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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南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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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方的时候,天空满布晕染开似的红霞,笼着淡淡的金色。与半个时辰之前的交战相比,这一刻的宁静显得有些飘渺,但萧索的北风中又着实混杂着隐隐的血腥之气。
战后黑旗军很快重新整顿,以防风擎反扑。风擎的左前锋是其主力之一,赤焰虽彪悍,但由于人数上的不足,打的很是辛苦,折损良多,最后集合时约莫只剩下千余人。尉迟环视一周,低声道:“伤重者送去军医那里救治,轻者清扫战场。”由于在前次战役中赤焰离开主军近半月,尉迟说完即转身去了黑旗主帐复命,将赤焰剩下的事宜交给长生。我长年练箭,目力尚可,隐隐看出他双目微红,隐忍如他,到底还是泄露出了失去部属的悲痛。在绯红的霞光中,他那一身青衣已被血色浸染成酱紫,腰背笔直,却反显得格外萧寂而刺目。
虽是胜仗,但是失去那么多同伴的赤焰军周围弥散着无形的哀伤,默默的开始依令行动。我自动自发的把自己归到轻伤者的行列,加入清扫战场的队伍,捡捡尚能用着的兵器,见着战亡的霂梁士兵,也帮着敛敛遗容,将他们刻有姓名籍贯的军牌收起来。眼见着手中的军牌逐渐抓满,我不由叹气,如果快的话,不出一月,他们家乡的亲人便会收到他们的死讯了吧——如同当初得到父兄的殉难的我一般——到时该历经多少伤恸啊。
正如此悲叹着,突听南楚一声惊呼“小冉——!”
眼角却闪过一抹银光的同时,身体也被人推开。
偷袭我的是一个风擎士兵,掩在尸体中并不突显,直到我方才近前才奋力出手。看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本已是重伤,现在更是强弩之末,还被南楚用刀指在脖颈上,虽不能再动,双目尤眦。
南楚护在我身前,见我无恙,刀锋一挑,不等我反应过来,便斩断了那年轻的性命。
看着那士兵脖颈间晕开的鲜红,指尖微颤,手中的军牌几乎被我捏断。
“……他,已经无力再战。”
南楚听出我语气中的不虞,身形略略一顿,回首来看我:“你是觉得我不该杀了他?”
默然。
南楚的目光在我的默然中一点点凝重起来:“他是风擎兵,在战场上,不论他是年轻还是年老,只要他还握着兵器,便是敌人。”停顿片刻,又道,“况且,比起俘虏,他自己也更希望是在斗争中战死的。”
我心里知道他说的没有错,但是胸口总是有些憋闷。那他的亲人呢,他还那么年轻,比起光荣战死,大约宁愿是希望他成为伤残也好、俘虏也罢,至少将来还有团聚的可能性……虽然这在乱世中微乎其微。——然而,南楚脸上那一个“降”字刺青在夕阳中显得卓然暗沉,于是,这样的话是怎么也无法出口反驳的。两个人明明只一步之遥,却似是隔着无形的屏障。
“你们磨磨蹭蹭在做什么!”蓦然一声高喝,白漓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一身银甲染着血污。待他看清我的脸似是一怔,随即眼角上挑一脸不忿,“赶快清扫战场!”说罢转身即走。
虽然知道自己平时在白小将那边并不受待见,但是不得不说,此刻他的出现多少打破了南楚与我之间的沉闷气氛,于此我是庆幸的。
终于,一声轻叹,却是南楚主动伸手接过了我手中的军牌。“……定康十四年时先帝的身体已经衰怠,几乎是不上早朝了,风擎欺我朝气弱,频频在边界侵扰。待到十六年春,风擎襄安王突然率军直入漠北,仅仅三月就突破戚州、江陆、泉和三座重城。戚州守将陈靳将军率兵士一万战死城头。江陆守将王元贵将军死守三日撤离了百姓后也与城同亡。”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到了泉和,守将却是降了的。”
我原本还在诧异他怎么就提到了先帝的事情,听到此处,心头陡然一颤,便酸涩起来。
南楚的视线停在我脸上,苦笑了一下:“你果然也是知道的。那时你该才点大的毛头小子吧,怎么就知道了呢……”
是啊,那时我才二三岁,懵懵懂懂的光景,自是不晓得的。关于定康十六年春的这一场战事,其实是后来听闻的。
尉迟被贬去到碧陆原的那一次,父亲听闻后感叹:“去到那位王爷处,倒也不一定全然都是坏事。”语气间显是对于那位王爷是极其敬仰的。
我那时对于尉迟的前景是极其关切,便缠着父亲细细询问。
碧陆原地广,却并不富庶,更是地处西南边荒,远离王都却临近纷扰边境,着实算不得一块福地。西南王的封地便在这里。当时世袭的西南王传闻中是个闲散荒唐的王爷,还是世子的时候就因不学无术而出名,后来袭了爵位,又因看上了一个镖局的小姐几乎是强掠进了府,闹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怎的一直从西南传到了皇城,还是老皇帝看在其先辈的功勋上给那小姐封了郡主扶了正王妃,这才将民意压了下去,而那王爷境内治下本就只能算是无功无过,至此后更是不得朝中重视。
当时听到这里,我对于这个王爷印象并不好。权贵子弟仗势欺民的事情多了,便是这样的一个外姓王爷偏也是一个强抢民女的,还亏得老皇帝也不分黑白的粉饰太平。当时父亲听我这般言论急急来掩我的嘴,看我眼神仍桀骜不服,最终也只得叹息:“虽是先帝的事了,但是祸从口出,遇儿以后警醒了。”
那时我想到尉迟被贬到那样一个王爷的封地去了,不免为他更加忧心,想不通为什么父亲却对那王爷推崇万分。于是,父亲便向我叙述了那一年的战事。
——当时,就是这个闲散荒唐的王爷,在定康十六年的春天,遏制住了风擎入侵的脚步,使得霂梁的历史得以延续。
霂梁边境十多年没有大战役,边防军民对于那些间或的小纷扰也已经惯常,多是觉得会那样不温不火的再过上几年,到是荒北蛮族在边境的频繁抢掠更加让人忧心。所以,定康十六年春,当风擎襄安王率兵如利箭锐矛般的侵入时,边城军民甚至皇都青城都是措手不及的。边防松散,后方又空虚,所以风擎八万精锐来的可谓是势如破竹。
戚州是最早被突破的。陈靳是边城老将,当风擎突破戚州城头的时候,几乎是以死谢罪一般的带领了一万将士殉了城。
对于江陆的守将王元贵,父亲谈起时略有微词,大约是因为平日里他极其护短导致族中子弟家奴均行事蛮横。但是论及江陆一战,父亲最终感慨“他也不失为血性汉子”。
至于泉和,守将却是降了的。
我记得,守将是叫南奎。
除了戚州、江陆、泉和三座重城,其实沿途还有立川、间渠等多座小城。严格说起来,南奎不是第一个降的,也不是最后一个,甚至一开始,南奎也并没有降。襄安王带着风擎的精锐将泉和城围了十天,几次发兵都没有攻开泉和的城门。却是在第十天,南奎自己打开了泉和的城门迎进了襄安王,拱手将南外线的最后一座要塞送到了襄安王的面前。
正当风擎以为可以一举突破霂梁边防直入腹地时,却是那一个向来闲散荒唐的西南王突率三万西南驻兵挡到了襄安王的面前。两军在泉和城北三十里胶着了半月,直到某日突然传出襄安王被刺重伤的消息,而霂梁也终于组织起来大批援兵纷纷赶来,风擎才开始后撤。
泉和,造就了西南王的传说。
泉和,断送了南家的家族。
战事一松,茶前饭后,人们便开始有了谈论的闲心。有说襄安王本可以早早攻了城,只惜南奎也是个将才,于是等了他来投诚;也有说襄安王本看不起降将,是南奎献上了霂梁的布防才换了一命;也有说是此前戚州、江陆等地的民众都撤到了泉和,被围困的泉和已经无法打持久战,越是顽抗越是会造成城破后敌军的疯狂报复,南奎这才以投降换取城中民众的性命……众说纷纭,而对于南奎懦弱贪生的说辞却是占了主流。据说,西南王领兵挺进泉和的日子,只比南奎投降晚了一天。人们也曾咒骂南奎胆小贪生,也曾叹息南奎运气不好如果能再坚持一天是不是可以免了污名,也曾叹息南家祸事……
至于西南王原来是私自出兵阻敌,后功过相抵,被遣回封地;至于先帝因风擎战事殚精竭虑于定康十六年夏末驾崩,太子即位,改号德宣;至于襄安王因伤退回风擎界内,缠绵病榻二年后病逝;至于……这些都是后话了。
对于南楚,这些大约都不重要,降了,便只是降了。
没有理由。
因为南奎降了,将门南家百年声名一朝尽毁,南家子弟十四岁以上均市街斩首,妇孺黥面,或为奴或充军。
当时南楚大约也就五六岁,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在那样的劫难中长大的。如今,恐怕所有的苦难、屈辱和不甘,全凝聚在那一个“降”字刺青中,更将会永远烙印在他心中。
想到这处,我心头越发沉重,几乎无法再直视南楚的脸。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你,是在替我悲伤么?”
“……对不起。”
只听得他继续道:“南家没了,成长必然是艰辛了一些,但是也并不全然都是坏事。否则的话,我大约也会长成白小将那样吧?”说罢,略略向我眨了眨眼,眸光明亮。
白漓?我脑海中偷偷想象着南楚一脸秀美、乖张、骄傲、小心眼……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后,这才发觉反是被他安慰了去。一怔,后脖颈便被他捞了过去,靠到了他的肩,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你啊,罢了……”我还来不及领会他那一句中流露出来的宠溺的意味,便听到了集合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