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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Chap.3:荷雅门狄(12)上 ...

  •   XXXIV

      - 八年后 -

      儿时的村庄,遍布着荷雅门狄快乐的足迹。上树掏鸟窝,下地玩泥巴,海边捡贝壳,是她的日常与童趣。但每当晴朗无云的夜晚,她必定收起顽皮,静静地坐在屋檐下,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它们像小精灵,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在深邃的夜幕中跳舞,不停对她眨眼睛。三岁时,她有幸邂逅了一场流星雨。更多的小精灵,更多的萤火虫,照亮了璀璨的银河,惹得女孩儿心弦乱颤。母亲却笑着说,有一种星星比流星更美,可连她和父亲也没见过,村子里只有八旬以上的耄耋老人仍记得它的光辉。荷雅门狄常常坐在老人们膝下,听他们讲述那些星星的故事。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宛如一道银丝于天际漫游。虽然华丽,耀眼,却往往与噩兆相随。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荷雅门狄从未见过真实的彗星。

      凌晨的天幕已不如午夜那般黑,星星却依旧夺目。一颗红星凌空飞过,纤长的尾迹在深空中画出一道瑰艳的色彩,其美丽程度,连天边的皓月都自愧弗如。这就是彗星吧。荷雅门狄充满感慨地仰视那颗星,一边告诉自己,一边旋身跳往相反的方向飞奔起来。

      脚尖只在地上轻点了一秒,速度就提到最大。“幻影”魔法带她在四下无人的旷野上高速奔驰,整个人犹如化身为一道银色的闪电。直线上的任何障碍物都毫不犹豫地跨越。飞过树冠,震退鸦群,半点弯路也不绕,奔跑的模样近乎疯狂。

      红星闪耀在她身后。超高速的移动将其拉长成一条红色的细线,撕裂了夜空,对着地面的人影狂追不舍。

      银线贴地,红线当空,且追且赶,纠葛不休,好似蝴蝶的两瓣羽翼上下翩飞,缠绵悱恻,又形同一对怨侣,无限接近却永不相交。两道极速飞驰的影子始终前后紧跟,仿佛在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赛跑。

      荷雅门狄置身于银色闪电之中,魔力像燃料在她脚下凝集,化为旋风在背后推动着她。大气壁发出悲鸣,沿途的泥土落叶全部被扫飞得无影无踪。

      一头人形巨龙的追逐,勉强应付得过来。随着更多魔力被源源不断朝腿部输送,皮肤上逐渐长出一条又一条弯弯曲曲、枝头分叉的纹路,好似银色的血管,预示着“幻影”奔跑速度的极限化。荷雅门狄的身体已化作一颗超音速炮弹,向前进的方向弹射。身后的红星逐渐远离,犹如一颗逃逸的流星。眼看有望甩开追兵,她拼命在心中祈祷诅咒不要在这时候发作。保持住速度不变,再坚持几分钟,就能——

      冰蓝色眼眸一闪,余角中突然瞥见的两个小点,让荷雅门狄立时怔住了。左侧,也有相同的红光在闪烁,右后,则是一束蓝光。绝境中的龙术士猛然意识到,追逐自己的彗星根本不止身后这一颗。

      三个敌人。三头龙。她心中一沉,脚上步调却更快。

      一声剧烈的爆炸振动了空气。从左后方打来的龙炎波,逼得荷雅门狄不得不采取高跳的方式进行避让。她瞬间移动,跃至柱形能量波上方,另一发海龙波却在她处于抛物线最高处的时刻喷涌而来。敌人天衣无缝的配合封住了她的逃亡路径,龙术士跌下来,僵僵落回地面。她没有机会再跑起来了。极短的时间内,敌人就已突进到她面前,一拳砸向她的脸。

      荷雅门狄从容不迫地闪身避开这一拳,背后的扫踢又紧随而来。一前一后的夹击完美无瑕,意在压缩女术士施展“幻影”的空间。每当有一人出击,另一人势必会对她贴身紧防。每当她避开一次进攻,下一次攻势必定已近在咫尺。默契的配合,加之他们如燕子般的灵动身法,令荷雅门狄无法喘息。尽管看穿了对方的意图,努力想挣破这张令她窒息的大网,可这两个家伙实在太粘人,她完全没有脱困的余裕,战斗的节奏逐渐被她的敌人们把控。在这对伙伴的通力协作下,荷雅门狄又艰难撑过四五轮围攻,直到最初的那颗红星带着满身的燥热红炎于空中落下,降临在她身前。灼灼火焰将土地与草堆焚尽,炽热得连同族都难以近身,封堵了她最后一片逃生之路。终于,猫捉老鼠的游戏,以老鼠落网为结局告终。

      三个人形龙族将她包围。她被困在中心,眼睛飞快掠过他们的脸。身侧是一蓝一红两头雄龙,宛如左右护法般牵制住荷雅门狄,以便他们的首领能从正面审视她。那是一名身材高大,足以与男子比肩的女性。龙焰熄灭,她的身形完全显现,身上的皮衣丝毫未损,衬出她冷艳高贵的气质。鲜红的高马尾长及腰间,随她走路的步伐在身后甩荡。这女人无疑来自火龙族,可荷雅门狄从没在卡塔特山脉见过她,另两名龙族男性,她也一个不认识。

      “怎么不逃了?这么快就丧失战意了?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身手,也不算很难对付嘛。真不敢想象,布里斯和乔贞竟会失手。”三人小队中的火龙族青年——金荻斯,是个长相俊逸的美男子,外形给人以阳光开朗的感觉,可一张嘴却阴阳怪气,说话的腔调里有一种刻意维持的严酷和讥讽。

      “不,金荻斯,你错了。布里斯对我族忠心可鉴,但我恐怕他拗不过他的主人,被迫放走了逃犯。”相较于同伴的刁钻和辛辣,海龙族的陶瑞斯则表现得冷静而从容。

      “那个臭人类……等我回去一定要参他一本。”领头的雌龙低声嘶吼着。她正是芭琳丝,前孤塔守卫队长与前侦察队队长。“现在,是你祈祷的时间。”她凝视身前的白发女人,眼底一片火光冲天,“迷惑了堂堂火龙王后裔,使雅麦斯误入歧途的害人精,给我束手就擒。”

      三头龙叽叽喳喳,听得荷雅门狄头疼。她才摆脱乔贞,正渴望一个落脚的镇子,这群猎犬偏偏又盯上了她。本以为初代首席龙术士和海龙王后裔的组合已经是最豪华的追捕阵容,可龙王居然再接再厉,出动了三头龙裔!他们何不亲自来?她正想手刃仇敌。可幻想终归是幻想。现实是,与三头青壮年巨龙同时交手,即使是首席龙术士也无法全身而退。“没得商量吗?”多个敌人令荷雅门狄不得不瞻前顾后,最终将视线落于眼前的女性,“你们一定要逼死我?”

      “火龙王想要你死,却舍不得雅麦斯的命。基于这一点,我们会暂时让你活着的。”金荻斯尖酸刻薄地说,“至于回到卡塔特后族长会怎么处置你,就不好说了。”

      与心浮气躁的金荻斯不同,陶瑞斯看起来更沉着也更危险。在接到芭琳丝给手下们使的眼色后,他比金荻斯更快行动,上前拿下了叛徒。

      身躯强壮的公海龙仅用一只手就擒住荷雅门狄的双臂扭到背后,并用另一只手对她进行锁喉,掐上她的脖子微微扼住。虽然没怎么用力,允许她为了回答而呼吸,却透露出胆敢乱动就把她头拧下来的警告。“首席,你若想少受点罪,就不要动。”他说,“否则,你会为你反抗的行为付出代价。”

      缉捕行动很顺利。任务的轻松让金荻斯得意洋洋,他自豪地望向上司,用眼神询求她的下一步指示。

      芭琳丝没说话,默默看着受陶瑞斯的钳制无法动弹的女人,眼里情绪复杂,有忿怒,有庆幸,更溢满了一种不易察觉的……嫉妒。荷雅门狄为这个眼神感到奇怪,心想她一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事实亦验证了她的猜测。

      “就是你吧。”缓缓踱步到离近处的女人仅仅几英寸,芭琳丝从正面俯视荷雅门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我本已接受现实,接受了他选择你。可是,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为什么要让他背上叛徒的污名?”她的质问声起初很激动,而后却慢慢轻下来,真正的情绪在话音尾端才开始显露,疲惫、不解,透着一丝哀凉。

      这段话令荷雅门狄愤怒。这头雌火龙就像任何一个龙族,坚定地认为是她毁了雅麦斯,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她身上。但是在对方痛诉的话声中,有一些东西却让荷雅门狄无法忽视。“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属于火龙族的温热气息扑向她,和那头契约火龙身上的气息很相似。恍惚间,她产生了一些幻觉,目光迷离起来。

      通缉犯一脸迷惑、愕然的神情,让金荻斯想明白了一些事,他悄悄凑近芭琳丝,对她耳语,“看来,雅麦斯并没有向他的主人提起你。”

      “我早该想到的。”芭琳丝咬了咬牙,绯红的眼睛倏地一亮,盯紧眼前的人类,“雅麦斯现在在哪儿?你为何要把他锁起来?”

      一个布里斯问过她的问题。她想。它让荷雅门狄厌烦,她索性不回答,把头扭向一边,苍白的面颊一片淡然,内心却在为猜想逐渐被证实而烦躁。

      “这或许是好事。”感到芭琳丝怒意渐深,金荻斯立刻说。他一点也不喜欢雅麦斯,但他更不愿心上人伤心。“你该高兴,芭琳丝。尽管我们三个联手对抗他一个不至于会输,可免不了要进行一番苦战,没准一个不小心就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他不在反而更好。”

      “你竟认为雅麦斯会站在她这一边,为一个企图谋害族长的叛徒而战?不,他毕竟是龙族。哪怕他一时糊涂,爱上了人类,他血统中被赋予的天性亦会督促他走上正确的道路。”短暂瞥向金荻斯后,芭琳丝又移回目光,继续瞅着荷雅门狄,“你也知道,他在你和龙族之间一定会选择后者,你若对他予以自由,他一定会反水倒向他的族人,是不是?”刚才她呵斥起部下来言之凿凿,似乎对雅麦斯的忠诚笃信不疑,然而这一刻,她反问的话声却透露出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畏怯。芭琳丝比任何人都更加渴望弄清楚雅麦斯的立场。可令人纳闷的是,族长似乎不愿意向她透露第三任首席叛逃事件的个中细节,才使得芭琳丝只能从当事人嘴里讨说法。在这场精心策划的叛变中,雅麦斯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是这名主犯的帮凶,还是被胁迫的受害者,她一定要问个明白。

      面颊被陶瑞斯掰正,使荷雅门狄不得不正对上芭琳丝的眼睛。就连那双充满了侵略性的竖瞳,都像极了雅麦斯。此刻,荷雅门狄已将她如今深陷的这个复杂状况猜了个七七八八。眼前有段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段关系,自己也涉及其中。“我不想向你解释。”她冷道。

      芭琳丝沉默下来,鲜红的双眼却一直盯着她,仿佛要将眼底的熊熊烈焰烧进她心里。在维持脸上不变的表情持续看了她十秒钟后,芭琳丝的手动了起来。“那就接受制裁吧。”她傲然宣告,一拳击向荷雅门狄小腹之上的心窝。

      人体的脆弱部位受到重击,荷雅门狄的世界迅速变得狭窄,颠倒。她并未意识到自己倒下,只是隐隐感觉身后挟持着她的那个男人松开了手,任由她滑向那位袭击她的女性。她不受控制的身体瘫倒在对方怀里,那几缕占据了视野中心的发丝,红得像记忆中雅麦斯的头发。昏迷前,她好像真的看见了雅麦斯,以为抱住自己的是那头令她生厌的雄火龙。幻觉的时间很短,契约火龙的影子很快消失,只留下一片浓稠的黑暗。再之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三头巨龙以超出地面上人类视力极限的高度朝北欧方向飞,速度很快,巨翅拍打空气,发出隆隆的响声。身为指挥官的芭琳丝仍旧在中间,金荻斯飞在她左侧的近处,像围绕主星运转的一颗伴星,右边的陶瑞斯离得稍远,飞在最后面的位置。而那位陷入休克状态的人类,此时就在海龙巨大的左前爪之中。陶瑞斯用适当的力度握住荷雅门狄,坚硬粗糙、皮质厚实的爪子粗如人类的躯干,利如黑针般的指甲早已被收起来,以确保被肉壁包裹的女人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名逍遥法外八年之久的现任首席龙术士的命运已经注定。她将在睡梦中,被带回到龙族的统治者面前,等候发落。

      夏季,天总是很早就亮。群星藏了起来。黎明前的天空由暗淡的灰色变成一片鱼白,像一个明净的大湖,几片薄云飘浮在远方,像嬉游湖间的优美天鹅。离旭日初升仍有些时间,但天边的微光已慢慢映在巨龙的身躯上,显现出柔白的颜色。晨光在等待,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亦会随之苏醒。

      “我们要在天亮前赶到卡塔特。”时刻关注天色变化的陶瑞斯,尖细的瞳眸里有凝重的神色。他们逮捕到叛徒的位置离卡塔特山脉的现居地有近一千英里远,巨龙全力飞翔,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

      “你很担心吗,陶瑞斯?”听了同伴的建议,金荻斯把脑袋弯向他,“你怕她会醒来,从你爪子里溜走?”

      “我抓得很牢。我只是怕夜长梦多。”

      “也是噢。过去令几十个术士束手无策的首席,居然一下子就被我们降服了,简直像在做梦。”尽管金荻斯也认为这事儿很神奇,可他们托运叛徒的行程已然过半,这位谨慎得过了头的海龙族同伴显然只是在杞人忧天。反倒是一路上默默不语的芭琳丝,令金荻斯感到陌生。他迫切想知道她的看法。“这下你终于如愿以偿了,芭琳丝。怎么,叛徒成功被缚,你为何看起来不太开心?”

      前方的领头龙以其绝对魁伟和壮丽的姿态,占据了他目光所及的全部视野。她弧线优美的身段胜过族群里任何一头雌龙,健壮的躯体更是溢满了不亚于雄性龙类的剽悍力量。每当她扬起她强韧美丽的翅膀,击打出极有节奏感的浑厚声响时,那些如闪耀红宝石般鳞次栉比镶嵌的鳞片,便随其沉稳流畅的动作幅度微微震动,破晓时分的微光照得它们一片粉白,让金荻斯处于极度的痴迷之中。就体型而言,这头雌性与他旗鼓相当,翼骨完全张开后的状态甚至使她的翅膀还比他要大一些。它昭示出二者血缘上的鸿沟,令他想起她曾与雅麦斯订婚的历史。妒意与自卑几乎在片刻之间涌上胸膛,化作利剑凿痛他的心。

      作为火龙族族长与其亲姐所生后裔的第十代传人,芭琳丝的血统毋庸置疑比平民金荻斯尊贵得多。纵然因为祖上早早与平民通婚,使高贵的血液受到稀释,力量渐渐衰微,身份也不如从前显赫,但她的体格、身体素质,仍旧强过大多数的普通龙族。虽无法与平辈却血统纯正的王族子弟雅麦斯同日而语,充其量只是个力量优于平民的没落贵族后裔,可战斗力却强过许多公龙,其缘由正是在于她的身体里有火龙王姐弟的血。像这样糅杂了贵族和平民之血的后裔,如果降生于龙族子嗣兴旺的全盛期,早就已泯然众人之中。可恰恰因为卡塔特与达斯机械兽人族久逾七百年的战争使龙裔的数量急剧消耗,芭琳丝身上那微乎其微的宗室之血,使其成为如今最有资格与雅麦斯联姻的人选。基于这个原因,火龙王曾积极张罗过他们的婚事,对芭琳丝身后大排长龙的追求者们艳羡和怨愤的目光视而不见。血统论——这个龙族最看中的运行法则,最重要的文化制度,成为横亘在金荻斯与心爱之人间一条难以逾越、无法消弭的天堑……深感自己配不上她,金荻斯最痛苦的地方莫过于此。

      介于芭琳丝始终闭口不语,公火龙内心的不安也在扩大。他晃了下脑袋,露出一个自以为明朗但实则无比傻气的笑容。“族长会怎么料理这名不忠的首席呢?拷问她,折磨她,最后弃于孤塔,终生囚禁?在这过程中,无法想象雅麦斯会采取怎样的行动……你们说,他会不会劫狱啊?”

      “族长不会轻放背叛者,更不会让雅麦斯劫狱。”陶瑞斯用严厉的声音提醒他。

      “费扬斯和翁忒斯一定会帮他。他们到现在都一心一意盼着雅麦斯回去。”

      “他俩要真敢这么做,那么孤塔将变得空前热闹。即便是曾经位高权重的雅麦斯,族长也不会轻纵他。两位老人家总能做出公正和恰当的裁决,根本不需要你我操心。”

      “你说错了一点。至少这件事与我们休戚相关。如果荷雅门狄,雅麦斯这些人要下监狱,那我们也得回孤塔重操旧业。我想芭琳丝应该会乐见其成吧?”

      回应他的,依然是心上人强硬而固执的缄默。在金荻斯看来,芭琳丝的表现实在冷静得过分,以至于有些失常。陪伴了她半生,自青年时代起就作为她忠实部下的金荻斯,当然很清楚芭琳丝对火龙王后裔的浓烈感情。她自认她与雅麦斯是青梅竹马,但苦于对方在情事方面的笨拙,芭琳丝并不能将她的单相思转化为一份双向奔赴的美满爱情。可那个名为荷雅门狄的人类,却后来居上,成为雅麦斯的契约者,夺走了他的心。无论肉|体还是灵魂,他们都不可分割。芭琳丝向来不是个慈眉善目、宽宏大量之辈,她会用她酷烈的怒焰与杀意吞噬她的敌人。情敌相见,必然会展开一场血腥争斗。对于这一点,金荻斯原本深信无疑。他已记不清有多少次幻想自己能挑战那头自命不凡的火龙并击败他,赢取芭琳丝的芳心,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他清楚自己的实力远逊于情敌,不敢把赌注压在一场胜算微薄的决斗上,他爱慕的异性也从不拿正眼瞧他。金荻斯深知,一个怯懦弱小的雄性根本不可能吸引得了高傲强大的芭琳丝。他所能做的,只是一边默默陪伴着她,痴心妄想于她某一天会回头看一眼自己;一边默默恨着雅麦斯,并将这股恨投射到他的挚爱身上,认为她也一定对荷雅门狄怀有同样的恨意。终于,她们见面了。虽然在今天前,芭琳丝并未同这名人类有过任何形式的接触,但这理应不会动摇她想要报复对方的决心。对深深眷恋雅麦斯的芭琳丝来说,荷雅门狄的夺爱之仇可谓不共戴天,否则她根本不可能召唤她的老部下,去进行这样一场未经龙王允许的追捕行动。然而,除却成功逮到了叛徒这部分外,事情的整个经过令金荻斯十分惊讶。没有预想的争执和厮杀,没有鲜血,没有哀嚎与求饶声,双方的对峙从一场短促的追逐战开始,在一记冷静而果决的拳击中结束。芭琳丝的脸上不见任何喜悦,更没有得胜的快感,金荻斯甚至觉得她就没对那个人类动真格,好像抓捕她真的只是在例行公事。

      难道她是怕下手太重,会伤及雅麦斯……

      金荻斯溢满了浓浓情愫的巨大瞳孔,透过那些正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柔软云絮,盯住飞驰在前方的雌火龙。胸中早已郁积的爱情之火如同蓄势待发的岩浆,即将要冲出隘口。他从来没感到自己对芭琳丝的情感如现在这般浓厚热烈。有些答案,他必须知道。他已经当了半辈子的缩头乌龟。哪怕她打他,骂他,他也要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认为,我们该考虑一个最坏的情况。”金荻斯说,“如果火龙王不顾念亲子之情,执意要将这个人类叛徒与……你心爱的雅麦斯,一同处决……”

      他谨小慎微的试探还没有说完就遭到打断。“心爱?不,我早就舍弃掉那份感情了。”始终沉默的母火龙突然出言呵叱金荻斯。他早已习惯她的强横,可令人费解的是,她竟以十倍的怒火控诉起那个她本该爱的人。“雅麦斯是个废物,一个被人类迷惑的废物,我族的耻辱!我要亲手把他和他主人抓回去,让族长重重处罚他!”

      这激烈的言辞不免吓了金荻斯一跳,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她话语中的内容。她刚才还期盼雅麦斯能出面反对他的主人,怎么才过了这会儿功夫,又变了说法。不禁揣测起这话的真假,金荻斯歪着脑袋,屏神沉思少顷后又问,“这些话是你的真实想法,还是……”

      “还是什么?”

      “没什么。我想你大概是为了稳定自己的决心,为了让自己硬起心肠,把爱人和情敌送上刑场,才故意这么说的。”

      “爱人?情敌?注意你的用词,金荻斯。我们讨论的是两个叛徒!”芭琳丝怒喝道。

      金荻斯无法掩饰心中的惊愕,但他还是选择放弃争辩,顺从她的意志。然而芭琳丝的怒气,并没有因为金荻斯的退缩而消减。受内心怒火所焚,她原本神气活现的面目变得狰狞,赤色尖瞳迸发着恐怖的凶光,排排利齿在嘴腔中用力碾摩,彷如一头吃人的野兽。她一直都不喜欢这名部下的油腔滑调,鄙视他比自己弱,厌恶他凝视自己的眼神,而在这头蠢龙的诸多缺点中,窥探她的心意这一点,尤为令她痛恨。

      “等这次回去,也许我该考虑解除你的职务。”芭琳丝用尖锐的口吻说,她依然紧绷着敏感的神经,眼里的情绪却缓和了一些,逐渐趋于平淡。

      “芭琳丝……”眼睛不由得瞪大,她的话立即驱散了金荻斯体内所有的其它情感,只留下巨大的恐慌翻涌在心间。

      自始至终都眺望着远方山河的芭琳丝,忽然回过头望了望这个发出低低呻吟的族人,“为何要露出这种惊慌失措的表情呢,金荻斯?难道我刚才的话,还不够让你宽慰?你不就是想听我亲口说,我恨雅麦斯吗?”给了他一个敏锐的瞪视后,芭琳丝昂起头来,再次展现她身为领队的风范。

      “金荻斯,你赶紧闭嘴!”当前的局面让始终从旁静静观察他们的陶瑞斯不得不介入。那头聒噪的火龙平时就已经够烦人的了,可今天他居然屡次三番试图挑动芭琳丝发怒,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金荻斯彻底无言。强烈的羞耻令他浑身血液冰冷。他无法否决芭琳丝的结论。她敏捷细腻的洞察力,使她轻易看穿了他那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火龙将目光投向天的尽头,一脸惘然若失。

      “我的生命,并不只是为了追逐某一个人而存在。”一贯骄横急躁的芭琳丝,此时的话声安定得仿佛换了一副灵魂,带着几分庄严和虔敬。“我有我的荣耀,我的使命,和我诞生的意义。现在,它只为了卡塔特而活,为了我们种族的未来。我发誓要清理一切危害我族的蛀虫,即便这个对象是雅麦斯,我也不会有一丝心慈手软。我希望你知晓这一点,金荻斯。如果你好歹还有一丝理性和廉耻,就别再继续拿那些浅薄又愚蠢的把戏烦我了——”

      雌龙顷刻间停止了沉静的诉说与宣誓,锐利的目光陡然看向右后方的海龙族同伴——她对某个情况的察觉,甚至早于陶瑞斯本人。

      “啊……”荷雅门狄在龙爪温暖而紧固的包覆中悠悠转醒。

      澄澈的苍穹近得触手可得,又好像很遥远,洁云在身边浮游,织成一片乳白色的海洋,没有一丝杂絮。远方的草原一望无际,随风摆起绿色的浪潮,河流蜿蜒缠绕于田野间,仿佛一条条盘曲的小蛇。破晓前的曦光温和而柔美,给世界涂上粉白的色调。周围的景色美得宛如梦境,令荷雅门狄陶醉,可身上愈加清晰的触感,却揭开了一个残忍的事实。她不愿相信,自己竟落入那三头巨龙手中,被他们劫持在万里高空。

      惊惧与恐慌冲击着荷雅门狄的大脑,她努力仰起颈脖,企图看清这个抢劫犯的真实面目。双方过近的距离使巨龙的身躯在她眼中大得仿佛一座将倾的岛屿,从她的角度只能勉强看到他吻部的底端,而占据了更多视野的,则是眼前收缩起锋利指甲的巨掌用以抓握住她的两根指头,以及他饱满结实、曲线流畅的腹部。龙腹相对于其它肌肤粗粝的部位更光滑,鳞甲也更稀少,但同样坚不可摧,静默的龙息储备其中,没有人想尝试唤醒它。

      被海龙像老鹰拎小鸡似的提在掌心的龙术士觉得整个人头晕目眩,想吐又吐不出来,不禁痛苦地撇过脑袋,干呕了两下。“求求你,不要这么抓着我。我很难受。”呼呼刮过的疾风吞没了她的哀求。这微弱无力的声音是否能传达到对方耳中,她几乎不敢确定。

      幸而巨龙的听力足够优秀。一个低沉而浑厚的语声自上方传来。“我已经握得不能更松了。”陶瑞斯说,“除非你想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当然,你不至于这么轻易死。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龙术士会跌死。”

      “忍忍吧,首席!”金荻斯正为芭琳丝宣称要解雇自己的事深深郁闷,逃犯的苏醒正好给了他一个宣泄郁气的缺口。“对于一个叛徒,我们已经够仁慈了。最多三刻钟,我们就送你回你昔日的居所。”

      这话令她恐惧。“我……我想吐。”荷雅门狄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当我傻?”公火龙发出同情而嘲讽的讪笑,“一个骑术精湛,能驾驭狂风和巨龙的龙术士,会恐高?”

      “不……我有伤。”痛苦的呻吟从囚者齿间溢出,更伴随着一丝新鲜的、殷红的血液。双手被紧紧固定在身体两侧的女人没法擦拭那些鲜血,只能任由它们顺着下颚线淌落,“求你……放我下来。”

      这个情景令金荻斯无比惊愕,赶忙望向同伴,“喂!陶瑞斯,她流血了!你不是说你不会伤到她的吗?”

      “我发誓我没有!”不想被冤枉的陶瑞斯立刻叫起来。

      可白发女子的嘴边确确实实渗出了血。那鲜明的红丝骗不过火眼金睛的巨龙。尽管陶瑞斯强调他会控制好力度,可那毕竟是龙爪,不仅仅用来平时走路和攀岩,更是扑杀猎物、撕裂敌身的绝命利器。金荻斯不禁担心起这名人类是不是有哪里被同伴的爪子刺穿了……要是真受了那种程度的伤,会不会在回到卡塔特前,就坚持不住呢……

      芭琳丝在疑虑中听完他们的交谈,思量再三后,下了一个决定。她将目光投注于一英里外一处两山间低凹的狭窄平地,对两名部下说,“在前方的山谷降落。”

      他们在一个山清水秀、杳无人烟的谷地着陆。深蓝巨龙停在离地两三米的低处,把犯人放下来。甫一松爪,荷雅门狄就双膝发软跪在地上,伏面干咳。雄龙变回人形,即刻围上来。这位伤情不明的龙术士仍有余力逃跑,因此陶瑞斯和金荻斯始终紧逼在她左右,不让她有任何施展瞬移魔法的空隙,陶瑞斯甚至把她的一只手抓在手里,一旦她有不轨企图,就将立即面对两头巨龙的怒火。

      左臂被海龙挽住的荷雅门狄只能单手捧着胸口,两颊白丝垂落,使她的脸被遮蔽在阴影里。尽管看不清她的面部,但那高高弓起的背,不时打颤的肩膀,以及那连续的、几乎要把全身骨头都折断的剧烈咳嗽声,充分暴露出她正无时无刻受到剧痛折磨的事实。一个击杀了八百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在敌军铁蹄下成功保卫卡塔特的战斗英雄,却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通缉犯,形同一条流浪的野狗,千疮百孔,丝毫瞧不出她曾是那个守护之战的大功臣,三龙见此情形,都不禁唏嘘。

      金荻斯为快步上前靠近的芭琳丝让了道,后者蹲在荷雅门狄身侧,想端正她的身子检查她的伤势。然而,凑近的片刻,雌火龙的鼻腔便迅速被某种诡异的味道填满。一股像是食物败坏的糟糕气味,并混有一丝清新的花香……是烧伤吗?看来这个女人试图用香料遮盖那些皮肉焦烂的伤口,可龙族优异的嗅觉令芭琳丝清晰无疑地嗅到了她想要隐藏起来的气味,明白她声称自己受伤所言非虚。之前在她靠近这个人类,将她打晕的时候,就隐隐觉得她的体味有点不对劲,现在,这股味道似乎更甚了。

      她迅速与陶瑞斯交换了眼神,得到后者肯定的答复。陶瑞斯曾在战斗中挟制过荷雅门狄,自然也觉察到她身上的异味,却认为这只是旁枝末节的小事才没有多言。两名龙族终于彻底确定了这一点:首席在与他们交战前就已经负伤。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能如此轻易地将其拿下。

      “你在遇到我们前,和别人交过手?是异族吗?”闻起来确实有点像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闪电劈灼致使皮肤焦糊的气味,因此,芭琳丝提出了这个问题。

      感受到这头火龙逼视的目光,荷雅门狄虚弱地抬起头,淌着丝丝血迹的嘴角旁,一个不置可否的应答轻轻滑落。

      她受伤不轻,以至于连说话都有气无力,雅麦斯也会感受到同等痛苦,可芭琳丝却看不见他。“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不行。”显然胸口的伤处是对女人而言十分私密的部位,她立即拒绝,脸色有些难堪。“现在不行。”

      “离卡塔特只有半小时多的路程,你就不能忍忍么。”金荻斯幽怨地说,“回去让特尔米修斯长老给你治。你再磨蹭,也改变不了你的命运。”

      火龙族男子不耐烦的话语,荷雅门狄根本不想听,只当它是一阵耳边风。她用手指擦掉嘴边的血,可马上又咳出了更多的血,样子看起来极为可怜。

      尽管有衣物遮挡,可直觉告诉芭琳丝,这个人类胸前的皮肤应该已经腐烂化脓。她沉重地蹙起双眉,陷入了此生最艰难的思考。理性的一面敦促她,不要掺杂私怨,做正确的事;感性的一面却在教唆她,向这个女人复仇,将自己得不到雅麦斯的恨迁怒在他的主人身上。两股力量不停交锋,撕扯着她。

      归根结底,她最怨的还是雅麦斯。从认识他的那天起,芭琳丝就喜欢上这头剑眉星目、身形强健、英姿焕发的火龙。他们不是玩伴,不是好友,她只是单纯地追着他的脚步。父母把她生在了一个上层阶级的高贵与平民阶级的卑微并存的家庭。对祖上王族身份的向往,促使他们从小就对女儿进行严厉的精英教育。他们反复叮咛她,不值得在低贱庸俗的平民身上浪费时间,只有和有层次有地位的族人来往才能给家族带来助益。在父母的鞭策下,小时候的芭琳丝几乎交不到朋友,一直生活在双亲的羽翼保护中,直到第三次恶魔降伏战残忍地夺走了她所有的亲人。才刚成年的芭琳丝变得形单影只,越来越孤僻和敏感,同时也愈加自命清高。在全族为悼念阵亡将士而举办的大型葬礼上,她见到了雅麦斯。那正是父母极力想让她结交的人。然而,芭琳丝却第一次以自主的意志作出决断:她不想和雅麦斯做朋友。她爱上了他。

      601岁的芭琳丝开始追求668岁的雅麦斯。一群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年轻火龙有时会聚在一起玩——活动的组织者自不必说——这段极其短暂的蜜月期,被芭琳丝视为他们少时友谊的证明。渐渐地,芭琳丝不满足于只能在聚会上碰见雅麦斯,她渴望二人间的私密幽会。为了得到这头倔强的公火龙,芭琳丝使出浑身解数。适度的调情,晦涩的暗示,欲情故纵的逗弄,若即若离的撩拨。可这些招只能在对方也对自己抱持好感时才管用,对于一块木头,一块冰,所有的努力统统无功而返,化作泡影。雅麦斯素来不屑芭琳丝苦心营造的温柔陷阱,只拿她当普通朋友,就像他对待其他任何一名火龙族成员一样。当所有手段都尽数失败后,芭琳丝失去耐心,开始了她长达百余年的强势求爱。正是从这时候起,二人稳定而疏离的关系急转直下,雅麦斯渐渐疏远这名族人,无论她身处何地,都绝不让自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仿佛星空中永远都不相会的两个星座。雅麦斯有意识的躲避,令芭琳丝恼羞成怒,但火龙王的暗中撮合,却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火龙王一直在背后支持她追求雅麦斯,甚至不惜违背雅麦斯的个人意志,钦定两人的婚事。芭琳丝欣喜若狂,翘首以盼。多数族人也都憧憬于他们的结合,畅想那场豪华盛大的婚礼。它一度是群山之间最火的话题,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婚期一拖再拖,事情逐渐没有了下文,也不再被人们热议。终于到了某一天,芭琳丝放出豪言,要在龙神殿外的广场向火龙王后裔表白,并邀请全卡塔特的龙族共同见证这温馨的时刻。在众目睽睽下,向所爱之人表明心迹,芭琳丝感动于自己的痴情奉献,殊不知这彻底触及了雅麦斯的逆鳞。对于这得意忘形的雌龙企图拿民意逼自己就范的举动,他深恶痛绝。他如期赴约了,却是为了狠狠戳破芭琳丝的美梦和自尊心。在众人祝福的目光下,在芭琳丝满脸喜悦和期待的笑容中,雅麦斯严词拒绝了芭琳丝的告白,把她的尊严踩得一钱不值。那天,没有人嘲笑她,她也没有留一滴泪,但在浑浑噩噩回家的过程中,却感觉自己像是死了一样。尽管事后她又鼓起勇气,陆陆续续纠缠了他一阵,但她知道,自己已无颜继续待在卡塔特。这段漫长而又艰辛苦涩的追爱之旅,最后终结于芭琳丝请求火龙王派她到孤塔当看守队长,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半世纪。

      而今,当众给予她羞辱的那位男性,竟成为了一名叛徒的契约者,相信他今后在卡塔特的声望也会一落千丈,大不如前。而她芭琳丝,则会扶摇直上,成为护社稷有功的英雄,得到民众的喜爱和尊敬。二者地位的调换,给了这名苦苦求爱而不得的母火龙一丝快意。

      结束了内心的挣扎,芭琳丝朝白发女人伸出一只手,“起来,”她说,“我载你。”

      金荻斯和陶瑞斯大吃一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就连荷雅门狄都难掩满面讶异,用探寻的目光注视芭琳丝。

      “我指的是用‘那个’姿态。”母火龙解释,“人类的手更方便我抓紧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逃走的。”她笃定地说。

      想象了一下在那个姿态下二人的姿势,金荻斯不免一阵惊惶,但执行起芭琳丝的命令来,没有任何犹豫。“那我们也……”他旋即变身。一双锃亮的红翼展开在他背后,比真实巨龙的翅膀尺寸小,却依然巨大,一旦扇动起来,四周的草皮和泥土便立刻夹杂着轰鸣四处飞溅。两根向上翻的犄角长在脑袋两侧,足有十二英寸长,颜色略深,显示出红黑相间的纹理,点点火星缭绕于尖角末端。他的四肢和躯干没有明显的变化,仍旧是一副人类男人的模样,但腰骶部区域却长出了一条几乎要拖曳在地上的、鳞甲紧密的火红长尾,正随着主人的心情左右摆动。为了保持上下身平衡,尾部的显现是必须的。

      龙族精妙的变形魔法,赠予了他们不仅能在人形态下释放龙息的能力,还可以让自身的外在形体面貌呈现为龙类原形与人类假身相结合,由此变身成一个特殊的、“半人半龙”的姿态。

      荷雅门狄并非第一次见到这种“半变身”状态下的龙。在她和雅麦斯还没有决裂的那几年,他们在卡塔特的生活曾充满了浪漫和情趣。雅麦斯数次以这种姿态,带着她到高空漫游翱翔兜风。他们于蓝天下拥抱,长吻在一起……那段过往虽已逝去,却依然留在她的记忆里。

      如今,芭琳丝也做了相同的事,让人形化身以半龙化的姿态展现在荷雅门狄面前。龙的伟力与人的灵巧统合在一具躯壳上,形成一种别样的美感,绮丽而壮伟。芭琳丝不假思索地把荷雅门狄横抱起来。她至少有1米8,手长腿长,在她的怀里应该会很安心……假如,她不抓她回去的话。

      “我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还要叫我首席?”在声息相通的距离下,荷雅门狄凝视火龙族女子,真诚的询问声暂缓了她的起飞,“难道在出了这么多的变故后,龙王仍保留着我的首席名号?”

      “他们确实从未正式下令过褫夺你的名号,因为他们想当着你的面宣判。”芭琳丝如实相告,深暗的眸底混杂着坚定、骄傲、嗤鄙,和任务完成后的放松等多种情绪,“从结果看,就在今日或明日。”

      “谢谢你,芭琳丝。谢谢你的诚实。”荷雅门狄无声地低下头,当它再次抬起后,冰蓝色的瞳眸里射出冰刀般的利光,“——永别了!”

      一个先前不曾面世的六芒星魔法阵于此时突然揭开它的真面目,出现在荷雅门狄的左手背,仿佛是一个天才画手亲笔绘制的精品佳作,线条上细密流动的光晕宛若秘银,流淌着难以估量的魔力。它由高级空间魔法构造而成,在龙术士的授意下,忠诚地运转起它的职能。像这样一个能跨越物质的阻拦,从而让身体实现空间移动的复杂魔法阵,通常要布置很久。术者手上的魔法阵只不过是启动的开关,真正的魔法阵则要描绘在术者站立的地方。幸运的是,双方的长谈给了它足够成长、完善的时间。它藏匿于风魔法的隐形屏障下,潜行在丛生的杂草中,更确切地说,就在芭琳丝足下。

      银光乍现,裹住她们的身体,将“空间转移”魔法选定的目标带去早已设定好的地点。遗憾的是,芭琳丝未能获准同行。在火龙族女性愕然的目光中,荷雅门狄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氤氲,最终化作一团白色的薄烟飘散在芭琳丝眼前,其实体,其留在手臂间的重量,都形同泡沫般不复存在。

      见状的金荻斯和陶瑞斯迅步扑过来想要阻止,可为时已晚,他们抓到的只是无形的空气,和随着施法的结束逐渐弥散开来、在空中蒸发的魔力因子。狡猾的逃犯,已经彻底消失无影。

      芭琳丝面容呆怔地站在原地,足足愣了半分钟,才从失神的状态中恢复。一阵冲天大笑从仰起头瞪向高空的雌龙口中爆发,听起来像是暴怒的咆哮。恨意如滔滔洪水一泻千里,她好恨,为自己竟然轻信了那个人类,竟然对她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而情不自禁地痛恨和责怪自己。

      “芭琳丝……”金荻斯小心翼翼地征询上司的命令,“我们还追吗?”

      这次出战完全是他们三个自作主张的行为,主导人是芭琳丝。金荻斯、陶瑞斯作为随从,响应她的号召。首席叛变出逃的八年来,龙王派出的无数猎手全都失意而归。作为龙术士中的翘楚,针对荷雅门狄的抓捕自然相当棘手,可龙王却从未尝试过让龙族精锐去办这件事,即便芭琳丝已积极情愿过无数次。金荻斯很清楚,族长不容许芭琳丝插手此事,最根本的原因正在于她和雅麦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极可能导致她让感情战胜理智从而徇私枉法,就算她能克服自身的弱点,做到铁面无情,却无法化解雅麦斯对她的恶感。多年来始终对芭琳丝避之不及的雅麦斯极可能在与她相见时产生抵触的情绪,从而倒戈荷雅门狄,帮助她对抗芭琳丝。种种原因,都令火龙王极力避免让这对冤家碰面。芭琳丝本人自当更加心知肚明才是。

      但固执的她却私下命令老部下相随。他们靠追踪乔贞和布里斯,确定了荷雅门狄大致的活动方向,并巧妙地运用反侦察技巧,与这两名优秀的战士拉开足以免受被他们识破的安全距离,悄无声息地跟在叛徒身后。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的围捕行动极其奏效,不费吹灰之力就制服了荷雅门狄。可那个诡谲而狡诈的敌人为了拘捕竟不惜利用他们的同情心,手段卑劣而肮脏,令人不齿。可金荻斯不得不承认,那十分奏效。

      得不到回应的火龙只好垂头丧气地向陶瑞斯求助,接到同伴暗示的海龙叹口气,冒着极有可能招致首领惩罚的风险,问道,“还是说,要回去呢?本来我们也是背着族长……”

      “说什么傻话!”芭琳丝怒不可遏地呵断海龙。她的双眼已被无尽的恨意浸透,变成了血一样的通红。“当初追查刹耶军的下落,我们花了多久才成功,如今才这一点点挫折就受不了了吗?继续追!”她发号施令,“不抓她回来,誓不罢休!”

      ……

      在芭琳丝怒火鞭长莫及之处,荷雅门狄回到了最初和那颗红色彗星遭遇的原野。敌人也许会想到这是她的目的地,但回程的三刻钟时间已足够奢侈,能允许她做许多事。

      无论龙术士,普通术士,守护者,或他们的宿敌达斯机械兽人族,只要见识过“龙”这种伟大的生物,都应当清楚同时与三头成年龙种狭路相逢时该怎么做。明智的人会避开锋芒,无谋之人会傻乎乎地正面硬碰,不自量力之人则企图拼脚力来逃出生天,当发现后者无法给自己赢得人身的自由和安全,荷雅门狄便转而选择用一个迂回而保险的策略来应对强敌。从被他们包围的那一刻,她就打定主意,要在这三个家伙面前演一场戏。咬破嘴唇,伪装成负伤之姿,模拟诅咒发作时的痛楚,做起这些事情来,她几乎驾轻就熟,丝毫没露出任何可供人指摘的蹩脚破绽。她高超的演技,还包含了假意昏厥,实则将对方的谈话窃听得完整无遗的那部分。这三头巨龙的闪电袭击完全超出荷雅门狄所能预知的任何突发状况。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她的逃生之机,就在他们的轻敌大意之际。

      芭琳丝……真是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龙。除了性别,她的高傲,霸道,喜怒无常,她火爆的、总是刺痛人的性格,以及偶尔流露的温情,几乎和记忆中的那头火龙一模一样。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么雅麦斯没有在荷雅门狄担任首席龙术士留守卡塔特的那五年中提及这名族人,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可能是为了避免芭琳丝打扰到她,他选择保守这个秘密,阻断了二者的碰面。正因如此,荷雅门狄从来不曾得知,自己的那位契约者会有这么个热情而执着的爱慕者存在。

      但显然芭琳丝并不值得她过度关注。她早已选择背弃龙族,卡塔特的一切都随风而逝,埋葬在了过去。之后的日子,她会与这头母龙避而不见,正如雅麦斯期望的那样。而她之所以冒险回到这里,自然另有用意。

      然而——

      无论是草丛深处,大树背后,还是岩石脚下……她翻遍了每一个可能藏东西的地方,都毫无所获。所有的东西,全都遗失了。石墨笔,木炭笔,自制的颜料,除味的香料袋,这些年或是无聊打发时间或是练习又或是为了纪念而画下的每一张画,那些凝结了荷雅门狄的心血,她珍视看重的一切!

      那三个讨厌鬼没能妥善保管好她的随身物件。在飞行过程中,它们不知道散落何方。她虽然完好无损从他们爪下逃离,可遗失了诸多重要物品的现实,却仿佛在倔强地告诉她,至少有一部分,有那么一小部分,还是被龙族夺走了。

      唯一庆幸的是佩剑没丢,它仍牢牢系在腰间,给了她一丝安慰的力量。至少,她还能拿起武器,还能有反抗的余力。第一缕阳光照在荷雅门狄身上,把她的脸晕染在花白之中。朝阳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尽管还只是远山顶部的一个小点,但它的光辉已足以让原野沐浴在柔美的晨曦之中。至少,太阳也还是在每天照常升起。

      除了经常下雪的地方外,除去布达和杰尔……荷雅门狄抓紧剑的柄端,默默盘算人生下一步路。不论她愿不愿意,她都得重新谋划新的去处了。

      XXXV

      - 八年后 -

      乔贞记不清在他长达295年的人生中是否有来过布达。

      他对这儿只有很模糊、却并非全然空白的印象。也许是某次在布里斯背上,对地面的这座城给予了不经意的一瞥。他只记得,这里人烟很稀少,环境格外空荡,到处是倒塌的屋宇和荒凉的沙地。可时间却像是魔法,将记忆改变得天翻地覆。曾经的废墟,如今已变为一座车水马龙、房屋林立,商业发达的崭新城市,繁华得令乔贞吃惊。当他眺望岩石陡峭的矮山上建起来的石头城堡和塔楼,都不禁为其巍峨壮观的外形和卓越精深的工艺啧啧赞叹。城中的闹市区他却评价不高,尤其是人流最稠密的商业街,终日弥漫在买卖的吆喝与吵闹之中,垃圾和积水遍布,一到下雨天,地面就布满泥泞,仿佛一个个又脏又湿的小型沼泽,完全走不了路。

      不过,机敏的小商贩,务实的生意人,以及精打细算的购物者们,却是乔贞刺探情报的重要帮手。他们迫不及待地向这位外乡人介绍布达城这些年蓬勃发展的历史,几乎无需他多问,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拿来与他分享。谈起城市的伟大重建时,每个人脸上都难以掩藏自豪与热爱之情。这座城的复兴实属一项伟业。半个世纪前,蒙古人将布达洗劫一空,并一把火烧毁了所有修道院和民宅。市民不分男女贵庶和老幼,要么杀死,要么掳走充作奴隶。幸存的人们跑进山里,爬到树上,在惶恐中躲躲藏藏,在森林中翻找食物,甚至不惜吃尸体。国王贝拉四世收复失地后,用了近三十年努力振兴满目疮痍的故国,饱受战乱摧残的布达城这才重新焕发起生机。街道、房屋和农田纷纷恢复,修道院也再次兴建,郊外的山上还筑造起用以防备蒙古人的坚固城堡。

      隔岸相望的姐妹城佩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在某段时间曾是匈牙利王国的首都,可自从与布达双双沦陷并被蒙古人付之一炬后,这座昔日故邦至今都没能重振。其根源在于,贝拉的长子伊什特万为了和父亲争权而爆发的内战,致使国王被迫将王国分割为二,多瑙河以东的大片土地交由伊斯特万统治。因此,佩斯城与贝拉的重建计划失之交臂,被庸碌且短命的伊什特万遗忘,后世的君主也未能重现其往昔辉煌。乔贞偶尔会遥望河东那萧条寂灭荒芜的空城,只有在这时候,记忆里对这一带的模糊影像才依稀有了些印证。

      在遭受大规模的屠杀与严重的破坏后,布达获得了重生。可就在近期,有一群比蒙古人更可怕的恶魔占有了它。如果异族没入侵,或许这真的是个好城市。

      乔贞目光平和地走在午间的街道上,往来身边的任何人,都会被这位感官敏锐的龙术士仔细探索其身上的气息。达斯机械兽人族的雷压在不进入战斗时处于隐蔽状态,与正常人类无异,这给搜寻工作增加了难度。这些天,他走访了城内每一条大街小巷,不声不响地盘查了几乎半城的人,却没有一丝斩获,甚至让他觉得,整座布达城最可疑的反而是自己。不过现在,乔贞的目标却并非这些真实身份难辨的路人。蓝灰色的眼睛巡视这条街,在尽头处,看到了一块挂着小旗的木头招牌。

      阔步进入这家平民阶级客人常光顾的酒馆,拉住从身旁经过的跑堂伙计,乔贞指了指面前桌子上的大块山羊奶酪、烤洋葱和柠檬水,“来一份和这人一样的。”

      他选择的拼桌人,有一头非凡的绚蓝秀发,引得旁人纷纷侧目。他正是乔贞的契约海龙布里斯。二人约好在这儿接头,分享各自调查途中获得的情报。

      “柠檬水?不是吧,布里斯?”坐下来后,乔贞望着海龙的杯中之物,啼笑皆非地摇起了脑袋。尽管认同出任务期间尽量不沾酒的规矩,但布里斯的选择却让他只想皱眉。

      他如愿得到了一个白眼。“这儿没什么我感兴趣的酒,再说,又没人阻止你换别的。”布里斯神色暗淡。每天都重复这高强度的调查,除了让他越发清晰地认识到人类并没有随着他们开创的文明而逐渐脱离骨子里的蒙昧与野蛮这一事实外,他没觉得这个工作有任何意义。可乔贞望向他的眼神却无比认真,对他的回答甚是期待,他只能耐着性子,对这位主人摇摇头。“没有恶性事件,没有非正常死亡。一切太平。如果你认为街角为争抢几枚铜板大打出手的小流氓,市场里互相吵架骂人的对铺小贩,农妇手持粪叉追打出轨的丈夫,这些都是我们的死对头搞出来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

      一个小型的隔音结界在桌椅边缘处升腾而起,保护他们的谈话内容不被外面人偷听,结界的施放者乔贞却是满面峻容。他们针对布达进行巨细无遗的调查已经一周,日以夜继的私访却几乎没有任何结果,然而,这无法动摇乔贞的决心。“那就继续调查,直到异族露出马脚为止。”他坚持道。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布里斯颇为无奈地拍了下桌子,“没有任何人被吃,乔贞!”

      “他们知道你和我在这里。”乔贞对自己的判断确信无疑,“如果明知有被杀的危险还敢顶风作案,那就不是能与龙族周旋几百年屹立不倒的恶魔了。”

      “你说的这些,得建立在布达真的被敌人侵入的前提下才能成立。而问题正出在这里。你已经默认那个叛徒说的是事实,却从来没想过她在误导你。”主人对荷雅门狄总有种莫名的信任,总认为她没有撒谎,这让布里斯相当抓狂。

      “可你要怎么解释唐纳林的失踪?”乔贞反问,“他没等在约定的地点和我们碰头,因为他极可能已经被异族杀害了。”

      发现并上报荷雅门狄行踪的密探唐纳林,负责监督乔贞、布里斯此次的任务。可是,这位第四等级的术士非但没有给两位大人带来任何帮助,当乔贞和布里斯返回布达试图联系他的时候,他更是离奇消失了。

      二人谈话渐止,服务生为乔贞拿来了他的那份午餐,等对方走远后,他用严肃中混含着一丝嘲讽的眼神打量布里斯,“除了唐纳林的失踪外,还有一个疑点。我们被人跟踪了。我很意外,以你的机智与敏锐,你竟没发觉此事。”

      布里斯正在喝水,乔贞的这席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他心底潜藏的小秘密,吓得他险些呛到。他竭力不让神情和动作有任何变形,稳稳地把口中的柠檬水吞咽下去。龙族的五感比龙术士更为灵敏,虽然对魔力的感知能力不如对方,但嗅觉强于大象,听觉强于蝙蝠,视觉强于隼类,使他们个个都堪称追猎高手。这意味着布里斯对于猎物的探寻,常常比乔贞更准确和迅捷。何况对方是他的同族,布里斯对他们的气味自是熟稔于心。他很早就发现在他和主人追踪通缉犯的步伐后,有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也在暗中跟随,企图通过他们的行动追查荷雅门狄的下落。他默许了那三名族人的出击,没有将此事对乔贞透露半分。莫非主人发现了……

      “更确切地说,是跟踪我。”乔贞挖了一口奶酪放进嘴里嚼,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闷,“我已经连续三天有这种被人窥视着的感觉了。对方一定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而且绝非等闲之辈。”

      “你没有尝试去追?或者我该问,你追了,却没追上?那倒真是稀奇。”海龙用讥诮的问话掩盖心虚,内心却升起了不安的情绪。主人的感觉不会错。如果他坚称被人跟踪,那便说明布达这地方确实卧虎藏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

      “再给我点时间。”龙术士眯了眯眼睛,“堵上那个被废弃的名号,我也要把这偷鸡摸狗之徒揪出来。”

      “可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这件事也根本不归我们管。”布里斯激辩道,“我们得回去,乔贞。你应当清楚你只是被派出来追拿逃犯,而任务终究得有完结的一天,不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已经在布达逗留了一整周,不可能一直待下去。”

      乔贞陷入艰难的沉思,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说得没错,可我得向龙族预警。哦,当然我也可以选择不。”他撇嘴坏笑一下,看着从者,“对于一个被族长随意弃置,内心充满不甘和愤慨的离任者而言,知情不报才是他该有的态度。你说呢,布里斯?”

      这家伙竟拿本族的安危来要挟自己。海龙闷闷不乐地盯着他,“那你说,你想怎么做。”

      “编个借口。我总不能对族长说,佩斯-布达的情报是我从一个他们恨之入骨的犯人那儿得来的。”

      与主人心意相通的从者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想法,但他却语调坚决地反驳起来,“你想推脱是从密探那得来的消息,很聪明,却非常致命!族长向来反感龙术士与密探私交过密。你不至于蠢到想走你那位作恶多端的疯子继任者的老路吧?”

      谈话忽然涉及到某个被龙族列入不提倡讨论的对象,乔贞的表情瞬间有一丝伤感。“不是什么关系要好的密探,是一群苍蝇。”他眉头紧锁,提醒布里斯,“你忘了那些家伙过去是怎么对我穷追不舍的了?”

      海龙想了起来,确实有那么一群密探,曾依照族长的嘱咐监视这位初代首席龙术士,绝大多数人都已随岁月的流逝埋进了尘土,最后这个担子落在了密探罗宾的肩上。“可惜据我所知,罗宾在九年前就死在了家中马桶上。非常窝囊的死法。”他评价,“我想他那个岁数,多半已经拉不动屎了。”

      “皮特还活着。他后来接替了罗宾的使命,比他的前任小了足足十岁。”乔贞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但很快就意识到密探的年龄乃至他们的健康,对于能近乎永生不朽亦不会自然死亡的龙术士而言,显然是一个过于脆弱的事物,仿佛人走路时甚少会注意到有小虫被踩死在鞋底。“噢,十岁,即使这样他也已是风中残烛……你说得没错,布里斯,我们的确得加紧时间。”他一口闷掉柠檬水,摆手招呼店小二过来收钱。

      布里斯载着乔贞,飞入人类十分向往却无法接触的高空。他们达成一致,要假借密探皮特的名义,把布达城的情报带给龙王。就像掌握了卸任后的乔贞不停更换的落脚地的密探们那样,乔贞把这些人的住址也都摸得很清。他们先去了趟皮特位于波佐尼的家。这是一个吵闹而忙碌的七口之家,皮特用他这些年效力卡塔特得到的工钱,把原本拥挤破旧的老宅置换成一套大房,家族成员有年迈失聪的老伴,血气方刚的大儿子,大儿子去年刚娶的新婚妻子和夫妇二人膝下一对啼哭不止的龙凤胎婴儿,还有一个刚到待嫁年纪的小女儿。这位年过五旬的老密探仍未退休,近些年的任务量却随着他逐渐衰微的精力变得稀少,但是把距离匈牙利边境城市波佐尼不太远的布达潜伏异族之事伪装成是他发现的,倒也勉强说得通。乔贞用黑魔法修改了皮特的记忆,给它们添上了一段虚假、却即刻就被他采信的故事。为了清除后患,确保事后不会被生性多疑的两位龙王发觉事情的蹊跷,乔贞出此下策。布里斯与主人沆瀣一气,同意了他的不义之举,心中对能够以这种方式小小地忤逆祖先产生了些许爽意。与老迈的密探及其一家老小告别后,他们动身返回卡塔特,只用了一小时就飞到了北海。

      大海以其瑰伟壮美的面貌横亘在主从二人前方,水面呈现为亮丽的蓝绿色,平均深度虽不到百米,却足可屏蔽陆地人想要踏足和征服它的野心。乔贞让布里斯暂且停在一处浅滩,似乎有事要交代。他在海龙选定的降落处布下一道结界,待布里斯平稳落地后,便从他宽阔的背脊跳下来,任凭双脚扎进浅海柔软的泥里。裤脚和皮靴瞬间被水吞没浸湿,给乔贞的皮肤带来一丝清凉。

      “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你回孤塔等我。”在翻滚的波浪前,龙术士侧头,望着身旁如山一般高峻巍峨的蓝色巨龙。

      一抹无奈的轻笑若有似无地绽放于布里斯嘴角。他心酸地想着,即使以自己海龙王嫡亲后裔的身份提出箴言,在老祖先那里也已经起不了任何劝解和求情的作用了。但他并没有让这份悲戚表露半分。对于乔贞想单独复命的意向,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随你吧。要是族长察觉到你在骗他们,恼羞成怒把你丢进孤塔——的牢房,”他特意拉长音,“就换我来看守你。”

      “也没差。”乔贞耸了一下肩。

      布里斯离开后,他孤身前行,嘴中念起古老的咒语。他的人分明在往深海区迈进,脚步却没有踩在水中,反而慢慢攀升,一步步远离了海平面。一条无形的阶梯向上延伸,将他送至高不可攀的空中。无声无息地走了不知多远距离,在由魔力形成的光晕中,他进入了一个常人看不见的通道。时间感顷刻丧失,他时而感觉通道内的旅程比星系演化更绵长,时而又短促得犹如雨水滴落。乔贞的身形在光暗间交替变换,上一秒出现,下一秒又消失,直到渐渐柔化在光芒中。

      刹耶王和华伦达因将军曾在八年前奇袭了龙族的大本营。这一举动使卡塔特举座震惊。两位龙王不愿相信,他们耗费巨量魔力,将卡塔特山脉从原先意大利北面的阿尔卑斯迁移至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高空的完美防御手段,被异族之王侦破。敌人在结界上击开一个大缺口,狠狠地蹂躏了这座圣山,一名长老、两头巨龙和21位守护者的性命被夺走。万分不得已之下,龙族的领袖只得施放出一个更为高深的魔法,以更加稳固的防护措施接受敌人的考验。现在,卡塔特山脉依旧高悬于欧洲北部上空,但不再固定于一个地点,它会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在北欧诸国间移动,有时还会飘荡到漫无边际的海洋上,其飘忽不定的行动轨迹就如同彩虹桥与人界连接的那条隧道般,每天都随机变换,再难被精准定位和掌握。龙王的魔法保障了卡塔特山脉在不断运动迁移的过程中不会被山上的人们察觉,正如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从来感觉不到地球在转动。据说,这二度迁山的创举,投入了火龙王和海龙王不计其数的魔力,甚至已让他们龙体抱恙,日渐消瘦,但他们却认为对付狡诈异常的刹耶,这是非常必要和有效的举措。事实证明,其后数年,卡塔特都处于一片安宁之中,再无敌人骚扰。

      上山的通道不止一条,它也在每天改变入口的位置,但这难不倒初代首席龙术士的侦查力。在漫长到仿佛一整个人生过去后,七彩之光覆盖住乔贞,将他送到彩虹桥的前端。雄伟的卡塔特山脉群出现在他眼前。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第三任首席册封当天的晚宴上。

      奇异的失重感离他而去,对龙族栖身之地——亦是困了他大半辈子的樊笼——的熟悉记忆在慢慢回复。乔贞快步走完千米的彩虹桥,与杜拉斯特简易交谈。多年不见的龙族故乡一如既往的安逸,柔亮,恢宏,大气。山道在群山间参差交错,纵横飞扬,宫殿与别墅错落有致,百树繁花点缀其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美丽和井然有序。除了残败不堪的“龙之骨”山——它先是遭雅麦斯的重拳破坏,后又在抵御刹耶和华伦达因的战役中被龙王当作投石器,至今都没能得到修缮,远远望去,仍旧是一副乱石堆成的残骸。

      路上见到他的守护者都心怀讶异和欣喜地张大双眼,欢迎他的到来。他们恭敬地向他行礼,问候,言谈间毫无做作,仿佛仍当他是首席。至少在这里,他还是留下了不少东西。人们依然很敬仰他,尊崇他。对于这个现象,乔贞不知该不该感到高兴。

      龙神殿淡金色的宫墙如曜日的光辉一般照亮黑发男人的脸,让人恍然以为正置身于仙气缥缈的天庭。今日轮班在宫殿门口看守的是守护者奥利弗和凯齐尔,他们躬身朝初代首席致敬,随后由奥利弗入殿通报。不一会儿,他便出来向乔贞表示龙王容许他觐见。

      尽管已无数次演练过那些编好的言辞,可乔贞天生不是个擅于用虚伪和谎话应付交际的男人,而接下来他要说的,可能是人生中最困难的一个谎。当明亮的议事大厅内那数百格犹如天梯般一节节通往权力顶端的台阶显现在眼前,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开始变得沉重。他分不清放跑荷雅门狄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对龙族积怨已久的报复。不管哪种,他都得过这一关。作为龙族昔日最重要的精英骨干,他被允许接近龙王至重重阶梯中的第五个平台方才止步。龙王没问他布里斯的去处,他也没多作解释。调整好呼吸频率后,他决定直接开门见山,奔向主题,“族长大人,我奉命捉拿逃犯荷雅门狄,现在,我回来了。”

      火龙王为他的独自前来深感失望。“可我没看见她。”他说,“希望你只是暂时将她留在了殿外。”

      “很遗憾,我没能完成这项任务。她相当强大,机警,聪颖。尤其是强大这一点,就像……年轻时候的我。”

      这一回答令宝座上的老者惊呆了。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这是真实世界里的真实场景而非幻觉。连乔贞都解决不了这桩难题……他可是背负了他们全部的希冀啊!

      “够了,乔贞。你让我族蒙羞。”用拳头大力击打黄金座椅扶把的火龙王,几乎要将他苍劲却满是老皮的右手磕出血来,“你已经不再是我们记忆中那个无往不胜,所向披靡的男人了。”他无情而激烈的话声震在宫墙上,化作一张要死死扼杀乔贞的巨网朝他反射而来,回音绕梁不绝,令人胆寒。

      “现在的你,确实只适合看管犯人。”满是讥嘲意味的话语从海龙王口中漏出,脸上的晦暗神色显示出他此刻极为不悦的情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乔贞,像看待一只老鼠。任何人被这样恐怖而冰冷的眼神盯视哪怕一秒都会瑟瑟发抖,情不自禁地匍匐下来。

      认识到失职的自己不可能光凭几句干瘪空洞的官话得到龙王的谅解,乔贞屈膝跪下,表示出无上的谦卑和他意欲请罪的决心。“辜负了两位族长的期待,令我诚惶诚恐。但我有另一个消息要向你们呈禀。”低微的视线落于大理石平台上的酒红地毯,他一字一句地推敲琢磨下面的话该如何表述,“有个老相识——正确地说,是过去短暂共事过的一名密探——皮特,和我在布达城琳琅满目的集市意外相遇。他特地拉了辆牛车,来为小女儿购置嫁妆,却神色忧忧,心不在焉。一看见我,立刻像找着了救兵一样。我只想和他寒暄几句,他却把我拽至暗处,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海龙王浅蓝色的双眼紧眯,缓缓凝聚起一道锐不可当的怀疑目光,盯着下方的黑发龙术士,“你想说什么?”

      “布达有达斯机械兽人族潜伏。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密探,皮特观察出了这一点。而这也与我的侦察结果不谋而合。”乔贞说,“城内没有表面上显示的那么和平,气息复杂而诡谲。我与布里斯告别皮特后,开始了暗访。整座城最可疑之处在于,阴影中妄图偷窥我的那双谜样的眼睛。一次在公共浴场,一次在城堡区的教堂,一次在北部城郊。很明显,那是异族的耳目。我试着揪住这可恶的小贼,却总是跟丢,杳无头绪,又迫于急着回来复命的需要,没法深入调查更久。我敢保证,这绝对是座值得反复探访的城市。恳请两位族长能派人多留心那儿的状况。”

      陈述完毕后,他等待老人们的反应。他以为布达的情报多少会换来族长的体恤或理解,却只听见他们重重的、夹杂着叹息与嘲讽的冷笑声。

      “太可悲了!你那双不中用的腿脚不仅落后于身为你晚辈的首席,追不到异族的探子,连一个末等术士的步子都比不上了。”火龙王冷冷道,“你说的这些,唐纳林五天前就已经向我等禀明。”

      “什么?唐纳林回来了?”乔贞瞬间抬头,小声咕哝,“可我和布里斯在布达找了他一周,都……”

      火龙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冲动地打断他,“你还有什么事要汇报吗?”冷酷而急躁的质问,已明明白白揭示出他不希望这场信息滞后的谈话再继续进行。眼前这个男人只会满嘴找借口掩饰自己的错误,却拿不出更多有效的情报,令火龙王难以忍受。

      乔贞在郁闷的情绪中垂下肩膀。

      “那么,退下吧。”海龙王挠了挠发疼的前额,一脸嫌恶和厌倦的疲态,“回孤塔去,看管好你的犯人。你总得为我们做成一件事。”

      最后那句话带给乔贞的冲击,好像一拳打在了心脏上。当没有人说话后,空旷敞亮的大厅只余寂静。龙术士倒退着走了数米,在两位老人的谛视下转过身,以不至于太快的速度离开议事厅。背部的压力一直到完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才有所减轻。他呼吸着室外的清爽空气,却无法感到一丝放松。守门的两名守护者朝他欠身道别,他却全然没听见,沉着脸下了台阶,在宽敞的广场上缓步而行。

      唐纳林竟然活着,还将布达的消息先于乔贞捎回来。他是怎么做到的?莫非异族只在乎乔贞这位曾经的首席,对那名微不足道的密探奔走在城中的辛勤身影压根没留意?

      他没有再想下去。一个急匆匆的高大人影,从广场那头走来。

      “奥诺马伊斯。”他叫住对方。龙术士导师看起来无比心焦,让乔贞没法不在意。“倘若你要见族长,我恐怕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他委婉地向老师传递神殿里的老人们此时心情不佳的讯息,暗示他别去打搅。

      “不,我跟他们没什么可说的。”奥诺马伊斯摇头,眼神带着迫切和一丝祈盼,“我找的是你。”

      乔贞微微一惊。藉由对方的话,他读懂了那个眼神。“我失败了。”他惭愧地笑了笑,“我没抓住荷雅门狄。”

      当乔贞说出这个结果后,奥诺马伊斯的眼睛顿时一亮。“是哪种‘没抓住’?”

      “我让她自行离开了。”体会到老师不希望同门弟子自相残杀的心,乔贞认为自己必须坦诚。他用几乎耳语的声量说,“她是自由的。”话中带着些微的羡慕。

      然而后辈身上的那道不可治愈的伤,他却不确定奥诺马伊斯对此是否知情。如若贸然相告,恐怕除了给这位心力交瘁的老师徒增烦恼外,别无用处。因此,他选择隐瞒这个信息。那位独走天涯的后辈能不能挣脱诅咒的厄远全凭天命。他隐隐感觉,或许今生他们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

      乔贞的善举,让奥诺马伊斯稍觉安心。这位曾数度被龙王提携又放弃的初代首席,定是从晚辈身上感受到惺惺相惜的气息,才瞒着族长做出此等大胆举动。他做到了奥诺马伊斯自己没做到的事,给那位被逼上绝路的学生带去一线希望。八年来,这名龙术士导师所有规劝龙王饶恕荷雅门狄的谏言都像打在了一堵奇硬无比的铁墙上。如果异族的头领也这么昏聩犯蠢就好了。他时常想。然而,刹耶的阴影始终盘绕不去,令奥诺马伊斯难安。如今的龙族,外有强敌时时窥伺,寻觅卡塔特山脉的最新方位和攻山时机,内部又面临龙裔凋零、龙术士短缺的颓势,在这个异常艰巨的时刻,任何感情用事的举措都可能导致龙族滑向覆灭的深渊。他恳求龙王不要再生枝节,恳求他们把荷雅门狄迎回来,和解彼此的恩怨。在今后与机械恶魔的战争中,她仍然不失为一个堪用的人才。可是他们从来不听。

      奥诺马伊斯活在郁闷的心境中已然太久。胸中无数话想找人倾吐,却无人诉说。乔贞的出现,终于给了他一丝安慰。他素来欣赏这名第一个毕业于自己手中的学生。他的善良,好人品,都足可称道。如今他难得上一次山,不用奥诺马伊斯挑明,他也知道该陪老师好好聊一聊。他们往彩虹桥的方向极慢地走着,叙谈过去,互诉衷情。每个路过的守护者都自觉避开,不忍打扰这对久经离别的师徒。

      二人的谈话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声浪掩盖。

      布里斯的龙形身影以十分突兀的时机出现在彩虹桥。奥诺马伊斯和乔贞正走到山路尽头的平地,就看见这头海龙用杀敌的速度飞过杜拉斯特头顶,向他们靠拢。

      “完了,一切都完了。”——这是他赶至乔贞身边后说出的唯一的话。顾不得跟长老打招呼,海龙示意主人快些骑乘上来。当乔贞就位后,他立即带着他启程,赶赴“龙之巅”。

      他们一路无言,慢慢目睹主峰顶部的宫殿在视野里逐步变大。在飞往龙神殿的路上,乔贞已将布里斯的来意,以及他如此仓皇急切的缘由全都猜透。但主从间既没商量对策,也不互通有无,只有对某一个冰冷事实充分认识后达成的一致沉默,萦绕在彼此心间。

      谢绝了守护者的通报,在布里斯的带头下,二人快步流星进入议事厅。高台上的宝座空空如也,龙王早已离开,回各自寝宫安歇。于是二人又急忙从左侧走廊赶往偏殿,急促的步伐在大理石地板上砸出雷雨般的巨响。

      海龙王一脸不悦地从寝殿出来,以眼神苛责这对无礼的主从。面对老祖宗,布里斯咽了四五下口水,才终于启齿,“卢奎莎越狱了。她杀了守护者霍兰特,并且把另一个囚犯奎特尔梅也杀死了。”

      怒意在海龙王周身盘踞,如一场即将倾盆的滂沱大雨,“很好,乔贞。也就是说,你接连两件事都没能办好。”

      “族长大人,这不公平。卢奎莎越狱时,我们正在外为叛逃的首席及布达一事奔波。怎可将这过错也算在我主人头上?”

      “布里斯,你无需多言。乔贞这些年对我族逐渐消退的忠心,我和火龙王都看在眼里,用不着你事事替他出头撑腰。”

      “可是……”

      这时候,火龙王也到了。他的怒喝甚至比他的脚步声更早传来。“乔贞!你就如此不满意我等派你去孤塔的决定吗,竟然用这种方式报复发泄!”

      “我从没这么想。”乔贞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我如果想报复你们,大可一走了之,将这份美差让给其他倒霉蛋消受,又何必自囚于那座黑塔?”

      “该死,你认为你在跟谁说话?!”火龙王气得牙痒痒,“光凭这个态度,我就该拔了你的舌头!”

      “族长大人,我再次重申,现在我们谈论的是卢奎莎!”布里斯焦急地夺过话语权,“她是趁我们不在,才有机会逃走的。我和乔贞镇守孤塔的十三年,她一直温驯听话。别说一个大活人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牢房大门。这足可证明我和主人对囚犯的威慑力。”

      “好,好。看管不利的罪名或许你们确实担不上。但那个叛徒毕竟还是成功逃跑了!卡塔特如今又添了一个需要追回的逃犯,这是不争的事实!”海龙王怒视布里斯,“你倒是说说,这会儿孤塔是什么情况?”

      比起第一时间掌握凶杀现场,他们竟更乐于训斥乔贞,数落他的罪责。直到这一刻,两个老人才想起来要仔细盘问卢奎莎逃狱事件的细节。那座独立于千里之外,已不见半个活人,只余下死者幽魂游荡的孤塔,此时究竟状况如何,这本该是急需立刻就理清楚的事。

      布里斯又气愤又无可奈何地说,“从现场的勘察情况及两名受害者的死相判断,奎特尔梅的牢房是遭到外力破坏的。逃犯用丝线洞穿了他的心脏,让他一命呜呼。”他略去了某个不堪入目的细节。“而逃犯自己的牢房却是从内部打开。霍兰特死在她的床垫边,凶器同样是丝线,脖子遭到勒杀,几乎被绞断了。我有理由相信,霍兰特是受到了卢奎莎的引诱,主动敞开牢门,亲手为犯人创造了可乘之机。犯人在西塔外的雪地上留下一条长达几十米的拖印,之后痕迹消失,不知所踪。这是目前我所能掌握到的全部线索。”

      “那个淫|荡的妖女!”稍微想想,火龙王就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

      所有守护者中,在孤塔当差的守护者,理论上服从性最高。他们长期浸淫在“宁神结界”源源不断散发的魔力下,早已变成龙王忠实的傀儡。即便是一个月只在那儿待一两天的霍兰特,也不会例外。其相较龙术士而言微乎其微的魔法抗性,使他根本不可能挣脱结界对大脑的支配力。若想抵抗龙王的结界侵害,除非时时刻刻佩戴守护者的光剑不离身。光剑具有能防止黑暗力量侵蚀及精神折磨的功能,可前提是,持有者必须始终将其放在身边,保持近距离接触。一旦脱手太远,就不能提供防护。

      霍兰特是个厨子,他不可能每分每秒都带着光剑。长年累月的精神冲击之下,被根深蒂固的愚忠思想洗脑的他,理应对龙族惟命是从,严格看管犯人。可惜,“宁神结界”纵然有无数优点,却无法防范女色的诱惑。对于卢奎莎竟然能说服这名忠心耿耿的守护者打开牢房,龙王感到既惊讶不已,又非常震怒。她只用两腿之间的那个洞,就逃离了她本该待一辈子的囚笼,着实令人可恨!

      “只把她扔进监狱实在太便宜她了!早知这妖女有此等魅惑男人的本事,当初就该直接把她处死!”吼到一半,火龙王即将失却理智的大脑猝然浮现出吉芙纳的身影,使他暂时按耐下想要处决逃犯的杀意,转而进行认真的思考,“奥利弗!”他大声呼唤今天的值勤者,声音洪亮,犹如打雷。没多久,殿外的守护者就小跑而来,在族长盛怒的威势下,害怕得魂飞魄散,不敢动弹。“传令下去,宣芭琳丝觐见。孤塔继续交由她管理。”

      “芭琳丝正带着金荻斯和陶瑞斯在人界追击首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布里斯不带感情地说。这话令在场众人皆是一惊。乔贞蓝灰色的眼睛装满了不可思议,看着早就知晓一切的从者。

      “……也罢,”火龙王强压怒意,与海龙王私语几句交换意见后,说道,“这事就交给门德松提斯全权处理,让他带上魔导团的长老,带一些族人和守护者到事发现场进一步勘察,把污迹清除干净,最后留两个人看守。”奥利弗领命告退后,他将目光给予乔贞和布里斯,“至于你们主从——”他轻蔑地看向黑发的人类,“乔贞,我要你不惜一切手段,一切代价,把卢奎莎带到我面前。这是你唯一能将功补过的机会,不许你再有半分失误!”

      乔贞深深低头,垂落的发丝遮盖住他的脸。虽然顺从地接下了任务,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必要时,允许你向吉芙纳寻求帮助。”转眼间,火龙王恢复了冷静,但他滔滔不绝的怒火余威似乎仍在灼烧周围的这片空气,“她是逃犯的半身,是我族赤诚勇敢的子民。任逃犯有百般花招,也骗不了从者的眼睛。”

      乔贞仍沉浸在数分钟前被无端指责和怀疑的愤懑情绪中,除了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便再无其它表示。布里斯深知敷衍族长只会招致更加严重的信任危机,这对主人当下的处境绝无半点好处。于是,他立刻抢着说,“是的,我毫不怀疑吉芙纳会愿意全力鼎助配合我们追踪她堕落的主人。请两位族长静候佳音,一切都交给……”

      “我把丑话说在前头,”海龙王突然张嘴,他用充满了威慑之力的目光盯着布里斯,丢给他一个噤声的警告,然后才慢慢看向他沉默的主人,“你已经让我们失望太多次了,乔贞。若不是念在过去你长时间侍奉我族的功劳和苦劳,念在你为我族排忧解难四处征战付出的心力,还有布里斯处处对你的维护,你该清楚,你所说的那些负面能量的话会给你招来何种下场。可我们非但没有惩处你,反而对你信任如初,予以你其他龙术士从不曾背负的重托。希望你能沉痛反思自己的言行,切勿埋怨、诋毁我族,磨灭我们对你的包容和信赖!如果这次,你再辜负我们,那就提头来见!”

      待所有人员离开视线范围后,两位老者凑近在一起,开始了密谈。重重宫墙挡住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却挡不住烦闷的郁气。刚才,他们接连部署了清理孤塔和缉拿卢奎莎这两件任务,默许了芭琳丝擅作主张的出击行动,却唯独忘记要商量布达的事。那座密探唐纳林五日前就报告说有异族行迹出没的城市,至今都还没明确定下任务的执行人。近来族中诸事不顺,搞得两个老人家头痛不已,差点把这事儿抛到九霄外,现如今又有了乔贞的佐证,他们明白,对这座城的调查不能轻慢。

      但是否要征调龙术士呢……

      “我记得那天,唐纳林是和库莱斯、锡尔德一起过来的。”海龙王喃喃。

      就在上周,锡尔德被派去波兰执行了一件小任务。他本人虽然轻率冲动,但是有稳重可靠的从者相助,剿灭十余名流散的异族就跟扫除灰尘一样容易。不过,当这对主从和密探史蒂芬回来复命时,唐纳林居然也跟在了三人身边,令龙王十分惊讶。后来才听说,他们是在波罗的海南岸偶然遇见唐纳林,得知对方也正有要事急禀,便结伴同行。听了这四人众口一词的解释,老人们表面上放下戒心,然而,内心却顾虑重重。

      “如果连这资浅望轻的小子都敢勾结密探,那可真是要从重处罚。”火龙王生硬地说。考虑到库莱斯替主人说了不少好话,他和海龙王才没有深究。“我建议最近冷他一阵子。”他明确指示道,“布达的任务,就让守护者和密探搭档,先去探个路。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好刀要用在刀刃上。龙术士的力量应当被投入到更为重要的地方,比如说,与异族交战的前线。等布达出现第一个食人恶魔,再派他们解决也不迟。”

      海龙王捋捋胡须,赞同这个看法。“那么这桩任务,交给哪个守护者才好呢?唐纳林自当全程陪同,也可以叫上皮特,如果他腿脚还利索的话。至于守护者的人选……”

      他们已多年没唤醒新的守护者上山赴任了。上一个在他们的感召下觉醒力量,投身而来履行使命的守护者,则是……火龙王实在有些想不起来。

      “最新的那个,好像叫——T?”尽管年老力衰,但海龙王的记性仍旧牢靠。“噢,这个名字就算想忘记也难。”

      “是的,T!”火龙王复念一遍,“他应该还没完成那件使命吧?”

      近几十年的一桩桩大事仍历历在目。二代首席叛变,刹耶军连续十八年的强攻,三代首席的诞生……和叛变。卡塔特遭受无数磨难,那个在阿尔斐杰洛反叛前夕报到的守护者,低调微小犹如一粒埃尘,早已被身心疲惫的族长遗忘在了脑后,以致他至今都没能完成每一个守护者在上山的头几年就该完成的使命——做一件“对人界有意义的事”,特此宣告未来的人生永远归附龙族,与人类世界再无牵挂。

      这个“告别仪式”最常见的完成方式,便是靠协助龙术士讨伐异族实现的。作为一个来卡塔特超过三十年的“新人”,T在这个纷乱艰险的世界上的历练其实早就开启了。他在丧心病狂屠杀守护者的阿尔斐杰洛手中救下迪特里希,在同年的叛乱中担任山上的守军,八年前刹耶和华伦达因强攻卡塔特的战斗中,他也有出力。派他调查布达,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就让T跑一趟布达!”火龙王下了决定。

      “吾友,还有件事令我在意。”骤然闪现的一道冷光在海龙王浅色的眸子上遽速划过,他严谨地说,“如果异族当真盘踞在布达,我倒是突然觉得,近期不宜再派密探到那一带行动,或者至少让他们脱下传统的黑袍,改头换面,以免被敌人认出来。这次执行任务的T也必须如此。”

      “你说得极对。”火龙王深以为然,“你我煞费苦心保护的秘密,不可再落入敌魁手中。”

      活跃在战斗第一线的密探,自然是敌对势力首当其中的剪除对象。可万一诡计多端的敌人不打算直接杀死密探,而是利用他们和龙族紧密的合作关系,以跟踪、或移花接木的方式探寻龙族的集聚地,造成的结果无疑是致命的。两位族长愿意不惜动用任何手段,极力排除这种情况发生。

      海龙王沉声道,“一直以来,对密探的暗中监察工作正是为了保障这支猎犬队伍的纯净性。白罗加已经卸除那个任务太久了,或许该让他再盯一盯。我族以海纳百川的胸怀吸收天下能人,但是,绝不能容许有任何一粒杂质玷污我们。”

      在默契的对视中,火龙王与他达成一致。“是啊,那个耍脾气率性出走的男人,是时候召他回来委以重用了。”

      结束了探讨,将难题逐一攻克,他们终于能松口气了。然而,因两个女人而起的沉重噩耗却依旧化为毒雾将他们拥紧,像一块滚烫的顽石,一根卡住咽喉不放的刺,死死纠缠。

      ……

      唐纳林站在绿树环绕的山丘上,遥望着夕阳下的布达。这座五英里外的繁华城市,就像生长在原野上的一大捧橘色鲜花,与天边尽头的绚丽彩霞争研斗奇。落日的晖光将整个世界涂成玫红,仿佛一个巨大的染缸,几片薄云飘荡在地平线上,像浮在染料表面的一块块血泊,让唐纳林的心中莫名生出不安。

      在他凶险多变的戎马生涯中,他见过很多次血。族人的血,敌人的血。最难磨灭的是382年前的罗腾堡。刹耶的魔爪刺穿库拉蒂德的胸膛,剜出济伽的半颗心脏。那些血,是他这生目睹过的最鲜明和最难忘的血。它流在双王身上,却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噢,还有一次……他想了起来,那是在产床上。深红的稠液从妻子下|体汨汨流出,止也止不住。他哭成了泪人,向上帝祈求奇迹。最终,博爱之神怜悯了这对可怜的夫妇,奇迹发生了,因难产血崩的妻子从鬼门关挣扎了出来,早产的女娃儿也性命无忧,在接生婆怀中啼哭,妻子虚弱而喜悦地朝他笑着,生命中最大起大落的那一天,他成为了父亲。

      身为人夫人父,身为第四等级的术士,身为龙族的密探,那个唐纳林曾为妻女的幸存感到无比欣慰,那些感情,那些眼泪,都是真实的,但它们丝毫撼动不了如今的唐纳林。这奇特却枯燥的记忆不属于自己,他却能像翻书一样回味它,仿佛经历别人的故事、别人的人生般,事无巨细地鉴赏那些无趣的场景。

      而他能看到的,远不止这些琐事。这个男人自出生后的全部记忆都已收入囊中,供他随意阅览。那当中自然也包含这三脚猫术士死到临头前的绝望情绪与低三下四、痛哭流涕的求饶。体验被自己吃掉的家伙的死前记忆,真令人哭笑不得。占据死者肉身的同时,还能继承他的一切过往经历——“唐纳林”始终将这个额外负担视为一种副作用。它们混乱,庞杂,一窝蜂灌入他的大脑,搅得他心神不定。然而,他能如愿寻到龙族的大本营,正是依赖了这个他曾一度觉得累赘的副作用。

      不幸的是,他低估了龙王。那些在大脑中不断闪回的画面,只给了他一个十分模糊、宽泛的范围,而非一个有明确指向性的“地址”。老奸巨猾的龙族首领们,设下了针对敌人的重重机关,即使能凭借唐纳林的记忆大致确定上山的方向,他也无法在这茫茫大海一般的疆域内找到那根指路明针。在两个种族漫长的斗争史上,远不止一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吞噬过密探、术士、甚至龙术士。可那些承继了死者记忆的族人,能成功摸着石头爬上卡塔特山的例子着实寥寥。在过去的岁月里,只有极个别刹耶阵营的奸细曾混入龙族内部,然而在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和龙术士白罗加的活跃下,他们死的死,逃的逃,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与此同时,龙族之王的魔法也愈发精熟,将卡塔特的大门关得严丝合缝,再也无隙可乘。

      囿于僵局的“唐纳林”在波罗的海南岸徘徊踟蹰,事情却很快出现了转机——他与另一群正打算上山交付任务的龙族成员偶遇了。锡尔德对他推心置腹,他喜欢和这种单纯的傻子交际;史蒂芬是个只干活不说话的老实人,对他毫无威胁;最难处的是海龙库莱斯,这根老油条完全没他的主人好糊弄。幸好他只需应付他几分钟,区区几个问题不足以拆穿这位足智多谋、货真价实的“密探”。他小心回答库莱斯的提问,暂时骗过了这头周密谨慎的海龙。他和他们一同上山——说得更准确些,是在他们的引领下——神秘的隧道终于为他敞开。他想,他一定用光了此生所有的运气。

      当见到龙族的首领时,他的情绪既凝重又暗喜。那两个老人高坐在奢靡的巨大黄金座椅上,听取他的报告。那华丽殿堂的台阶长得不像话,如一道宽大的、黑白相间的江河,自地面逐层向上延伸,直达高高的天顶。而那条与江河齐头并进的高档红毯,则犹如连成一条线的红藻,将整个大殿贯穿成两半。大理石地板的光滑表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与顶部天窗射下的圣洁柔光相映生辉。被圣光映白的彩色玻璃上,绘着龙族彷徨追逐昔日造物主的脚印,孤独守护世界的悠久过去。被这宏大庄严的景象震慑,他卑微地跪在遥远的台阶下,讲述他编织的故事。坐在上面的统治者看起来严肃而专注,却很少提问题,纯粹是因为职责所在,才听完他的话。他们在等待更重要的人,把更重要的消息带回来。至于一个小小的唐纳林所能提供的情报,并不比一捧燕麦值钱多少。

      可是,不管龙族的王是否愿意采纳唐纳林的建议出兵攻打布达,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不辱使命。为了多年来深受刹耶军迫害四处流亡的族人,为了永不放弃与死对头抗争的费路西都将军,更为了他曾经无比崇爱的库拉蒂德王……他,法佤热,无疑做到了最好。

      安全回到营地后,将军给了他一件新任务,他要和同事以日出日落为界限,轮流监视布达。这正是法佤热期待的任务。他知道刹耶从来没有停止去尝试扑灭费路西都的复仇之火,无时无刻都想虐杀这名将军,吞食他的军团,而他们驻扎的地方显然离敌人太近。法佤热肩扛的职责关乎留在大后方山岗全体族人的身家性命。一旦布达城有任何异动,他都要立刻通知族人撤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Chap.3:荷雅门狄(12)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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