人?快叫独孤莲给我出来接旨,论功行赏。”
那站在马背上,不比任何人矮一厘的孩子,雪肤鸦发,高高地鼻梁和那双深邃比夜空更纯粹的眼睛一瞬不瞬,看向那高高在上的凤辇上坐着的人,口口声声道:“统兵者独孤未央,独孤之女。我的母亲愧于千万好男儿生灵涂炭,愧于战者无人奉养,愧于她七年前的一腔热血付之无处。母亲名我无挂她名于此遭读史后人唾骂。小女无才无德,挂个骂名也是无关痛痒。皇恩浩荡,念在我独孤百年忠贞,请饶恕未央的浪得虚名。”
全城哗然。
三大家族的传信小厮连忙背下那段逆天的话,奔回本家相告。禁宫城门上的御前侍臣更是汗如雨下,低着头无人敢抬头看新皇脸色。
这最起码治她个目无尊卑,欺君之罪。这黄口小儿一张嘴,把喜事儿能说成白事儿,字里行间里都是在指责朝廷轻率的出战决定和草率的处置。
就算是小儿无知,可她独孤莲也不是死的,这时候竟然连面都不露。说是无颜面对,但这明显也是没给新皇脸看。
不过,这有脸没脸也是人自己怎么想,刚篡改遗诏夺得凤椅的万俟岚已经觉得自己是个不要命的了,忽然看到又一个找死的,虽然是想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把脚下这三万人给活埋了,可独孤作为三大家族里唯一的保皇党,万俟岚觉得自己丢点脸没关系,别改朝换代就行。
于是,独孤为主军的这一胜利之师,即使出了这么个插曲,在万俟岚的纵容下依旧按照流程论功行赏,只不过凡是独孤莲的名字都改成了独孤未央。
独孤未央,这个七岁的,卑贱胡人的女儿,却也是百年独孤氏唯一的嫡女,她的名字以这么空前绝后的方式进入了京澜贵女高男的视线里。
一年后。
都说京澜贵女有奇葩,万俟皇帝和未央。(万俟是个复姓,两个字都说多音字,作为姓,念mo(四声)qi(三声),莫起。)
这一句几乎成了崔氏和百里氏闲来无聊的谈资。不只是万俟百里独孤崔这四大家族,连贩夫走卒也在私下里琢磨这最有议论性的两个女人,万俟皇帝在深宫里就不好知道多了,知道了也不是他们这市井小民能说的。可独孤未央的名字却是被编进了说书里,从禁城门下为母挂名到后来女伴男装剃发赤足,多少荒唐事让京澜的父亲如数家珍作为了教育他们儿女的反面教材。以至于,未央赤脚踩着木屐,独自一个人在乱市里胡吃海喝时,会有小吃摊主的小儿子认出她来:“呀,你就是独孤未央吧。长的可真漂亮啊。”独孤未央的父亲是个胡人,但她的五官又融合了母亲的冰冷脱俗,恰恰弥补了胡人过于冶艳以至于肤浅的相貌。独孤未央从小就知道自己长的好看,回到京澜更是四处逛荡,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见见自己。
听到别人夸自己,未央那双潋滟的桃花眼淡淡一眯,有清浅的笑容从那嫣红的唇边勾起,“哥哥,我也喜欢你。”
什么?!也?我有说过喜欢你啦?
小吃摊的儿子第一次跟传说中的独孤奇葩搭了话,一时瞪大了眼睛,说不出来别的,竟磕巴了一句:“喜欢,喜欢就好。”说完,他就快把脸埋在蒸笼里了。
未央好不客气地哈哈大笑,拿着她买的肉包子走了。
原本在未央还没嘲笑他前,他还觉得菲薄了人家,可在听未央一点都不含蓄的笑声后,他觉得这丫头太流氓了,连比她大的男人都敢调戏。
这个世界里,女人平均有120岁的寿命,而男人六十就算是高寿了,所以女人都是偏好比自己小的男人,男人十四岁就可以嫁人了,而女人十六岁之前是不能成亲的。世家贵女更是十八之后才行房。要知道,生孩子一旦开始,就不容易停了,七个八个不算少,直到生下女儿前,必须一直生,有些人也许生到死,娶了二十一个夫侍也给家族生不出来一个女儿。独孤莲的运气也算是非凡了,虽然伤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可人家头胎就是女儿,即使血统不纯,但坚持一妻一夫的独孤家本就香火单薄,能有一个女儿已经足够了。
独孤嫡女某种意义上说可以说是国家财产,几乎没有男人不想嫁入独孤家,一旦入了家门就是当家先生,也不用分薄了家财。尤其是皇家,百里家,还有崔家都想蹭蹭独孤家这个百年为单位积累财富的家族。当然,独孤家最反感的联姻对象也是以上的三个家族,这种虎视眈眈的亲家,比打秋风的穷亲戚可怕多了。
未央自小在边关长大,也不知是因为和男人们混迹久了,还是看管了打打杀杀,言行举止里没个正经,对谁都是笑眯眯的,说的话总是能讨男人喜欢。怕是也没人想得到,当时站在马背上口吐狂言讽伤万俟的铁血小儿,脱下盔甲却是这么个浪□□。
未央在街上逛了一天,搜罗了一大筐吃的玩的。看早市结束,天已经亮堂堂的了,就打算回家补觉。
在给独孤氏守门的小刀远远就听见了她踩着木屐的脆响声,连忙招呼门内的粗仆们把大门打开,他撑着伞就跑去接人了。
京澜女子有最基本的三个行头,手绢,香包和阳伞。独孤未央穿的是男装,身上自然没有这些。连在身边伺候的香婢俊厮都没有,活脱脱一个光杆子。有时候,这祖宗连银子都不拿,也能在外面玩得忘乎所以。
独孤莲也好奇过,派人跟着去看看,一探不知道,跟出去好几天才明白过来,独孤未央竟然在组建帮派,最让哭笑不得是她的帮派都是一群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乞儿,没事儿就带领他们浩浩荡荡地去要饭。
独孤莲气得烧掉了她的头发,她倒好,把头发都剃了,光着秃瓢该干嘛干嘛。好在她玩了几天,也明白过来这身份的悬殊,让她在自己的帮派里终究只能算是一个外人,兴致渐渐淡了,也不再和那些把她当冤大头的小崽子们称兄道弟。
独孤氏的仆从们整天看未央就跟看戏似的,有一次未央和她的贴身婢女说话,那婢女也是被骄纵地不知道分寸,竟然撒了谎。平时笑笑嘻嘻的未央忽然变了脸,让人把那婢女的门牙打下来。这发落已经算是够轻了,可就是能让人在心里伤一辈子。那婢女被改了名叫空牙,虽然未央依旧对她娇宠,但她再也不敢露齿谈笑。
小刀只是一个外门守门的门童,空牙的事儿就像风一样的速度传到了他的耳里。他这时拿着伞跑到未央身边,殷勤地撑开在她的头上,问她都在街上遇到什么好玩的了。
独孤未央是没什么架子的,和谁说话都不敷衍。一般奴仆和主人说话都是想讨主人开心,可这独孤未央能和仆人说着说着吵起来,吵着吵着又一起笑。一开始就小刀迎着她去外门,等她穿过游廊的时候,身边已经聚上来了一圈儿人了。
“你说那家混沌好吃,可我今天去吃,腻得我差点没吐出来。”未央踹了一脚正在廊前擦芭蕉叶的叶纹,叶纹被吓得手里的抹布掉进了湖里。他郁闷地看了眼那飘在湖心的麻布,对未央弯腰告罪,然后他又抬头愤懑地说:“小姐,你又打我。”
叶纹原本是跟着独孤莲行军打仗的一个小兵,后来伤了腿,有一点修园子的手艺在身,就留在独孤的宅子里照顾花草。在关外的时候,叶纹就是未央的陪练,总是挨打,这都退伍了,未央见到他还是动手动脚的,妨碍他工作。
“哎呀,这都习惯了,一看你撅起的屁股,我就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儿想踹,这就是欠揍吧。”未央扯了扯叶纹敢擦得蹭亮的芭蕉叶,莫名其妙地问:“这破叶子,有什么可擦的。家里的草木这么多,你还都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擦啊。”
“是表小姐吩咐的。”
表姐啊,独孤冉,深闺里教养出来的小姐品味肯定比她这小光杆好吧。
未央想了想,说:“那行,表姐这么光鲜亮丽的美人,她的眼光不会错的。不过你也别操心,等他们的宅子修好后搬出本宅,就没这么多闲的放屁的事儿了。”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个气急败坏的骂声:“独孤未央!你刚才说什么?竟敢诽谤我?!”
“呀,被你发现了。”独孤未央转过身,脸上是一个无害的笑容:“我说表姐,你们家破宅子修修修,修一年都没修好,该不会工人们都在给你们擦叶子吧。”
独孤冉的脸一下子气成了猪肝色,这里里里外外都是被独孤未央找来说笑的奴仆,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身边还站着孔家的嫡少爷。在外人面前,这独孤未央竟然一点脸色也不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今天不给我说清楚,我就去族里的长老们面前好好理论去!”
见独孤冉声色俱厉,本来就是来讨欢喜的奴仆们都知趣地退下了。
未央从袖子里掏出一串铜板交给叶纹,说:“给你一个立功替罪的机会,去,给我买一碗混沌,再那么腻,别说是擦叶子,地上的蚂蚁你都得给我擦干净喽!”
叶纹得了令下去了,未央才正眼看了眼独孤冉和她身边站的小少爷。这个小少爷比她高了一头,似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议亲的好年龄。他能站在十四岁的独孤冉身边,足以说明他显赫的背景。独孤冉和其他女人一样偏好年纪小的男子,所以越接近女方年龄的男人身后一定有更强大的父家。
“呦,家里来雅客了。”未央露出她的招牌笑容,桃花眼和那口闪亮的牙齿。“我是独孤未央,敢问少爷贵姓啊。”
这种尺度的笑容明晃晃就是在败坏家教,和含羞抿笑的世家小姐比,独孤未央这不伦不类德行格外醒目。连她的仇敌独孤冉都为她着急,生怕她拖累了自己的贵女形象。
“这位是城东的孔家二少爷,孔梵。”孔家是在意这些繁文缛节的,怎么也不会做出像未央这样自荐的厚颜行径,自然是由独孤冉介绍。“未央岁轻,惯养得一身臭习惯,得罪之处饶恕些。”
切!还真摆出个长辈派头。没人不知道你还是个远房偏支,若不是独孤子嗣单薄,生怕独孤莲死在战场没留下嫡女,族里的长老才接来独孤冉这一系进住宅,准备以过继的方式延续嫡系。可惜啊,独孤未央就这么横空出世了,哈哈哈哈。
一年来未央每次催独孤冉滚出本宅的时候,看独孤冉那张捂着口臭的脸,未央就乐不透支。
未央喜欢作践这个表姐,但费心多了也很显她跌份。遂不欲再多烦,她把小刀怀里抱着的四层高的食盒拿起,放在孔梵的贴身小厮手里,仰着脸,漂亮的桃花眼因为笑容而完成月牙,里面亮晶晶的都是小女孩的调皮:“算见面礼吧,里面是我今早在早市上搜罗来的小玩意儿。你喜欢的话,下次一起去。”说到这里,她颇有些古怪地挑起一边的眉毛,眨了下眼:“也不见得所有人都喜欢年轻的,我就觉得比我大的好。”说完转身走了,等独孤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气得大喝一声。未央背对着他们,双手放在屁股后面在空中作爪状,很是猥琐地抓了抓。
独孤冉脸色一白,连忙捂胸。
谁都知道,未央也不是真对孔梵存了心思,也不会有男人相信她说的话,就算相信了也不敢等她长大。但那正值议亲最好年龄的孔梵,看着未央离去方向,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她清脆的木屐声,一敲一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