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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拾伍〗 一往情深深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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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顾敏之理所应当地琢磨公孙宴的字面深义,并且依他现在得意满怀的样子看来,他所推敲出来的结果十分可观。顾敏之落下心头悬着的一块巨石,面上笼着的惊惧之色也终是缓和了不少。
待他把两个人生地不熟的远来客一一送进客房里,自己也不禁跟着松了一口气,大摇大摆晃进对面名为“松月”的上房里。
“萧二,凡是不请自来的都是不速之客。”顾敏之斟茶的手顿了顿,他觑了一眼正挑开门前木珠垂帘的萧石,习惯性呛了他人一句,眉如在语目犹似笑。
萧石被他奚弄一番也不介怀,干脆倚门同他说笑:“九层轩再怎么算也有萧二一半的资产在,孰主孰客,岂不了然?敏之这话确实有趣,倒像是狠狠刮了自己一记大耳光,还是不短斤不少两的一记。”
“得得得,我甘拜下风。怪不得就连我那个贼成精的老头子都对你青眼有加,足可见你为人之奸诈狡猾牙尖嘴利。依我看,我再和你说下去,我怕是就要含笑九泉了。”顾敏之晃着手头的锦簇牡丹茶盏,扬眉道。杯身上的娇花被他在一剪黄灯下摇得红如血。顾敏之举杯引颈,满满一杯好茶被他如此囫囵喝下腹中。他似有不甘,再道:“你看这才说了几句,我就火气大上来了,还好有你这儿的好茶去火。”
萧石听罢,更是张嘴大笑,大步跨进屋中,自觉地坐上床沿。他顺手试了试床上摆设,在确定均是按照顾敏之的喜好处理之后,满意地颔首。
随后,萧石却又瞪目假嗔,“敏之,口上少犯些忌讳,你可是要长命百岁的。再者,我看你一肚子火气不像是我给的,反倒是随行的两人更为可疑,合计在你眼里我这多年的老友还不及几个来路不明的生人,只能给你这个大少爷降降火气发发脾气。”
顾敏之没急着搭腔,含在口中的茶水愈发索然无味。他咂咂嘴,悉数饮下,赔笑似的道:“顾某自幼得父辈教诲,志在千里,自然也就想见见这千里间的各色人物。”
萧石捻着胡子默笑,不可置否地连连颔首。今日顾敏之带来的叫公孙宴的锦衣公子,待人礼遇,气质超群,俨然是品节之高,而且还有种不见庐山真人之感。
犹抱琵琶半遮面,就愈想挑开面纱看看这底下藏着的是怎样一个惊鸿一瞥的美人。
“不过,公孙宴的脾气还是有点捉摸不透。大抵被他看穿我有意作弄他带来的那个穷鬼,还和我闹不开心了。”顾敏之赌气发狠地搔首,又道:“看他也不过是个寻常书生的模样,警告人的话倒是让我听了不太舒服。”
顾敏之还是没好意思和盘托出,将后脊寒毛战栗,圈圈画画改成了不太舒服。
萧石盯着他不放,眼看着顾敏之捏杯子的力道是越发加重,面色渐渐凝重,知他乖戾的少爷脾气又要犯了。萧石提起紫砂壶,往他手中的杯盏里定定地注了杯新绿白茶,笑道:“你这横行二十余载的顾家大少爷,难得被人捡去些甜头权当是积德了。再喝杯茶水,降降火气。”
“对了。”萧石赶紧反应过来,手指扣了扣台面,响声清脆入耳,他脸露急色,想是桩要命的大事。只听他道:“你说跟在公孙宴身边的那人是个穷鬼?我看不像。”
“怎么可能?!”顾敏之是当真瞠目结舌了。他信得过萧石看人的眼力,也明知萧石适才的话断不是随口的玩笑话。顾敏之几乎是拍案而起,桌案上的杯盏不幸成了泻火的对象,倒的倒碎的碎。顾敏之忿忿,胸腔一股余火搅得他思绪不宁,他狠狠拍上桌角,咬牙切齿道:“绝、不、可、能!”
萧石无言以对,只能俯身收拾一桌一地的残局。他徐徐道:“我看那小子也不是什么混账,老老实实的怎么会惹了你这么大火气。”
“不提也罢。”顾敏之声音低了下去,不及方才那般响遏云霄,恨不得取人首级的快意恩仇。他两颊微微泛红,若不是像萧石此等近距离外加揣摩,谁能想到顾敏之如此骄纵的少爷也会知羞通赧。
萧石不动声色地浅笑,浅入话题又深了几分道:“我粗略扫视下来,和你想法如出一辙,认定那小子是个穷鬼。可待我细细那么一瞧,发现了端倪。”萧石掌心一击出声,反问道,“你可曾留心过他腰间的挂饰?”
顾敏之尚未拨开疑云,从实摇了摇头。
萧石一副知根知底恍然大悟的模样,眼皮微抬,吊人胃口一般一字一句错开说:“他那玉佩,少说也值个万两,若不凑巧,说是价值连城也不是这个可能。敏之,你且再来猜猜那块玉佩的来头。”
顾敏之哪经得起萧石三番两次的欲言又止,火爆脾气又蹭蹭地冒了上来,他一把按住桌角,骂道:“收起你那套把戏,快说!”
萧石不怒反笑,冲他勾了勾手指,待两人只隔咫尺时,萧石才悠悠开嗓道:“我祖辈酷爱收集些稀奇玩意儿,多数心头好都辗转寻到了,唯独一块玉佩是如何也得不到。老太爷临了化作人烟的时候,仍是不太甘心,就差人将那块玉佩的模样画了下来,嘱咐身后子孙,千千万万要替他寻觅到此宝,以慰他在天之灵,说完老太爷就去了。后来从我爹那里听来,这玉佩来头不小,是用前朝秦七王爷搜刮来的宝贝蓝田玉打磨出来的。那秦七王爷的事儿这天底下还有几个能追溯的了的,一概都传得神龙见尾不见首。有个可信点的说是秦七原是送给他相上的一个能工巧匠,后来不知怎的人没了,玉佩回到秦七手上,好让他用来睹物思人。你说这秦七王爷和秦旻,一家姓氏,还真不一定是同一个祖坟。”
“省省吧,敏之曾曰,虎祖宗无犬孙儿。这等好东西怎会落到他秦旻手上,八成是你看走眼了。”顾敏之推手谢客,仰脸打了深深一个呵欠,对萧石劳神费口舌的事丝毫不挂心上。
“你先等我说完。”萧石正色,一把握住顾敏之的手,却不肯松开了。瞥见顾敏之脸色骤然一沉,才尴尬收回。他干咳两声,试图敷衍过去,“老太爷说过世间就这么一块,虽然上面雕的是麒麟东来,但藏有玄机。麒麟乘云自东南来,足下是密如支流的花瓣,间或有树叶掺杂,给人秋日萧索之感。麒麟祥云衬以哀景,谁也弄不懂秦七王爷意图何在。玉佩我家老太爷有幸在而立之年见过一面,说是在一位白衣公子腰间挂着,白衣蓝玉好不显眼。上去借来观赏之后就欲开口讨要,却被人告知这白衣公子身后有金主,本就不缺银两,相中这玉的人也多,无比一一被谢绝。”
顾敏之嗤了一声,讽道:“按你的说法,秦旻还极有可能是白衣人的后代了?这小子真是福泽深厚。”
“世事无常,要真有这么如意就好了。老太爷撞见白衣公子的时候,正巧是金主带他来洛阳赏花,两人不多时就回去了。老太爷可不是随手打发的人,他打听到两人本家,想要用别的上好玉佩来换。可谁都没想到,回去了短短几日,金主家里就遭遇了变故,听人说那白衣公子实则是狐媚变身,总之落得最后一家人家不得善终,而玉佩在那时也不知所踪。”
顾敏之似乎听出了点苗头,他托腮相望,眼中闪过丝鄙夷,他哼了一声道:“萧二你能和我和盘托出,我猜你是笃定了我会替你家老太爷遂了心愿,从秦旻那儿要来这块玉佩?”
萧石抱拳,只差连呼知己,他讨好地送上一杯热茶,“不过不是为了我家老太爷,人都化作一堆白骨一抔烂土了,还有谁会惦记着。”
“萧二你够狠,拿你家老太爷诓了我这么久,费足口舌,结果到头来还是为了一己私欲。”顾敏之大大方方接过递来的瓷杯,眼梢带笑。他托着杯身,对其轻轻吹了口凉气,“不过呢,顾某应你便是了,我可看不惯什么飞上枝头的麻雀当自己成了凤凰的。”
“那就有劳敏之了。”
萧石推门而出的时候,恰巧撞见正抱臂倚着圆柱的公孙宴。公孙宴一脸倦色,堪堪抵着那桩红桩,他静静地看着踱步出来的萧石,耸拉的眉眼这才挺了挺,他眼神忽闪,低声喊道:“萧二当家。”
或许是刚刚在屋中掩人耳目的谈论让萧石这时遇见公孙宴有些心虚,也或许是生怕内容被公孙宴全偷听了去,萧石一改常色,摸着胡子道:“公孙公子当心,可别不留心从身后的栏杆栽了下去,这九层楼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谢过二当家提点。”公孙宴神色不济,他无力地摆摆手,这才凛直了后脊站立,他淡淡又道:“我就是来看看顾兄,见房里有人也就没进去叨扰。”
“敏之方还和我提及公孙公子健谈,不至于让他无聊,觉得你们相识甚晚。萧二也还有琐账要对,就不做停留了。”萧石闲话几句是非,客套拱手之后转身就走。
身后的公孙宴像是轻笑了一声,尖酸的鄙夷,不禁让萧石皱眉。
如是他背后也长了双眼,能看见他身后的公孙宴,想必他在听完公孙宴的话后就不仅仅是留步这么简单。
惊骇失色,惨叫连连?一切无从得知。
眼下的公孙宴顶着秦旻在临仙楼下遇见的齐衍文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就连微微一笑,都一如风抚槛燕留痕,浅之又浅但偏偏让人过目难忘。本事出挑的人中龙凤之姿,可那张脸现在却是错杂扭曲。老汉萎缩的独眼、皴裂的嘴唇……更替着加印在他的脸上。
一如黥刑。
就是这样公孙宴也还能端着笑,在萧石消失在拐角之前,道:
“萧二当家好眼力,那玉佩就是秦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