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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是昨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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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蜀之地的冬夜潮湿阴冷而又漫长,在密林里可以清晰的听见山谷里野狼的几声哀嚎。一个中年男子骑着枯瘦嶙峋的马在林中左冲右撞。他好像刚刚从战场回来,显然是迷路,满面倦容,风霜疲惫,下摆衣襟俱是血污,左侧的衣袖也已被刀剑撕裂,露出半个臂膀,黝黑的臂膀上肌肉突兀,也难以抵挡住刀枪剑戟的侵损。手臂上新伤盖住旧伤,深深浅浅的伤口交错,有的已经结痂落疤,还有几处却还隐约向外渗着血。男子撕下一块下摆,咬住牙在流血的伤口处紧紧缠了缠。用嘴咬住布的一端,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打了一个结。宁可落入野兽之口,也不能落入敌手,他深舒一口气,继续摸索前行。密林深处,草木枝杈错杂掩映,阒静无人,征战数十载,也经历过几次九死一生,他不怕兵戈相击之声,也不怕战鼓雷雷声,但就是这份静,让他不知错。偷袭敌营被围剿,幸得几名生死兄弟拼了命舍身为自己杀出重围,一路上死的死,散的散,就剩下自己孤身一人。是否就可以看到明天的太阳还不得而知。短短三天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蹊跷,跟着自己数次征战的精锐损失大半。相传北国有一种巫术,能迷人心魄,难道他们竟也有未卜先知的异秉。不!不可能!这里蹊跷微妙之处太多,我一定要活下去,定要活着回去,查明清楚。若是我计策失误,我万忠定当刎颈也谢死去的弟兄,若是军中出了细作,我定要将之碎尸万段。马蹄前行不止,这番心思也在他头脑里转了又转。
猝不及防,这匹老马一声长嘶,万忠赶忙勒住辔头,握紧手中的长剑,如同一只准备猎食的豹子,随时等待奋力迎战。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前蹄举起,顿时人立。“嘶”的一声,一只长剑从黑暗中射出,正中马的腹心。老马一声哀鸣,侧身倒下,连带背上的将军,重重地滚落在地上。他手中任然死死抓着那柄长剑,果然又遇敌人埋伏。
“哈哈……我万忠,宁为战死之鬼,不做等死之魂,虽为困兽,仍要最后斗上一斗,刀枪斧钺全都招呼上来吧……哈哈。”万忠的笑声雄浑却也难言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凄绝。他将手中的长剑舞的呼呼生风,等待着从密林后面涌上来的敌人。然而,等了一刻,却未有回应,手中握剑的力道逐渐松下来。他费力四下探望,一片漆黑,看不出任何端倪。头顶似有些微的声响,等到警觉抬头,一张网如同从天而降,当当正正地罩在自己身上。
“你们这群北国杂种,又使出这种腌臜伎俩,快放了老子,和老子正经斗上一斗!”万忠奋力站起,拉扯身上的网,在黑暗中却始终不得其法。豆大的汗珠从毛孔里向外渗,虽然嘴上说得痛快,但心里还是发毛,死就死了,不知道这群小人还会使出什么阴损招来,不然我就此……他举起手中的长剑。
霎时间,数百个火把被点起,明晃晃照得树林犹如白昼。上百名军士好像从天而降,嘶喊着向自己蜂拥而来。
“好好,有一个是一个,来,来,让爷爷我临死前杀个痛快,黄泉路上拉几个北国杂种上路,他奶奶的,老子也不寂寞。”
虽然网还罩在自己身上,舞起的剑失去了一二分力道,但为首的那几个小兵还未举刀,身体却也已经从正腰被劈了两截,血肉横飞,溅了他满脸满身。一拨人倒下了,又一波人追上来,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杀不尽的敌人就是源源不断向漩涡涌去的汹涌海水,而他万忠就是这漩涡的中心。他如同深林中嗜血的兽,越杀越过瘾,双眼发红,目眦尽裂。脚下的鲜血让他饥渴,这饥渴只能要更多的鲜血来缓解。在他越战越酣之际,一直长枪已经在毫无察觉之际,刺向小腿,身体失去支撑,手上的剑被打落,万忠卧倒在地上,爬确实再也爬不起来了。新冲上来的敌兵踩着前面人的尸首,团团将他围住,领头的那个啐了一口,举起长刀缓缓向自己靠近。二尺寒光只在毫末之间。
“我纵横沙场半生,就在此刻……此生休矣……”万忠缓缓闭上眼。
“啊……”身边的首领一声惨叫,万忠睁开眼,只见此人已经倒在地上,头上多了寸许长的血口子,皮肉绽开,血汩汩地向外流。站在近处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小少年。巾子束发,圆领封襟,小袖长袍,身披鱼鳞铠甲,最外面又罩了朱砂红的披风外袍。手里拿着的金鞭上还沾着血。火光跳动,但还可以清晰地看到少年虽未完全长成,但身姿挺拔,面容俊美,目光炯炯,无限的骄傲都无疑地显示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上。他的脸上好似笼罩着淡淡的光晕,没有火光也好像也可以让人见得分明,有一刻连万忠自己都不觉地内心为之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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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低垂,明明是白昼天幕却黑得想要坠落下来,眼看就要下一场大雪了。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像是乌鸦,却纹丝不动,要与天幕相接。守在殿外的小黄门,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
内饰总管李全从正殿走出,面色凝重地扫视了侍立在外的小黄门们,示意他们在这紧要关头打起精神来。李全望望丹墀下,胡乱用手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这般大臣也真是算是骨鲠,跪了一天一夜竟还没有退缩之意,可这万岁这边……这如何是好。
安平十五年的冬天注定不会这么平安的过去了,北方的铁骑气势逼人,南朝的一干武将殉国的殉国,病废的病废,国无良将,正值隆冬前线粮草吃紧,这场仗已经压上了最后的兵力,若是再落败……李全不敢再想下去,打了个机灵,小心的捧着一盏茶放在皇帝的御桌之上,轻声劝道:“万岁,国事重要,龙体也不能疏忽”皇帝没有作声,还专注地看着案上的奏章。自己跟着皇帝十多年来什么时候见他这么费神过,以前只知道皇帝是高高在上,御宇四海,慢慢地才知道当了皇帝却有着这么多无奈。
“报……前线来的军报”劳顿不堪的军士跪在殿中双手捧起军报,皇帝瞥了一眼,顿了一下,挥了挥手,李全乖觉地接过军报,捧给皇帝。此时,李全清晰地看到皇帝手抖了一抖,心里一拧。
大殿里炉火烧得很旺,没有一丝寒冬的凛冽之气,不知道谁在香炉中添了太多的龙涎香,香兽嘴里丝缕不绝的烟雾太过香甜,熏得人想要睡去。大殿中漆红的柱子上雕刻着盘旋而上的金龙,架云腾雾。皇帝合上奏章,注视着大殿上的金龙,双眼圆睁,张牙舞爪,好像要从柱子上飞出来,眼前的龙化成一团团金色舞动,皇帝被这凌乱的金色照得眼睛生疼,两眼一黑,一个趔趄就要跌倒。李全眼明手快,忙不迭的掺住皇上,再也顾不得了“皇上龙体为重,天下万民还要仰仗您了。”
“天下万民,真还有何脸面面对天下万民,朕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列祖列宗。”皇帝粲然一笑,眼角似滑下了两滴泪,深吸一口气似是决断,“传朕旨意,从即日起,南朝向北国称臣求和,此事不准再议,殿外的那班大臣谁还要跪着就再也别起来了。”说罢皇帝纵声大笑,仿佛要把胸中的滞涩之气都疏解开来。李全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求皇上保重。“罢了罢了”
“报……前线军报。”
“说吧,说吧,朕还有什么怕的”皇帝背对着,把脸藏在暗处,不愿意让别人窥到自己的分毫喜怒。
“万将军……他……带着残余军士……投降敌国了。”
……
大殿里鸦雀无声,李全不知道酝酿着的是雷霆之怒还是悲痛自伤。过了片刻,李全觉得诧异,奓着胆子爬过去,只见几滴鲜红的血落在地上。“传太医,快传太医”李全顾不得什么,站起身扶住皇上。皇帝浑身瘫软,任由人们把他扶到龙椅上,此时的皇帝瞬间走走入了老年,双目浑浊,如同一个坐在龙椅上任人摆布的木偶,旁边的侍者团团围在四周乱转,叽叽喳喳地叫唤不停。满桌的奏本铺将在案上,上面的字迹由清晰到模糊又由模糊到清晰。皇帝喘了几口气,拼了最后的力气一只手撑住书案,一只手在案上乱摸,要抓住什么,下一刻一口鲜血喷在了杂乱纸张上,朱砂点点殷红灼目,就想今冬新开的艳艳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