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pieces （分崩离析）》九谪

1、21 pieces

　　A城有一家叫Ferris的咖啡馆，装修复古，外墙爬满常青藤。
　　咖啡馆靠窗的一排座位是空的，生意冷清，却不妨碍几十平方米的小地方氤氲着浓郁的咖啡香气。一台老式的唱片机依依呀呀地转，恍然间生出光阴倒退几十年的陈旧感。
　　咖啡馆的正中央有一棵树，是城里重点保护的百年古木，有三五个人合抱那么粗，卡车都搬不走。十多年前还没有保护树的条款，政府下了红皮的批文，这块地皮非得要开发。老板就说，我做吧，把这老伙计留下来。郁郁苍苍枝叶繁杂的树冠就成了天然的穹顶，不蔽风雨，冬天只剩光秃秃的遒劲枝桠。
　　Ferris原本不叫Ferris，叫21。据说人死了以后，飘走的灵魂重量也是21克。那微不足道称都称量不出的21克，标示着生命的分崩离析。
　　苏覃是个记者，对那些陈年旧事有莫名的好感，他举着相机一路拍过来，倒退着进了巷口，结果猝不及防撞上了人。苏覃赶忙鞠躬，一叠声地道歉，看起来态度诚恳得不行，却一边道歉一边偷偷检查相机有没有被撞坏。看到相机完好无损，苏覃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看被撞的人。
　　真高，这是苏覃的第一印象。被他撞到的是一个男人，苏覃不算矮，男人比他还要高出足足半个头，穿一件款式最简单的白色衬衣，下面扎进黑色西裤里，显得腿老长，连皮带扣都泛着光，衣服带着悉心熨烫的痕迹和淡淡的香。男人生了一对斜飞入鬓的浓眉和一双如寒潭夜星的眼睛，挑着眉看苏覃，看得苏覃脸红到了耳根。
　　苏覃是gay，平时习惯了压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英气逼人的男子。
　　“你没事吧？”男子淡淡地开口，低沉的嗓音像是珠子滚落在白玉盘子里，敲得苏覃心底发颤。
　　“没……没事。”苏覃连话都说不利索。
　　“没事就好，走路看路，那个，”男子伸手指了指他的相机，“没有人重要。”男子仿佛笑了一下，一边唇角微微扬起，青色的胡茬下面似乎藏着一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苏覃点头如捣蒜，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已经被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晃了神。
　　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苏覃像是如梦初醒，对着他的背影“咔嚓”一声按了快门。
　　苏覃用的是单反，七千多的机子，画面清晰得像是把那一瞬间定格，然后照着模子一笔一笔拓下来的，回看照片的时候就像闪回一样，让人从心底都感到当时的震动。
　　一方小小的屏幕里是老旧的水泥街道两边青灰的墙，一色的建筑缝隙里有温柔晕开的细碎金光，树影投在墙上，绿色的枝叶从墙后头伸展出来占据了照片的一角，男子颀长瘦削的背影像是让整张照片都有了灵魂。
　　苏覃默默地把照片设成了桌面。每天温习一次，每一次都震动到灵魂。
　　苏覃跑了那条巷子好多次，也没有采访到想采访的对象，亦没有再见到那个人。
　　苏覃还是那个默默无闻的小记者，每天三点一线，单位，宿舍，出外景。
　　某一天清晨，苏覃的形同摆设的手机忽然震动，苏覃还没起床，睡眼惺忪，伸手摸到手机放到耳边：“喂，哪位？”
　　“是苏先生吗？我是Ferris的老板。”打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沉稳温和。
　　苏覃精神一振，一骨碌坐起来，外面是严冬，屋子里也天寒地冻，苏覃打了个哆嗦：“是我，您有空接受采访了吗？”
　　“是这样，”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我这几年在外地发展生意，已经很少回A城。”
　　苏覃有些失望，“哦”了一声。
　　男人接着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们就在电话里把采访做了吧，您看行吗？”
　　男人的话像是给了苏覃天大的希望。“行，行，您什么时候方便？现在吗？好，现在就做。”
　　苏覃在保暖内衣外面套了羽绒服就坐在电脑前，老旧的台式机启动时硬盘嗡嗡地响，苏覃心急如焚，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来回地敲。
　　机子终于启动起来，苏覃找到采访提纲，用肩膀和下巴夹着电话，一手拿笔，一手压着本子，开始问问题，一边问一边在本子上飞速地记。苏覃还是习惯用笔记，他一直觉得用笔记才真的记下来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练字，一手行书写得可以入字帖。飞扬的字迹流淌出故事。
　　21的故事说长不长，说复杂也不复杂。当年一个年轻男人，也就是现在老板的父亲，一直在等他的爱人。他在A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开了一家咖啡馆，这样不论他的爱人什么时候漂泊够了回来，都可以在一个还有温情的地方歇一歇。其实他本来也没有打算开在这里，后来纯粹是因为舍不得那棵老树被砍掉。
　　至于咖啡馆为什么叫做21，是因为店里的招牌咖啡就叫21，两份黑咖，一份牛奶，不加糖。
　　苏覃听完有些唏嘘，不知道为什么。他放下笔，问了一个采访提纲外的问题。“那你父亲等到他要等的人了吗？”
　　男人笑笑：“世界上哪有那么多那么好的事。”
　　“她没有回来？”苏覃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个女人。
　　“他死啦。他们分别的那年他去当了兵，后来在一次抗洪抢险的救援行动中为了救一个孩子，牺牲了。他的遗体没有找到，所以我父亲一直不相信他去了。”
　　苏覃“啊”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抱歉……”
　　“不用道歉，”男人说，“我父亲他这一辈子过得很快乐。
　　“我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我亲生父母都被洪水冲走了，父亲就收养了我。我也算是许多人生命的延续。我父亲总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活着就是天大的福分，什么都没有人重要。’
　　“我也过了大半辈子，还是时常想起救我的那人。我从没见过那么英气，那么善良的人。我想我父亲的爱肯定很值得，所以他直到去世都很幸福。”
　　苏覃没有回答。这个故事像是一个圆，首尾相连，把许多人串连在一起，其实很圆满。
　　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他遗忘了。
　　苏覃后来又去了一次Ferris，坐在树下的位置，点了一杯21。喝着喝着，苏覃泪流满面。
　　两份黑咖，一份牛奶，不加糖，是苏覃的男友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前年年初，苏覃的男友因病去世，留给苏覃的只有无限伤痛的回忆和两人的为数不多的合影。过年原本是最喜庆最热闹的时候，苏覃却从此再也不敢回家。苏覃数过两人一起照的相片，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一张。
　　21，真的是久别的故人灵魂里的味道。
　　一杯21喝下去，全身都是暖的。苏覃结了帐，将围巾严严实实地裹好，提着自己的包出了Ferris。苏覃没有回头，以后也不打算再来。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后来的后来，苏覃换了桌面背景。在桌面上那个颀长挺拔的背影消失的那一天，苏覃随身的包里有二十一张照片在阳光照进来的一刹那化为微尘。
　　他还记得那个英气的男人说，什么，都没有人重要。
　　在这个分崩离析的世界里，他真的要向前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