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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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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峨峨。
摇摇战战。
半壁的山崖。
悬在半空。看不到下面,也回不去上面。
而近在身侧。
他没有继续下移,竟是停在了一边崖间。
我几乎能看清那浅薄的眸色间自己扭曲的倒影。
他在等待。
我知道。他在等待我脱力松手,然后坠下悬崖的那一刻。
胸口猛地纠紧,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感觉就像十二岁那年,兄长一把抽走我手中的兵书踩到脚下厉声喊着“你一个女孩子,看懂了又怎么样,永远也上不了战场”,而当我懵懂而惊惶的转头寻找父亲,却对上父亲悲悯但无奈的眼神时,那种堵在胸腔内无处倾泻而几乎窒息了一般的疼痛。
也是那时候开始的吧,开始让自己学习兄长所说的“大家闺秀”的样子。父亲对于这样的转变,只是深深叹息道:“……这样也好。”
猛然的,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迅速缠上绳索,另一脚用力蹬了崖壁,双臂一松劲,直直的顺绳滑下去。绳索与掌面几乎是灼烧了起来,就是连缠绕的腿间也火辣辣的。
裤管已经磨破了吧。
皮肤也是吧。
这样想着,却依旧咬了牙的往下滑,往下坠。
没有往下看过,自然不知道下面是怎样一副光景,也并不想去看。耳边风声呼啸,心却静了下来,只这样无法预见失去目标的一直坠一直沉……似乎要一直延续到永恒了一般。
——这样也好。
父亲当初是这样说的。
是啊,有些东西可以改变,有些东西却历古不变,只能适应。我已经尝试了七年,尝试着适应。
原来已经七年了。
不禁疑惑,所谓“这样”真的好么。
现在忆起,如果真的好,为什么父亲当初会用那么悲悯的语气叹息而出呢。
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
耳边不断回想着那深深的叹息声。
如此沉浸覆灭到不想醒来,身体却在这时戛然一止失去了坠势。
双脚踏上实地的瞬间,脚底心升起钻心的痛楚,几乎没有站住,幸而本能的抓紧手下的绳索稳下身形。这才发现踩着的竟是从崖壁上突兀而出的一段山崖,仅一人来宽,巍巍峨峨地镶嵌在半山腰,竟似羊肠小道绵长而下。
一瞬的恍神,有些状况未明的正感叹这鬼斧天成一般的景象,眼前便落下一幕青色。
他也下来了。
抬头对上他。他面上没有表情,只眼中眸光居然有些浮动。
我突然笑了。
虽然在心里其实很明白,这样的带着点挑衅意味的笑容,会打破自己之前不论是有意无意扮演的小小愚民角色了。
但是——既然破灭了,就破灭彻底吧!心上涌起这样自暴自弃的想法,于是笑得更灿烂而挑衅了。
一人宽的崖道。
只要轻轻一推,便万劫不复,无牵无累了。
容我猜测,他一直要等到最后才与我两人先后下来,为的,不就是这个“意外”的发生吗?
我继续的笑。继续的笑。继续。
他的唇角蓦然一裂。
“走吧。”他说,声音一如最初的低沉。
一怔。
然后冷笑。怎么,还是不愿意亲自动手么,就像方才在绳上一样,宁愿是在一边看着我自己脱力摔死,也不愿意污了自己的手么?
刚放开绳索迈了一步,立马恍然了:是啊,经那番坠绳之举,如今自己双脚依旧酸软,要在这仅一人宽的崖道上行走,恐怕多的是机会我自己掉下去,何必他动手!
一边小心的背贴崖面横向行进,一边尽量加快速度跟上前面的人。不敢将那些被踢下崖去的石子在山石间发出犀利声响的情景衍生联想到自己身上,几次脚下踉跄,但在身后的锐利视线下,每每急急的用力攀住崖壁,任先前磨破的掌心在崖壁上又刮出好几道血痕。
不愿遂了他的意。
怎么能遂了他的意。
我冉遇从来不是什么尖刻好斗之人,今天居然被他激发了如此之多的性情与潜力,也着实让自己意外。
隐隐见左前山脚下有村落的样子,想便是那茶棚老板提及的埋思村了。等贴着崖壁行到近山脚,发现村子竟是到了右前方向。
这绵长崖道,居然是横行过了小半座山壁!
埋思村。
一百二十三年前,这里是没有村落的。
据说当年的那个叛将名为秦思。
埋思。埋思。
这村落却是为着纪念那叛将的。
也许正是他的埋骨之处——不,多半不是。对于一个叛将,如此仁慈之举,实在有违当时圣威吏治。就是“埋思”之名能沿用至今,已是匪夷。
对于这一个叛将,先代的私记中写道:“其早年游学南国,曾与泯山元广僧谈佛三年。元广驾西后,其历山河,观民生,访贤者,交英豪,后入戎马。校场披甲大刀,身长貌威。后吾迁南麓副统,终与其相交,却与传闻差异,感之实性情温润,作儒衫纶巾俨文士之容。喜弄书棋,每得好词定与人演敲再三,棋艺却委实不佳。初不察,赢之,后不依不饶,竟纠缠三五日,再棋,佯输之,其方喜。如此一番,不敢与之弈,此后见其持棋寻弈,奔走之。与人笑谈,十人之七八竟曾历吾之经历,时作茶后饭前谈滋之趣。吾等仍喜与其交好……道秦思者,仍不可否其仁善义智。然仁善为首者,必心怀天下悲悯。故麓山一变,实为人之所取,事之所趋。只可叹其……”笔墨至此,最后竟是没有写下去,怕是先代激情于心无法言语了吧,否则对于当时的一员叛将,写下之前一番近乎缅怀言词的先代,其实已是罪可诛杀灭族的了。
每每读到这些的时候,自己的心情竟也似被牵动了一般,叹喟感伤悲昂皆有。
然而先代依然有自己不可改变的立场。当初彼此言书对弈笑侃引为知己,真正举刀相向时,何尝不心酸?却无奈。所以,当有人带兵从麓山异军突起时,其实也是为这一对友人的无可奈何做出了决断,结束了彼此的痛苦挣扎。
合着方位,当年的麓山天兵就是从自己现在的方位冲出去的吧。
原来,心中感叹,自己方才竟然确实是从那一道历史的道路中走出来的。
先代当初被围麓山脚下,脱困后尚神伤悲情于那昔日挚友,也只是听援军将领说了个大概,无心探其细里。所以我才会轻忽了那越山而过的艰险——那番坠崖直下,踏崖道而如悬空的历经,怕是训练有素之人都会犹豫一番的。转念,那几乎算是被胁持的走上这段道路的自己,能够走出来,其实幸运的几乎可是称得上是奇迹了吧?
而这一个奇迹,恐怕让某人失望了。
心念一动,扭头去找那个某人,正好看到小白走到青衣身边。目光对上我的刹那,他面上惊讶,立马扭首去看青衣,似是疑惑——原来失望的不只一人。
暗自撇了撇嘴角,掀起些许的嘲讽。
那边,青衣没有理会小白的神情,也没有理会我看去的目光。他已经开始整顿队伍了。
那一群赤黑身影看似散乱,实则成势作阵井然着。
强盗么?想及当初篝火摇曳大刀横颈时最先浮现心头又立刻被排除的想法。强盗是没有他们这般的肃穆。那种举手投足之间的俨然成势的沉稳,冥冥之间深刻入髓的熟悉感,怎么也不可能认错的,如父亲一般的军人气息。而当见到青衣时,这样的猜想便更是确定。
但是。
如今。
见这一群如父亲般肃穆气势的铮铮男儿只因一人而俯首听令,我已经无法如当初一般单纯的敬畏和向往了。
心头真真复杂不堪。
尚未完全出山。
青衣一声令下,就地休息半个时辰,想是才历艰险让大家恢复体力了。不论目的如何,于我无疑是好事。跌坐在地上,入目的是掌间擦伤刮伤的隐隐血痕、磨破的衣裤,说不出的狼狈,更别说一旦放松下来后原本苦苦压抑忽略的痛楚也渐渐深入骨髓、浮上肌表。
“看不出来你命还挺大的。”一个张扬的声音出现在头顶,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不及抬头,一套赤黑衣衫便迎面丢了下来。
什么意思?询问的看向他。
他却并不看我。
他看的是守在我身边的大汉。
大汉得了他一个眼神,便走开了。
“大哥说你衣着太过醒目,让给你换的,况且——”小白稍稍停顿,眼光随意的扫过那些磨损,“你那件破衣服也没法穿了吧。”
衣服虽然破了,但显然还不到不能穿的地步。不过是他大少爷从不碰破衣不知贫寒罢了。
但也懒得争辩。
况且听小白这样一个心高气傲之人居然声声唤青衣“大哥”,想是对那人是极度尊敬的。
是啊,换了霂梁任何一个年少轻狂或有志之士,但凡听到那人的名字,也是无不敬佩三分甚至顶礼膜拜的。就是麓山之前的自己,甚至是只几个时辰之前的自己,对那样一个人,更是引为向往引为梦想的。
但没想……。
一阵郁结,心情又开始低沉起来,对那小白更是懒得理会。
“你还在等什么?”对方却也已经不耐。
莫非他的意思是想让我现在就换?!一惊,急急求证。
小白抱肘而立,果然没有移动脚步的意思。
我抓着手中的衣服,一时忡怔。
多年后回想起来,小白调笑道:“莫非你一直看我不顺眼,不单单是因为认定我是无能骄纵的纨绔子弟,更多的却是觉得我当初让你当面宽衣解带羞辱了你?”
“是啊。”假笑。然后继续挥剑迎面砍去。
小白搁剑抵挡,面有苦色:“那是大哥忽然说你或许并不简单,才想检查你衣物,我不过受命行事。话说回来,你还应该感谢我呢,若不是我那时懒得为一个贱民大费周章,又不喜与人接触便没有亲自动手搜身,否则你当时已……”
冷笑着哼了两声,抢断答话,只更紧锣密鼓地杀过去。
当然,这都是后话。
现今、此刻、当前,我手指搭在襟前攀扣上,久久解不下去。仔细看还能发现指尖隐隐抖动,也不知是由于酸软无力,亦或是羞愤异常。
显然有人的目光极为锐利。
他站在跟前,眼神一点点明亮起来,许是看出我的不甘不愿,便又催促,可语气中却一扫之前的不耐,带了点莫名的欢愉和轻漫:“你一个大男人在婆婆妈妈磨蹭什么,难道还要我叫人帮你?”
于是更加肯定,世上就是有这种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存在的,别人越难受,他便越高兴。
一个贱民,不入你的眼,便是踢踢踹踹死了也无关紧要;入了眼,便是搓搓捏捏扯扯,在腻了之前逗弄了玩一遭。
哪一种更好些?
哪一种更坏些?
横竖都只是玩具一般。
“我自己来!”暗自咬牙。
此处因着角度,被他身形一站,恰恰挡过不远处那一群人,那边自然也难看见我这一处。
一边在心中近乎自我催眠,一边指下用力。随着攀扣一个个的解开以及绅结的抽出,对面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移开。
一狠心,猛地褪去外袍,扔到小白身后一步远处。
他转身去捡。
等他弯腰拾了起来,再转回来时,却是一怔:“你换衣服倒是挺快!”
何止是挺快,简直是快极,哪能不快!这上穿下套的手段竟是刹那完成。我心中自嘲,如果你换成我,恐怕会更快,手下则扎紧襟带。
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衣服,在我身上松松一挂,显得不伦不类。幸好这劲装配有腰带,一收,这才勉强入眼。
单换了外袍便是如此挣扎,中衣和内衫是必然不能脱的,而裤子更是直接套在外面的。他对此似是有些不满,但似极怕麻烦便难得的并未像昨夜那样发作,而是问道:“你叫什么?”
随口答道:“冉遇。”
再问:“怎么写?”
皱眉:“升冉之‘冉’,佳遇之‘遇’。”
“冉、遇?虽是个贱民,名字倒还可入耳。”他将名字在口中念了几回,这才又问道,“多大?”
于是醒悟,原来是迟来的审问!
便道:“‘贱民’冉遇,年十九,皇都青城人氏。家中原有一父一兄,半年前去了南麓。从未入过学堂,十二岁前随父亲识了几个字,此后粗陋。家中本小殷,如今已败散,便想投奔父兄去……路上碰到一女孩揪着我叫姐夫,外袍左袖口下三寸那一角破损便是那时扯坏,后来她家人追过来才知道那是个傻妞……茶棚里看到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后来看他的马的眼数更多,可惜买不起……离开青城时尚有一百四十一两八钱,行走一月吃住用度花去二十六两五钱,还余一百一十五两二钱。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夹在包袱内《四方游记》中,剩下的碎银全在‘贱民’这贴身钱袋里,少侠可要过目?”
径自说着,真的、假的,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一股脑儿抖出来,顺溜得连我自己都惊异原来我这般能闲扯聒噪。
看他听到后来渐渐变了脸色,见我当真捧了钱袋递到他眼前更是瞪圆了双眼。
尤自火上浇油、再接再厉故作谄媚又添一句:“不知‘贱民’是否遗漏,少侠如有疑问,‘贱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半晌他才几乎是从牙根里咬出两个字来。
明明气得很,可他转瞬又忽地一笑;而我明明也实在讨厌这人,故意挤兑,却仍然在这明艳如华的一笑中失神。
然后听他声音传来:“昨天倒是看不出你这贱民还有几分脾气……很好!”
适逢大汉回来,小白也不再看我,拎了那件破外袍便走。
许是山脚冷风一吹,我不由一阵哆嗦。
想及那两声“很好”,也知道这梁子就此是正式结下了。纨绔子弟见过不多,听过却不少,肚量小怨念深仿佛是通病来着……真希望现在有人例外。
一阵不安。
目光落到手中尚还举着的钱袋上。紫锦中央绣了一朵傲绽白梅,近旁一个含苞花蕾,极尽秀雅,而一角的“遇”字却是狂草张扬。
钱袋是女婢令儿在我出城那日递到我手中的。她说她取了我的一张字为样绣了上去。当时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已无关是出于伤心哭泣还是连夜赶绣了。
在钱袋的底面有一个夹层,放了平安符。令儿说是在城北郊普隐寺求的,很灵验。
“灵验吗?”喃喃,转而苦笑:令儿,恐怕就你主子这点性子,不是佛祖能保佑得了的了。
真是自找麻烦。
大汉回来时手上多了些干粮与半革袋水。
也不多言,面无表情地递了一些干粮和水袋过来,只在看我倒了水冲洗掌上伤口时轻轻皱了皱眉。想是这水并不多,于是也不敢再喝,连忙将剩下的水给了他。本就不是乖张的人,与那小白结怨也罢了,其他人还是以和为贵的好。
赤黑劲装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似没有穿过几次,内衬柔软顺滑,显不是粗糙糟践的料子,但反正不是自己衣裳,倒也不心疼手软,从内侧撕了屡干净的内衬缠绕在手上权当包扎。倒是在内衬底边看到用朱笔写的小小的“东方”两字,也不知是不是谁的名字。
大汉本坐在身侧正静静吃着干粮,不知什么时候瞥了过来,见我收拾停当,又转回去。
两人依旧无话。
虽然埋思村近在眼前,我们却没有入得村去。实际上,不止是埋思村,此后的几日里都是极了力的避开了人群聚集地,刻意地选择了捷径和人烟稀少的地方前进。期间停下来休息的次数也极少,每次也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像在麓山那夜的安营扎帐更是绝无仅有。
一路上小白还时不时的过来挑衅一番,我却无力理会。毕竟不同于那些强健的军士,连日的赶路几乎已经耗尽我的精神和体力。况且本不是易激之人,全当有条疯狗在面前吠好了。虽是条美丽的疯狗,但疯狗就是疯狗,无关美丑。一想到这些,心情陡然一晴,疲惫略减。
不过近日大概他也对总是一个人在那里狂吠感到无趣,便没有出现在我眼前了。
而青衣。
自麓山之后,便没有见了。
既在一路行走,若是有心找寻,自然是可以看见的。
但是,找来作甚?
若是换了以前,听闻有那样一个人近在百尺,我定然要寻了偷偷看上一眼。如果若我现今男装打扮,更是假托了借口也要结交几句。
可惜。
今不若昔。
可惜。
永远有一种人,名不若实。
青衣。
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感受。每每忆起断崖上那浅薄无情的眼瞳,胸口便窒息一般的难受。
苦笑。
原来自己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洒脱。
自从父兄阵亡、家园散去,原本以为一切看淡,却不想心底少时的残念居然根深至此。
对小白的一番冲撞挤兑,冷静下来想,又何尝不含着自己这残念余焚下波及迁怒的些许因素呢。
蓦然回神。
一边脸颊刺痛般一热——视线,被人注视着。
谁的视线?被谁注视着?扭首的同时对上一双眼睛,却是那大汉的。
父亲曾说:“有一种人常常缺乏存在感,也许你曾经稍有察觉,也许不曾,但实际上他一直在身边,而且看到远比你想象的还多,甚至有时会有一种被他看透了去的感觉。”这是父亲在评价李伯时说的。
而如今,对上那一双眼睛的同时,这番话突然在我脑海中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