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3、〖肆拾〗 似此星辰非昨夜 ...


  •   府里这股来势汹汹的阴风席卷之后,又是几日如常。依旧是人来人往,嘈杂声从早闹到了晚,多一人少一人都无从知晓,只知道秦王爷的府邸是从不冷清的。
      我约了子华这日来交换消息,看看暗查方叙一事能否有所进展。我在秦王爷上回召见我的三角亭候了他半日,这厮却磨着性子来迟。
      好不容易,子华火急火燎地从远处本来,身上那柄铁剑被他震得响天,铿铿锵锵像是火花四射。
      “公孙宴——”子华大吼一声。
      我心头不禁愁云笼罩。子华向来在独处之时才会喊我本名,平日里人多口杂的时候,他为了不招惹麻烦,素来恪守府中规矩。
      我还在担惊受怕着,子华一溜烟已经脚踏在我面前,上气不接下气道:“白鹭还是死了,没能救回来。”
      我猛一抬头,惊诧道:“前几天不说已经好转了?”
      子华连咳了几声,俯身叉腰喘道:“王爷大怒,说是今天敢动何大人身边的人,到时候就一定敢动何大人。”
      何宿仪要是出了事,只怕前日里的阴风就要成了腥风血雨了。暖风拂过,我却一阵惶悚,仿佛被尖刀贴着皮肤划过一般。我摇摇头,感喟道:“我敢用性命担保,何大人一旦折损了半根寒毛,我公孙宴肯定第一个被提出来大卸八块。”
      子华总算顺好了气,了然与疑惑参半地望着我。
      即便他没有问出口,我也自答了起来,“子华,我不瞒你说,我打进王府之前就和何大人闹过不快,若是方叙那个奸人诬陷,说我因为深结仇恨,从而谋划了如今的这一切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子华似感同身受,也学着我的样子——摸着额头,叉着腰眼,一字一叹起来。
      “公孙宴,才开始的时候我觉着你这人特会来事儿,特别烦人,我看见你吧就恨不得堵堵你才好。处久了发现你傻乎乎的还挺好玩的。”
      我才开始还瞪眼看着子华,可愈到后来,他这番话不大中听的话愈像是诀别词,就算我像是他口中说的那般傻呼呼,我也听出来其中的不对劲了。我方生疑,方转过头去想要开口就问,子华那柄被我嫌弃了许久的铁剑就压上了我的背。
      子华还算客气,只是将剑架在我背上,没再有别的动作,他苦笑道:“你也难得能聪明一回了。我也是白鹭死了才知道,原来打一出事起,何大人就怀疑这事儿是你干的。现在王爷命我将你提到他那里去,我想为你求情来着,可你也知道我其实在王爷面前说不上什么话。”
      我揉揉被子华磕到的后脑,硬是咬着舌头,由激痛扫遍,也不让自己失声落泪。来王府没有一月,我却认得了子华这么一个肝胆相照的好友,我也觉得值了。
      我笑着宽解他道:“说的我好像回不来似的,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站在他们面前,那可是浩然正气一股一股地吹啊,吹得他们神清气爽。”
      “呸呸呸。”子华踢了我一脚,他混着厚重鼻音,假嗔道:“就你死鸭子嘴硬。”

      子华他其实说错了,我不是死鸭子嘴硬,是死鸭子嘴笨。当我被一堆人架进秦王爷住的梅萼厢时,我还是怕到不能自已,活像一只被人拎着脖子的小鸡,还不会为自己辩驳上一两句。
      “公孙……宴?”
      梅萼厢里只有秦王爷一人,他捧着手中的香茗,热茶滋出的白烟萦绕在他的面前我的眼前,仿佛成了即将弥散的仙境。
      而这仙境,这仙境之后的人,我是这样熟稔,甚至有些怀念。那时在三角亭的时候,我便是抱着如出一辙的心态,只莫名地巴望着隔着这层似有似无的屏障,和他亲近些,更亲近些。
      秦王爷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子不轻不重地磕在了他手旁的红木桌上。
      我下意识一抖,再一抬头,那层叫人心神荡漾的雾气已经烟消云散,秦王爷依旧是那个高不可攀的秦王爷。
      我拱了拱鼻子,道:“回王爷,草民正是公孙宴,在府中是画师甲。”
      “看来本王记性还不错。”秦王爷唇角带笑,眼中流露的都是平和,全无子华提起的那样勃然大怒。他手指敲着桌沿,和着节拍慢慢说道:“本王还记得自己说过,你和本王设下的牡丹宴还真是缘分匪浅。”
      我在跪在地上,因他这句话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接腔。就好比心里某块土地上有样不具名的东西要开始疯长,这般要冲破束缚。我一方面欣喜着,另一方面却要束缚着。
      进退两难,进退都是深渊。
      很快,我便知道我又一次为之倾倒的那句“缘分匪浅”只是平白显得我天真幼稚。秦王爷的怒火毫不外显,可单单从他让我始终跪着答话就能知道他其实、其实气到不行。他仍旧是敲着桌沿,操着一贯和缓的语速,道:“本王记得你当初说,你不慎错过了牡丹宴,可确有此事?”
      “没有,我……我没有错过牡丹宴,我还投了份画稿进来。”
      “哦?”
      我低着头没正眼看秦王爷脸色,但这小小一个字就透露出他已是心情急转直下。
      可我还是如实回答,只怕这次都不全盘托出,到死我都再无机会为自己洗刷冤屈。
      “我和方叙,就是那个何大人亲自选中的画师,原先是一同来赴宴的。我与他在一间客栈里偶遇,几句攀谈之后,两人也成了朋友。可我哪里知道他会偷了我的画,那幅教他拔得头筹的牡丹画,实则出自我手,只是被他化用了精髓,删去了一些他所不能领悟的衬物。也就是那时,我一时意气,和何大人起了冲突,不过我绝无加害之心。他一个朝廷命官,我一介无名画师,只有他捏死我的份儿,又怎会是我去报复他。”
      秦王爷看着我,一言不发了好一阵子。
      他蓦地俯下身子,与我不过几拳的距离,我甚至都能看到他眼中起了的血丝,闻到他口中清淡的茶香余味。他语调上扬,问道:“方叙撞见了你,再偷了你的画,再凭此进府,你不觉得这一切巧合得可怕吗?”
      也不知为何,被秦王爷误解,让我觉得无比寒心。我拼了性命进王府,又放下身段去向方叙服软,却染了一身腥,我究竟图得什么。
      我冷笑道:“我实话已经说尽了,秦王爷既然笃定了不信,多问这些有什么意思。”既然我进了王府就注定不得善终,那我死也死得壮烈些。
      秦王爷像是看笑话似的看着我,意味深长地挑眉,他正要续话,却被来人恰巧打断。
      来者是个人高马大的粗汉,四只壮实得和木桩一般,他中气十足道:“禀王爷,方叙他们去秋堂搜到了这样东西。”
      秦王爷斜睨了我一眼,眼梢里满是胜券在握,仿佛再挑衅着问我还有什么可说。
      “你知道本王手里的这本是什么吗?”秦王爷眉头锁得紧,可他微微挑起的嘴角,还是示意着他压制不住的讥笑。
      我那时已抱着“人固有一死”的心态,故而别开了脸,愤愤道:“你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想知道,去问方叙去。”
      秦王爷自顾自道:“本王手里的,是一本账本,里头做了本王和何大人收受贿赂的假账。”
      我不由地张大了嘴,将这本账册与方叙那里偷偷摸摸藏在怀里的那本勾在一起了。
      “这本账本若是被第二个人知道,别说是何大人吃不了兜着走,本王都不一定能在这漩涡里独善其身。公孙宴,本王给你机会想清楚,你说不说你上头的主子是谁?将功折过,本王会饶你不死。”
      我坦坦荡荡地从地上爬起,磊磊落落地将双手举到秦王爷眼门前,道:“我也说过了,你要问便去问方叙,与我何干。”
      “你拿了我便是。”
      秦王爷随即接下的“成全”二字顺顺当当将我送进了王府里另一处难见天日的暗房里。作为对我如此骨气的宝剑,秦王爷命人往暗房里添了文房四宝,要我在阴湿的地上,借着灰蒙的光亮,来画那幅我无力为己作证的牡丹画。
      横竖是要一死了,只不过我这一生有些局促罢了。我叹了叹气,念叨着不论如何都要留下幅真迹,供后人瞻仰。我那时便抱着这么一个名垂千古的心态来捱过那段不知何时撒手离去的、度日如年一般的日子。
      比起先前,我这回从容不迫了不少。一笔一画多有斟酌,牡丹红得尽态极妍,绿叶嫩得青翠欲滴。
      在我拖沓得为画提上“公孙宴”三字的署名时,子华却出乎我意料而至。
      子华代表着王爷,他此番前来,定也是带来了王爷的传话。
      大限将至,我反倒轻松活泼了起来,抖了抖肩,心平气和地把宴字的横画稳妥地收了起来。
      笔中酣墨不甚脱手甩到了我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脏衣服上,我呆愣愣地看着衣角上陡然深了的颜色,嘴角不可抑制地抽搐。我大抵猜得到子华来了要说什么,若真要将我一个小小百姓处置了,我就算不肯,那也由不得我。
      我即便想着日后在野史里也是个人物,真死到临头,没有不怕的道理。
      “公孙宴!”
      子华喊我喊得急促,我却佯装得漫不经心又从容不迫,“我还没聋呢,听得见。”
      “你快别和我懒散了!走,王爷要我带你去个地方!”他说罢,就捉着我的手,拽着我快走。
      我都不知僵持着盘腿作画的动作有几日了,被他硬生生一扯,脚下木得很,险些栽了个跟头。我抱怨道:“你急个什么!我又不上赶着去投胎!”
      子华啐了一声,双眉倒竖,既像是动怒了,又像是无奈。他道:“方叙现在被抓起来了!”
      “现在?”我一个激灵打醒,忙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也不怪我浑浑噩噩,暗房里不管是白天黑夜,打进来的都只剩下晦暗的光亮。除了我,这里没有一丝生气。
      “大半个月都过去了!带上你那幅什么牡丹,跟着我走!”

      接下来的故事不消多说,其实也能圆个明白。方叙露出了马脚,也可能秦王爷和何宿仪早就留意到他的不对劲了,只待个时机将他抓起来。
      这个时机就是我被关起来的大半月之后。
      我和子华赶到的时候,方叙已经被吊起来抽得只剩半条命了。我乍一闯进去,只看到一个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的人挂在墙上,他血肉模糊,身上的衣服大都和他这具痛得已经麻木的躯干一样四分五裂。
      我头皮一紧,忙低了头,藏在子华身后不敢多看一眼。
      关于这出高潮迭起的闹剧,子华在来时已经同我说了七七八八。原来何宿仪早就疑根深种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方叙,起因正是我那天脱头脱脑捅的窟窿。何宿仪本要追查,没想到竟给我混进了王府里来。只可惜,方叙到了府里一直没有什么大动作,直到被我撞了正着。
      为了不让方叙起疑心,也为了能知道他日后要露出的是什么样的利齿,何宿仪和秦王爷合计之下,将我推上了替罪羊一条路。我那日被传去了梅萼厢,府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被暗地里解决了,方叙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寻思个机会把假账本给他真正的主子。
      后来不用子华多说,我也能猜到,方叙就是在最后一环上被秦王爷他们逮个正着。
      “方叙,你再不说,你身上就不剩几块好肉了。”难得秦王爷在这般血淋淋的地方也能品的下香茗,一脸的悠然自得。
      我看了看那个远坐着的人,他的脸依然影影幢幢,恍若蒙了层罗缎。
      方叙冷哼了一声,他确实也是除了冷哼,再无别的力气。
      “那就蘸着盐水打吧,打到你肯说。”秦王爷重重搁下了杯盏。他似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直了视线,投向我这处。
      我痴痴的眼神被他撞个正着。我脸颊飞快一红,头皮又一紧,慌慌张张低下了头。
      “公孙宴,你过来。”
      王府的牢里冷得人气血不通,我这厢却脸红得烫手。我忙用冰凉的手背贴着腮帮子降温,却不料弄巧成拙,脸上烧得也仿佛像被人捶了几拳。
      秦王爷终见我磨磨蹭蹭过去,他一把抓过我袖子,将我推至方叙身前。
      方叙被吊在墙上,我平视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亵衣正坠着血珠子,不要钱似的掉落着。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地上都汇起了一小潭。
      “方叙,这人你还记得吧?”
      方叙微微起了起头,看着我吓得魂不守舍的样子,突地放肆嘲笑起来,“公孙宴,你还没死啊,真是别来无恙。”
      方叙自己活不过今晚了,还来触我霉头。我一时怒从中烧,剜了他一眼,回嘴道:“托你吉言,再多活上几十年不成问题。也就不知道你做了这么多亏心事,还能活上几个时辰。”
      “亏心事?我至多偷了你一幅画吧。”他冷冷地转看向在我身后的秦王爷和何宿仪,骂道:“至于别的人有悖伦常,做些败坏世俗的事情,我只不过替天行道!”
      “放肆!”秦王爷吼道。
      我被这一声震天响吓得直背过身,却瞥见到秦王爷暗藏不住的心思,他脸上虽气得发紫,但在下意识间就将何宿仪往身后一揽。
      “公孙宴……”方叙又吃了顿结实的鞭子,他已是气息奄奄,“我偷了你的画,是我不对。可我告诉你,你的命不会长过我……”
      “你看着吧……你的命不会长过我……”
      方叙说完这句话就断了气了。
      我被一个到死都不忘咒我一句的人惊得无话可说,却没想到恰恰叫他一语成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肆拾〗 似此星辰非昨夜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