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父子短篇集》灰猫

1、第一个故事

　　如果要写一篇《论莱戈拉斯——林地王国瑟兰督伊之子性格的形成》，那就一定得从他很小的时候说起。

　　多小呢？大概是打他脱离娘胎之后，过了大半年，稍微长得结实了点的那时候吧。

　　在这之前的时间里，伟大的密林国君几乎不能挨他，更别说抱一抱了。因每次伟大的国王都带着他那似乎与生俱来的战士力量来试图亲近，结果招来莱戈拉斯之奶妈最低限度的抗议：大王您悠着点。

　　瑟兰督伊于是就只好，悠着点了。

　　小精灵多么柔嫩啊，每一丝线条，每一个轮廓，简直就像春天里初生的新叶儿。他脸上还长着细细的绒毛，反射一层不可思议的光。

　　瑟兰督伊脱下手套，用指尖轻轻戳一下小精灵的脸。那脸蛋在指腹下凹下去，又回弹起来，水当当的。

　　密林国君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正在笑，笑得目光柔和。奶妈见状，便向站在门口的加里安点了点头，大总管加里安于是悄悄长吁一口大气。这一天之中，只有这个讯号对他来说算是如释重负，这意味着，一整天都没个好脸的国王陛下，等会儿转身出育儿室之后，便会暂时放他下班了。

　　最近几年，关于那个索伦的事情，搞得林地王国人人都精神紧张。

　　待莱戈拉斯长到稍微硬实了点，奶妈觉得可以让国王抱抱自己的儿子了。那天早上国王起完床，梳好妆，路过育婴室门口，就顺道进去给孩子打个招呼。奶妈把小莱戈拉斯抱起来，递到瑟兰督伊胸口，示意他接住。瑟兰督伊接过来，结果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这不怪他，过了几千年，除了床伴和尸体，他搂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刀剑和权杖，搂住一个新生儿还是头一遭。

　　他把权杖往腋下一夹，一手托住小婴儿的头，一手稳住小婴儿的腰臀。还是这孩子刚出生第一天那种抱法。奶妈说，陛下，他现在可以自己支撑自己了，你这样抱。边说边示范着。国王心领神会，谨慎着换了姿势，把小家伙的重心转移到自己胸前。

　　小莱戈拉斯就这么慢慢靠住他的父亲，感觉整个天地间的气场都发生了转变。他两眼睁得大大的，抬头就看见瑟兰督伊正对他笑。于是慢慢用小胳膊撑起自己，直直望进他父亲的眼睛里。啊，瑟兰督伊那一瞬间觉得，这小家伙认得自己！丝毫不觉自己的脸都快笑裂了。育婴室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旁人第一次发觉原来自己国王的轮廓还可以这么柔和，若是了解他平时那张冷脸的人，一定打死都想不到。这时他们都感觉时间一秒似乎延展成了一个天，一分钟拖延成了一年。直到小王子紧握住父亲长发的手使劲一扯，才把瑟兰督伊招回现实。

　　咳，瑟兰督伊偏着脑袋把孩子送还给奶妈，因头发还捏在孩子手里。奶妈轻言细语哄小家伙松手后，瑟兰督伊转身出了门。但那一整天吧，众位大臣都觉察他们的国王在频繁地撩头发，仿佛有什么碍着他了。中途总管加里安跟国王外出一趟，终于找到个机会发问，他说，“陛下，您觉得今天发型不妥么？”瑟兰督伊诧异，发型？他有个什么发型？又不是瑞文戴尔的埃尔隆德。“不，”他说，“我只是老觉得有个小手在扯我头发。”

　　不明前因的加里安，瞬间被这句话煞住，一脸惊悚呆立原地许久。

　　为了庆祝小王子自（己）（撑）立，国王决定尽量每天前去育婴室相伴一段时间，让幼子靠在他胸前沐浴亲情之温暖。小王子也特别配合，一见到父亲就伸手伸脚要抱抱。于是有了抱抱，很多抱抱。国王抱着他的小儿子或坐或站或走动，满王宫遛弯。小王子常常就在父亲身上乐着乐着就睡着了。

　　那段时间，虽然森林依旧阴暗，但国王头顶的一片天空倒是常常阳光灿烂。大总管加里安认为，有朝一日小王子长大了，他是否得给国王弄个宠物来才能维系这千年难得一遇的艳阳天。

　　精灵长得很慢。他们断了奶，又长了几年，才长到人类婴儿十八个月大的样子。他们前期还不怎么会说话，虽然一到年龄他们进步得比谁都快。小王子现在还只会一点点称呼，见了国王就叫Ada，见了奶妈就叫Nana（随后马上就被纠正了）。瑟兰督伊把育婴室迁到自己卧房旁边。每天去看他时，小王子就扑腾着往他怀里撞，即使被权杖撞了头，也咯咯笑个不停。国王有时席地而坐，任小王子在他周围爬来爬去，或是在他身上爬来爬去，这些他都不介意。他用自己宽大的衣袍裹住小王子的身躯，轻轻唱起一支歌。小孩子根本听不懂，但还是安安静静地聆听到入迷。他趴在国王臂弯里玩耍，再玩累到自己睡着。他和国王争抢一顶对小精灵来说硕大无比的白宝石额冠，扯住自己父亲的头发死不松手，还用几乎没牙的嘴去咬，惹得瑟兰督伊爆发出一阵不可遏制的大笑。从那之后，国王去育婴室之前都要把自己身上的珠宝装饰摘干净，“不然他会抓。”瑟兰督伊这么跟奶妈和大总管解释道。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具体过了多长时间，只有用森林中红叶落下的次数来计。从小王子出生，落叶飘洒了第五次的时候，森林中发生了一场战斗。瑟兰督伊带领众将士围剿巨蜘蛛，因为已经到了不得不由他整装出动的地步。这在早期伟大的绿色之林，现在走在林道中已是伸手难见五指，滞重的空气粘稠环绕在精灵身边，让人在私底下想起一锅食人妖架在火上的恶心的汤。

　　战斗还算激烈。但对经历过大战的精灵国王来说，不是什么需要铭记的时刻。宝刀出鞘，巨怪顷刻毙命。众精灵惊叹吾王神武，士气大振纷纷出击。队伍中最年幼者四百来岁，较千年老精来说只是个刚成年的小孩而已，也不遗余力搭箭拉弓，却不料背后有诡手偷袭。瑟兰督伊心中一惊，拔剑斩断那只胳膊粗的蜘蛛长脚，再一剑捅得巨怪腹甲俱裂。蛛丝随着剑锋从破口喷洒而出，精灵王拎着吓楞的年轻战士往侧边一翻，丝液喷溅，地面的一丛黑色植株立马被严严实实的裹将起来。

　　巨蜘蛛深知难逃一死，于是用最后之力一搏，把自己的毒针狠狠掷向国王。瑟兰督伊凭实战经验也知道会有这最后的泼命一击，一脚踹开正好挡在中间的另一个精灵战士，堪堪避过毒针，只听笃的一声，那毒针像一支羽箭般牢牢钉在他们身后的一棵橡木树上。

　　战斗结束。一众人马额头上粘着黑血，马脚上裹着蛛丝，虽胜，犹累。尤其是被国王救下的小精灵弓箭手，这会儿更是沉默得几乎消失在黑色的密林里。瑟兰督伊和他的将军骑马走在队伍前头，低声讨论着。直到王宫殿门口，一队将士才被宣布，今晚得以欢宴庆祝出师大捷。

　　精灵王站在殿前，看着与他并肩而战的兵士欢腾雀跃，表情一点都没有松动。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大门，巨树柱上的熊熊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得老长。

　　王宫的育婴室总是一派春意盎然的色调。水晶茧状吊灯散发出温柔的光芒。这里能平白营造出一片青天白日的气氛，而非投下浓重阴影的王殿，也不是抬头不见蓝天的林道。瑟兰督伊疾步走在王宫的走廊上，他现在最想，最想去的地方，就是这个小小的房间，不是他的宝座，也不是自己百年不改的图书室和卧房。

　　小孩子早就听见他来了。他的脚步声，是的虽然今天听起来很怪，但还是熟悉的脚步声。小孩子趴在小床的栏杆边翘首以盼，等待着那扇橡木门从外面推开，父亲张开双臂朝他蹲下，他就可以翻下床（这得到了父亲赞许的目光和保姆的数声惊呼）疾驰奔进那个温暖的怀抱。他现在可以口齿清楚的叫出，Ada！边跑边叫，然后一个扭身爬上父亲的膝盖，双手熟练地围上父亲披散着金发的颈脖。啊，莱戈拉斯，小小的莱戈拉斯期待着，天天天天都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门开了。父亲出现在渐渐变宽的门缝里。小小的王子用手撑住自己上半身，小腿晃悠几下踩到柔软的地毯上。他心急地向门边跑去，保姆坐在小床另一端，微笑着看向这对父子，在见过多次王子生涩但敏捷的动作后，她也就不再提心吊胆地阻止。莱戈拉斯越过地毯，光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他等着父亲蹲下，或者弯下腰来抱他。但父亲久久不动作，于是他扯住国王的袍脚，想把他的Ada扯下来将就他。

　　就在这一刻，精灵们与生俱来的敏感，用一种本能的方式击中了他。小精灵闻到一股非常非常坏的气息，坏到以他现有之语完全不能表达。他不懂为什么，那个巨人般的父亲今天不一样了。那身上不再是他最喜爱的味道，他急急抬头去仰望父亲的脸，脖子仰得几乎能看见屋顶。父亲的脸隐没在一片黑暗中，连那头最标致性的金发，似乎都黯淡了。

　　他感觉自己浮了起来，来到了以往被父亲抱住的高度。他从这个高度能看见保姆的头顶，和她身后的坐垫，壁画，以及门楣上的雕花。父亲今天抱得很紧，而他身上却不再是小王子最喜欢的那件柔软顺滑的丝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硬邦邦的，冷冰冰的什么东西。父亲今天闻起来，不像往常。他的金发间不再有那股安稳人心的力量，那股闻着就想睡觉的香气，也不翼而飞。啊，亲爱的，小王子心中多惧怕，疑惑，慌乱，全部汇集成一团，涌向他的眼睛鼻子和嘴。他开始毫无预兆的大哭起来。挣着扭着要逃离父亲的怀抱。保姆惊惧站起，抢到国王面前来，查看小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孩子朝褐发的女精灵伸出手，一张小嘴哭成一把向下弯曲的弓。那双钳紧他双腿的手臂慢慢松开了，任他去找回一个安全的地带。小精灵趴在这个温软的肩膀上抽泣着，手里抓着一把卷曲的褐色头发，一脸的泪水几乎把胸前衣襟全部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