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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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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流被割裂的声音凌厉呼啸而来,突然在半空中戛然而止。轻微声响,落地赫然是几点花生碎屑和一枚不完整的瓜子。
“好!想不到这贫弱之地还有此等高手。”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两个人,其中虎背熊腰的大汉扬起厚实的手掌使劲拍打着,粗糙响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有几分聒噪刺耳。大汉拍打的很用力,连带一脸扎眼的乱蓬蓬火红胡须跟着轻微颤抖。
大汉身侧的公子温文尔雅,锦绣浑脱帽下遮着浅浅笑着温润如玉的眉眼,没有彩虹那般张扬的妩媚,也不是阿七那样尖锐的刚毅,身形高大健美,皮肤呈健康的麦色,浅碧凹陷的眼睛比水晶还要澄澈几分,眉眼口鼻立体感十足,以大景偏爱彩虹容颜的眼光来看算不上俊美,但打眼看上去就像冬日里的和风煦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怎么舒服。
苏冠青的世界除了冷冰冰的石头就是比祸水还祸水的蓝颜,很少出现这样真正温润如玉的公子哥,更何况还是块异族的碧绿美玉,所以眼睛斜过去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当然最后还不忘挑衅似的看一眼身边那祸水。
祸水安安稳稳接过去一记眼刀,武林高手一般轻飘飘将这凶器转嫁到如玉公子身上。
“纳什,不得无礼。家仆鲁莽,打扰各位雅兴。” 如玉公子拱手,略抬头看见肆无忌惮的少女眼睛,脸色竟然抹上两抹清浅的桃花粉。
“少……公子,纳什是看……”大汉圆圆的眼睛一瞪,眼角几乎要裂开,吓得平乐心里一惊不自觉就贴在了阿姐身上。
“纳什!”公子喝止住大汉,声音还是那般温和。
“看来这位公子的家仆不太服气……”苏冠青偷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眼前这祸水更恶毒的人了,煽风点火没事儿挑事儿。都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若是天底下妇人都见识过眼前这位那黑黝黝的小心脏,一定会心甘情愿将最毒的名声拱手相让,这最后一句就得改为“最毒彩虹心”呐。
不过,花蛇遇上雄鹿,华丽恶毒和温婉铿锵,她还真像看看这个结果到底如何。
“在下失职。还望各位海涵,纳什,还不赶快给公子道歉!”如玉公子语气依旧不沉不重,春风一样,像是责备,偏带着几分纵容。
“纳什是真心赞美这位高手,为什么道歉。”赤髯大汉不满的嘟囔着,原本闪亮的眼神也带上了轻蔑的光。
“这位壮士看来就是位好汉,性子直率爽朗,侠士惺惺相惜哪来错误之说,我们岂有责备之理,公子不必记怀。”苏冠青苦笑,她只想看一场美战,半路杀出个公牛就不好玩了。无奈的瞥了一眼倚在木椅之上满面牲畜无碍笑容的彩虹兄,这哥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一丁半点呢,每次都惹出一堆麻烦让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来收拾残局。
赤髯大汉早就双手抱胸站一脸嫌恶的侧过身,公子从始至终挂着羊脂白玉一般温润的笑容:“公子海量,在下钦佩。”
什么海量不海量的,都是一些人前遮掩的虚言,你既然给我三分面子我自然得还你五分,更何况还是一史无前例的美男子,怜香惜玉之心我还是多多的有的。苏冠青一边点头一边心道,顺便看一眼彩虹没有再给大爷添乱的迹象,很是欣慰。
如玉公子带着大汉到大厅一角坐下,机警的小二快速溜过去好言好语说着,大约是想彻底熄灭那位大爷心里那把邪火。
平乐蹭到阿姐耳边,小声说:“那个人好无礼,话那么多!”
苏冠青笑,抬手揉揉平乐柔软的头发。这丫头还真跟老太妃如出一辙,喜欢的东西就视若珍宝,别人别说碰一下,就连非议一句也是莫大的罪过。
这人确实无礼了一些,但也并未有什么错误。听那公子语气,这想必是位极其得宠的仆人,没有冲突还好,但凡真的发生冲突,恐怕这公子连佯装斥责的神态也懒得装出来吧。
说话间,小二已经端着一个白瓷大托盘上来:“客观,凤舞九天,祥瑞降世,您慢慢品尝。”
一听菜名,再看看这大盘子,半恼半笑气得肚子都疼了,明码标价十六两六钱银子的一道“凤舞九天”竟然是一盘豆芽,虽说造型摆的好看点确实像一只晶莹剔透的大鸟但也不值这个价啊。
彩虹已经掏出自带的象牙箸擎在一只枯瘦细长的手上。彩虹兄讲究的程度可以说是人神共愤了,出门必然携带象牙金文的筷子两双,一双使用一双备用,平时使用的盘盘盏盏皆为瓷器中的极品,千金难求一件,这厮却秉承若非必要用过一次坚决不再用第二次的原则,在苏冠青的惋惜声中扔了一批又一批。还有那一件件花团锦绣织金秀银的衣裳,哪一件用料不是各地进贡给皇家的精品,更别提绣工裁剪之类的用得何等能工巧匠了。
所以苏冠青端着彩虹做工精美世间罕见的红釉蟠龙纹盘无不叹惋的说,这大景山河破碎多半是被你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耗尽了。彩虹鄙夷的看着她拖长声音说,我不过在千只飞鸟身上取了一根羽毛,九头牦牛身上拔了一根毫毛……而已。苏冠青回以一样神色,你家有钱,你乐意花,你随便花,你放开了花,有本事你给天下人都花!彩虹厉声曰,我养你一个还不够吗?!
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前的菜色,苏冠青理智噤声,既然掏钱的东家都没意见,她一个蹭饭吃的对于价格这个问题更没有发言权。
彩虹准备开动,苏冠青也抬起筷子,闲淡适宜,清淡爽口,委实不错。
“你家不是说合缘的有特权么,我要比那桌先上菜!”嗡里嗡气闷鼓声一样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不服气,没头没脑的冲小二喊。
“这位公子可有帖子……”这两人的主仆关系已经很明显,小二自觉避过这座活火山,冷静的对戴着锦绣浑脱帽的公子说。
“我家公子精通音律,天下无人能敌,用什么帖子!”赤髯大汉伸手响亮拍一把胸脯大拇指高高翘到额头还有往头上飞的趋势。
“纳什……”碧眼少爷眉头微微皱起,似有为难。
“公子,纳什就想要那只鸟,我们不就是冲这什么‘合缘’过来的吗?”大汉傲然看过来。
鸟?可不是只昂贵的鸟吗。文化不同交流还真是困难,本应该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的美好场景怎么不知不觉间就成了针锋相对。苏冠青纳闷。
如玉公子笑着摇摇头,探寻的目光看向小二。
小二想一下,颔首。怎么今儿遇见的客人都不按套路出牌?
他忘了自己那本来就是天上没有人间罕见的师傅就是不按套路走这条路上的鼻祖。
大汉立刻从背后取出一个纹饰古朴的圆筒,剥落的漆黑偎在古铜色花纹底部,沧桑厚重。匀称有力的手指轻轻分开圆筒,露出一节缀着金色穗子的骨白色圆管。
众人都觉得那段温润的白色有些特殊,分外好看,但说不清到底好看在哪了,旁边的彩虹目光却是一闪。
这种材质苏冠青也觉得十分眼熟,跟当初受伤的大飞漏出的骨头如出一辙。大飞,就是那只只要看见她就会落荒而逃的山鹰。
声音似乎变得有形有质,从温润的唇和骨白色的笛子间奔涌出来,像苍茫原野上一匹匹嘶鸣的骏马,不疾不徐的姿态,依旧脚下生风的速度,飞扬起一片流光。
那是一份淡定,一种从容,一种不昂头不低头遁于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坦荡磊落,不凌驾人上的骄傲。浑然天成的贵族气息。
乐曲不长,很快终了。公子平复气息,向微笑颔首的苏冠青温和笑笑。
“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天籁……”寂静里,彩虹幽幽的声音响起:“吾闻云国兰山之北有善乐者,号‘鸣凤公子’,人谓之‘乐圣’,公子可见过此人?”
“有一面之缘。”公子依旧笑着,将收好的乐器递给皱眉的仆人。
“一面?真是可惜。我中原也有善乐者,不知与鸣凤公子谁更胜一筹……”
“乐者,为悦人悦己,高低有何分别。”
“好一个悦人悦己,舍弟亦好乐曲,奈何不精,今遇公子,愿奉上一曲,聊表爱惜之心。”彩虹抚掌。
苏冠青正在吃菜,硬生生哽在了喉咙里。咳嗽几声,红着一张脸抬头,含着眼泪的眼睛泛着一股压不下的冷光。
千年之后,有一个特别贴切的词恰如其分的形容苏郡主这般境况——躺枪。
其实自打第一声叹息,吹笛子的公子便对这小公子留了一分心。外人看来一首简短平常的曲子,他的心里却随着每一个音符铺开展新的画面。旁人都是寂然倾听,或僵立,或叹惋,为有这公子,始终是笑的,貌似一成不变的笑容实际上一直未曾停止变换,那些微动的表情,不自觉的引导他的笛声摆脱已知的场景,走向新的风景。
这个人,真的不精于音乐?
公子煦日般的目光看过来,隐隐带着一股炽烈,苏冠青躲闪不是,无奈迎上。
“公子赐教。”绿色的眸子轻垂下去,一张刚毅不足温婉有加的侧脸。
看来是躲不掉了,苏冠青叹气:“我实不精音律,何来赐教之说。公子高山流水,我亦不敢献丑,然公子之才,苏某实在爱惜,愿以一曲聊表敬重。公子笛音无双,理应避之,奈何随身携带仅玉笛一只,只好班门弄斧,公子见笑。”
笛子是陆修齐的,曲子也是陆修齐教的。如此大言不惭的说吹笛子,怕是这一生只能有这一次,因为陆修齐真的就只教了她一首曲子。即便她能练到炉火纯青,真人面前,绝对不会重复第二次,更何况她离纯青还差那么一点点,就青的那么一点。
苏冠青吹笛子算不得高手,但穿透力无可厚非,这主要还是归功于这首稍有些奇特的曲子,清越悠扬的音符走的很远很远。她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陆修齐单单教她这样一首曲子,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她欣然接受不用练习少吃苦头的结果。
一曲终了,苏冠青长舒一口气,放下手中笛子。碧眼公子笑着点头,不惊艳,亦不否定。彩虹倒是捧场的拍几下掌,旋即问道:“公子觉得此曲可好?”
“此曲非常,不若不语。”
苏冠青笑笑,好一个非常,非常在哪里?
她正要开口,却被人抢了先:“敢问公子,何处非常?”
艳霞色的百花门帘撩起来,露出一角桃红,简洁的纹理用金线缠绕而成,行动间闪过一片柔软的光华。错落的色彩,该是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可那声音,怎么听都有一丝诡异。
思量间,门帘已经退到那人身后。一片软滑水润的光影里,佳人脱尘独立。
众人皆目瞪口呆,瞬间石化。
片刻,对面的大汉爆出一声大笑,身后的彩虹和平乐忍不住“嗤嗤”出声,苏冠青捂着脸抖成一片,唯有对面的公子,依旧一脸平静,只是睫毛仓促的抖动几下,也泄露了秘密。
引众人过来的小二抚着额头叹息,瞬间觉得脑袋大了好几倍。这天底下从来就不缺热闹的事儿,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孔雀要开屏,这谁都挡不住啊。瞪一眼眼前几个人,原本没那么好笑的事情,偏碰上这么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公子哥,笑成面瘫了都,至于么至于么至于么?!小二叹口气,自觉捂着半张脸麻利躲开。
“既是非常,个中缘由旁人怎敢擅自揣摩。”碧眼公子好容易平定下表情说。
“如此说来倒是我强人所难了。”“丽人”款款走至桌前,满眼不悦和轻蔑扫过低头颤抖不止的几个人,尖锐的目光全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苏冠青摸摸眼角一点湿润揉吧揉吧发僵的脸蛋,张口要说什么,声音还没出来就又变成了低低沉沉的笑,一歪身栽倒在彩虹身上,两条人影齐刷刷往后倒,半路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这节骨眼上还能泰山压于顶而不崩的,只剩下西风一个了。
盛装“丽人”沉着脸飘过来,在团成一团的生物身上扫了几眼:“刚才的笛子可是你吹的?”
苏冠青摇摇晃晃站起来,囫囵吐出一个“是”,随后又连连摆手。
“前一曲乃是这位公子所奏,后一曲才是舍弟拙作”。彩虹收住笑一本正经的说。
丽人微微皱眉,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过身离开。
小二端上来一盘盘美味佳肴,众人暗许,这里的手艺果然不是凭空谣传。
“小二哥,我们帖子都递过了,怎么不见人呢?”平乐气势汹汹抓住一个人问。
“小公子,我们师傅不是已经来过了吗?”小二陪着生硬的笑,心里想,这小姑奶奶唯恐现场不够乱吧。
“来过了?那个美人?人~~”平乐惊恐的要喊,被苏冠青拽住。
刚要溜之大吉的小二脚底一闪,差点跌在地上,祖宗啊,可别让他听见。
“平乐,莫要乱说。其实刚才这位佳人,哦不,应该是公子,委实也算的~英俊美丽。”酒菜已经摆满桌,彩虹抬起胳膊,又顿一下说道。
“容貌姣好。”碧眼的公子淡淡开口。他应彩虹之邀过来和他们一起坐,美其名曰知音遇知音,英雄惜英雄。
“那明明是个女子,穿的那么漂亮,长得也娇媚,怎说是个公子?阿姐,你说是不是?”平乐睁着大眼看向微微怔神的阿姐。
苏冠青缓缓摇几下头,学着祖母的语调说:“平乐,人世的路还长,莫要妄下定论。”
一头雾水的平乐抬着大眼睛看西风。西风似乎也笑过,眼里带着点点微融的水汽,像早春的湖面,瞬间填满少女的心。然后,平乐的世界只剩下一大堆粉粉嫩嫩的泡泡。
“公子所用乐器可是鹰骨笛?”彩虹不失时机问。
“正是。”
“有幸见面,既是缘分,公子姓名能否告知?”
“在下那日。”
…………
好饭好菜,好人佐酒,自然是酒足饭饱人欢。一行人准备离开时,小二颠儿颠儿拿着账单过来:“这位公子,我家师傅欣赏您的音律,酒菜钱全免了,还希望您多多光顾。这两位,共计二百一十六两。”
苏冠青撇嘴,彩虹皱眉,懒洋洋的挥手:“技不如人,甘愿服输。西风,银子。”
“客官,还有那张桌子,额外还需一百两。”小二偷瞄一下张手这主。
苏冠青吸吸鼻子,躲到一边,西风不动声色的多抽出一张扔给小二。彩虹特意多看了一眼那张银票,万分痛心似的摇头:“打劫啊打劫,看来还得加你一年的苦力。”
西风头也不抬出门去,马车已经等候多时。
“你觉得那个那日,到底是什么人?”马车渐远,苏冠青看着窗外,开口问道。
“相信是商人?”彩虹倚在一侧,随着马车的节奏晃悠脑袋。
“说不定。”
彩虹抬头瞥一眼那张映着光分为柔和的侧脸,笑着合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