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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弈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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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弈,又称手谈,通俗一点,可以叫做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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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三子谢三弄常输棋。
确切来说,从他七岁开始,便再也没有赢过棋了,不管你棋艺多烂,他的棋艺总会比你烂上一番。
这在谢家似乎是一个洗不去的耻辱。
何谓谢家?
皇都谢家,以善弈闻名于天下,前朝曾有海上倭人渡水而来,前往皇都一求博弈,先皇仅派谢家谢一然一人,于金銮殿博弈三天三夜,谢一然凭一人之力胜倭人十三,大败倭人嚣张气焰,从此谢一然之名响彻天下,谢家善弈之名,响彻天下。
而如今的谢一然,却只是一个垂垂兮的老者,他经历过三朝,对如今已然人丁稀少的谢家主族恨不成钢。
谢一然知道,谢家依旧善弈,这是他曾经的威名远播所带来的,谢家旁支因此而努力在棋道上前进脚步,而谢家主族却沾沾自喜以至于棋术渐微。
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他不由得将视线再次转向下首无所事事玩弄着铃铛的谢三弄。
谢三弄对于谢家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洗不去的耻辱,除他以外。
在谢一然眼里,谢三弄是自甘混入朽木里的璞玉,是自甘混入鼠群的雪貂,是自甘混入鱼目之中的珍珠,是自甘落为劣驽的良驹。
可叹可笑,世间伯乐,却仅他一人。
谢一然念及此,便是缓缓开口:“你们都下去吧,三弄留下。”
所有的谢家人都不奇怪,毕竟这位谢家老祖,从始至终只喜欢三弄一个后辈。虽然他们不知道为何,不过老人嘛,年纪到了脾气自然会上来的。
“爷爷。”谢三弄正襟危坐,一脸悠然道,他知道每当这个时候谢一然都会和他下一盘。
“今天不下棋了。”谢一然说,“反正无论如何你也是个输。”
谢三弄有些搞不清楚情况,而谢一然下一句话却无疑是将他打入了地狱。
“三弄,既然你志不在此,我也不会逼你。”谢一然咳嗽了一下,嘴角沁出鲜红的血液,“祖籍上会有你的名字,但是,你再也不会是谢家的谢三弄,如何?”
“爷爷!”谢三弄第一次慌了,他不知道一直疼爱他如斯的爷爷为何会做出这种决定。
“我死后,谢家将再无一人可挑起大梁。”谢一然缓缓开口,语态苍凉,“我的兄弟们都死在我的前面,你的父亲那一代也没有什么璞玉,至于你那个传说中的天才哥哥谢一鑫,于我看来连谢家旁支的谢启年都能赢过。”
“内有旁支蠢蠢欲动,外,更有棋坛新秀夏家,夏家人才辈出,更何论他们这一代有夏轻孜这一璞玉,不出十年,响彻天下的棋艺世家,将不再是谢家。”
“你是未出世的天才,却志不在此,所以我愿意为你打开这一枷锁,只盼日后谢家危难时机,你能够挺身而出一次。”
“这是我早年赢得的一张人皮面具,薄如蝉翼,你可以带上它来伪装自己。”
说到此,谢一然从身旁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谢三弄。
谢三弄还想说什么,却被谢一然一声令下之后,被人扔了出去。
“哈哈,这个废物终于被逐出家门了!”昔日里他的亲人们如此笑道。
其中最丑恶的嘴脸,便是谢一鑫的。一旁的谢二牧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三弄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了。
不再回头。
——
谢三弄决定去找那个教给自己其他知识的师尊,却在还未出城的时候边听说了谢家谢一然猝死。
他几乎是飞奔着回了谢家,却被谢家拒之门外。
烈阳高挂,没有下雨,谢三弄的身前却是湿了一片。
“三弄哥哥。”轻轻柔柔的女音从门里传出,是谢家旁支收养的不受宠的养女谢柳萱。
她噔噔噔的跑了出来,塞给谢三弄一个布囊,“三弄哥哥,柳萱相信,你不是废物,爷爷不是你气死的。”
谢三弄打开布囊,发现是小块小块的碎银子,还有一张纸条。
“那纸条是一然爷爷给你的,他要你等到多年之后,重拾棋子的时候再打开。”
谢三弄狠狠地点了一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养大他的谢府,转身离开。
——
之后谢三弄十年没有再碰过围棋。
他十三岁那年被逐出谢家,十七岁那年谢家主族变成了谢家旁支,原本的谢家旁支变为了谢家主族,二十一岁那年夏家代替谢家成为闻名天下的棋艺世家——一切都照着谢一然说的那样。
他二十二岁时候作为一名乐师,进入了夏家。
他一曲《梅花三弄》令世人如痴如醉,带了面具的平凡的脸总会在他奏曲的时候显出别样的光辉。
他将自己倾国倾城的真颜隐藏在面具之下,一如当年他将自己傲人的棋技刻意埋没。
相同的是,当年有谢一然伯乐识良驹,现在有夏轻孜痴迷于他。
他如今二十二岁,夏轻孜二十四岁,他是身份卑微的乐师,夏轻孜是夏家的少东家。
谢三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他不喜棋,不喜和棋有关的一切。
就连现在进入夏家,也只是想看看当年那个被谢一然评价为天才璞玉的夏轻孜十年之间的成长。
却不料惹得如此情债。
拒绝过,但是夏家大少爷岂是那么轻易便放弃的?
无奈之下,他在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对夏轻孜说:“你我手谈一局吧。”
你若赢了,任你施为,我若赢了,请你离开。
二人仅仅下了半个时辰,夏轻孜便面色僵硬的投子认输。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打遍天下无敌手,却孰料会败在一个乐师之下。
“柳散浓!你究竟是谁!”夏轻孜疯狂一般的抓着谢三弄的衣领,吼道。
“我是三弄。”谢三弄不由得晃了晃神,竟说出了多年没有人叫过的名字。
不过还好,三弄和‘散浓’谐音。
夏轻孜不由得颓废一般的跌倒在地上。
——
某天在大街上,谢三弄看到了早已嫁为人妇的谢柳萱,身旁牵着一个垂髫小童。
谢柳萱的眼睛,却已从当年的不谙世事变为了如今城府暗沉。
二人就这么擦肩而过。
谢三弄一笑,谁都变了,不是吗?
——
远隔一个海洋的倭人再次乘船渡水而来,对棋之人却从当年的十三变为了如今的一个。
东野三郎在皇都中央设下擂台,势要挑遍天下棋者。
他以一人之力,连续三天不从有过败绩,久有名望的众多棋手纷纷斩于腰下。
谢一鑫愤愤上台,未到中盘便被杀得丢盔弃甲。
谢启年也仅仅撑过了中盘。
最后,皇帝暴怒,夏家派出了如今天下第一人夏轻孜。
夏轻孜于收官的时候,大龙被锄,一泻千里。
东野三郎不屑笑道:“这便是你们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我要和谢一然对弈!和那个连续击败十三我国之人的谢一然对弈!”
无人相应。
怎么相应呢?谢一然已死十数年。
东野三郎在皇都中央叫嚣三天,最终,有一名不见经传的男子出现。
男子容貌艳丽,可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谢二牧见到那个男子,不由得张目结舌,“是是是……是他!”
所有人都很好奇,那人是谁。
只见那人款款而坐,一手执黑:“我名,谢三弄。”
一旁夏轻孜目露震惊。
只见谢三弄轻轻一笑:“东野大师可要让让我呢,我已经十年没有下棋,而且,我是一名乐师。”
——
一子落于左小目上。
谢三弄见此,却是一子落天元。
众人哗然。
先走天元,根基不稳,不能成大器。果然是当年那个每战必输的谢三弄。
东野三郎却是面色一敛。
“谢一然十三局,局局一子落天元。”当年的十三倭人之一,东野三郎的爷爷对他说。
他也听到了旁人的窃窃私语,但是他并不会为此而放松警惕——那是谢家的谢三弄!
“谢一然当初出面连挑我们十三人,而在之前他只是一个谢家并不出众的弟子。”
“谢一然说,他不喜棋,所以甘愿将自己埋入淤泥,但是他爱国,爱家族,所以出面挑战我们。”
当时与此情此景,何其相像!
东野三郎不由立即转攻为守,却因此错失良机。
未至中盘,不由得棋子投降。
第二局——谢三弄执黑先行,依然一子落天元。
东野三郎大龙被锄,无力脱身。
第三局,东野三郎执黑先行,转守为攻,攻势凌厉。
未至收官,大龙便已经被锄。
五局三胜,后面两局已经没有一试的必要了。
全场愕然。当年谢三弄的劣名至今还在他们耳中回响。
东野三郎拔刀欲切腹,却被一轻轻柔柔的女声阻止:“三郎哥哥。”
和当年谢府之外那个烈阳高照的正午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谢三弄转头望去,却是一身和服打扮的谢柳萱。
谢柳萱步步生莲一般走了过来,和当年一样亲切的叫着:“三弄哥哥。”
“三弄哥哥,我就知道,你不是废物。”
谢家之人看着谢柳萱的打扮纷纷大怒,还未大骂出口便听谢柳萱笑着道——
“三弄哥哥,可否和我手谈一局?”
“你到底是谁?”谢三弄冷目道。
“我是谢家养女,却也是多年前留在皇都的倭人一族血脉,我名为——东野抚子。”
——
将将下了十数目,谢三弄便收起了自己不重视的态度,东野抚子的棋和她本人不一样,攻势极强。
但是晚了,谢三弄输了第一局。
他没有再一子落天元,却还是输了第二局。
第三局二人持平。
后连平两局,但是谢三弄知道,这是东野抚子为了照顾他的颜面可以而为之。
他这才知道,一山更比一山高。
“三弄哥哥,你输在了时间上呢。”东野抚子捂唇轻笑,“你用你十年前的水平自然可以赢过三郎,但是却赢不过我。”
谢三弄脸色苍白,在众人的窃窃私语声中离开。
——
他打开了当年那张纸条,却发现,那只是一张白纸。
谢三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却还是把它放尽了贴身的口袋里。
从此,世界上多了一个乐师,一个棋艺高超的乐师。
他经常说:“我善输棋,无人知晓,我更善赢棋。但是我最后还是输了。”
——
待到很久很久以后,谢三弄老了,安安分分的和夏轻孜一起赏花品茗的时候,突然懂得了那张白纸的含义。
弈者难为,因为他们必须是一张白纸,然后慢慢将这张白纸染黑。
天分能决定染黑的速度,时间能决定染黑的范围。
他看着夏轻孜,骤得笑了。
晚年再也没有碰过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