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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起之章

      叶妩初见叶庭是在漠北边塞的庭城,叶庭无父无母,没有姓名,也不知来历,于是叶妩的爹叶谷主给他取名为“庭”——庭城的庭——本是希望他有一天能再回到这里,找到自己的出身。然而,几年□□城陷落,改名赤都,他与过去的最后一丝关联便也就此斩断。

      彼时,叶妩才六岁,幼年的记忆大多随着时间流逝被掩埋于脑海,渐渐模糊湮灭,唯独当日种种,恍若昨日重现,始终清晰印刻。

      残阳如血,黄昏暮霭在这充满肃杀与荒蔽的边塞显得愈发凄凉。飞沙卷过枯败的老树,发出喑哑的呜咽低鸣,轻不可闻又声声贯耳,更显小城晚市萧条。

      就在这时,一群野狗吠叫着,由远及近,间杂了几声斥骂呼喊。只见三五个乞儿,沿街奔逃,狼狈不堪。脏污模糊了他们的面容,唯有惊恐的双眼黑白分明。

      眼看到了街角,追兵也越来越近,队尾的两个孩子突然一顿,对落在最末的同伴伸出了手——却并非叶妩所期望的援助之手——他们卯足了劲儿,面上带着孩童不该拥有的狰狞和冷酷,用力一把推去,落后的那个瘦弱孩子猝不及防,仰面重重一摔。

      这样分秒必争的逃命哪里经得起片刻耽误?孩子还没来得及爬起,便被饥饿的狗群包围。

      所幸这时,叶谷主不再冷眼旁观,上前驱赶了野狗。

      叶妩记得,她爹问叶庭要不要跟他们一起走,叶庭犹豫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抬头提醒道:“我是瞎子。”

      脏兮兮的小乞丐操着一口西北乡音,像是担忧事后退货的老实商贩。他不知道,那些在地上摸索爬行、盲态毕露的动作任谁都能猜出他的眼睛有毛病。
      如此傻气毕露,可是,又没人笑得出来。

      ×××××××××

      后来,叶庭没有辜负叶谷主的期望。

      兴许老天爷总是爱开玩笑,天资卓绝者常不知珍惜而惫懒,刻苦不辍则大多因为愚笨,如叶庭这样兼具天分与勤勉,却有无法弥补的缺陷。

      叶庭并非天生眼盲,只是一次偷窃食物被人追打,被石头砸伤了眼睛,才渐渐不能视物。早两年,他的右眼还能分清叶妩衣裙的颜色。而后,延请名医,用药扎针,想尽了法子,依然不能阻止他眼中那片浑浊的扩大。

      叶谷主后来又陆续收了几个徒弟,而叶妩始终与叶庭最为亲近,尽管对叶妩来说,他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玩伴——无趣又愚笨,生活里除了练剑再没有其他东西。且由于眼盲不便,多数游戏他并不参与,只是木然地杵在一旁陪着叶妩,偶尔干巴巴地应上两句,让叶妩恨铁不成钢地气急又失望。

      好在年岁增长,习武逐渐取代玩乐,叶庭才慢慢有了能与叶妩讨论的话题——复杂的剑招如何拆解,《流光飒沓》换招不断的诀窍,二师兄使剑的坏习惯……也只有说到这些,他的话才会多了一些,偶尔甚至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神采飞扬。

      叶妩十六岁的夏夜,月色静谧,溢满荷塘。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蛙鸣中,叶庭的声音低哑零落,藏着几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为什么我等了一天,好像一直没有天亮?”

      冰凉的月光落在他无神的盲眼里,灰白的云翳几乎完全吞没了黑色的瞳仁,也无情地吞没了他仅剩的微弱光明。

      叶妩怔然,迟疑的手在叶庭脸侧悬了许久,慢慢又落了下来,紧握成拳。
      这样一天其实彼此早该做好准备才对,但是叶妩也不明白,是否因为来得太早,也太突然,她心里的酸痛胀涩没有丝毫减轻。

      “我该……怎么办?”叶庭摸索着寻到了叶妩的衣袖,却不敢抓住她的手,只是卑微地牵起一丝袖角,紧紧不放。

      叶妩的安静让叶庭一阵阵绝望,绝望得几乎失去了力气站立,但在叶妩甩开前,他一点儿也不敢松开手中紧攥的那片衣袖。

      “大、大不了以后,我会叫你起来!”叶妩不知道怎样回避那个困难的问题,生硬的转弯看起来笨拙而且丝毫没有安慰。她一把抱住了叶庭,很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背让他宽心,像是这样便能驱散那些萦绕不绝的恐惧和悲哀。

      当然,实际上,之后她一次也没有做到过。
      每每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窗外已有叶庭练剑的声响。

      如同这夜的约许,年少无知的叶妩给过叶庭无数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但叶庭一次也不曾向她追讨。

      ×××××××××

      四年过去,叶庭二十有三,正是在江湖上崭露头角的时候。
      渐渐地,有不少人记住了这个背着一把黑伞和一支细杖的盲眼青年。
      他不苟言笑,木讷乏味,但是剑招灵动,精妙不凡,好像将所有的机巧变通都纳在了剑里。或许再过个五年,江湖上眼高于顶的名剑客们的那个小圈子里也能有他一席。

      然而,世事难料,就如同当年,叶妩期望的援助之手成空——自小命途坎坷的叶庭永远无法如她所想的那般一帆风顺。

      三月三,春光好,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明媚时节,而纠缠两人一生的转折和噩梦就此展开。

      一接到六师弟的传讯,大师姐便急忙通知叶妩和几个师弟。
      几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往事发之地。
      星月崖——本是武林大会各派云集,讨伐魔教的前哨,却遭魔教设伏。
      据悉,此次正派损失惨重,几乎无人生还。

      三天昼夜不歇,才到山下,便见尸骸横陈,其他门派提前赶来的弟子们已在为同门收殓,哀戚声声,山间萦绕不绝。

      几人一路提心吊胆的上山,见着了不少熟悉的面庞,若是昔日有旧,少不得上去帮忙阖上那一双双不瞑之目。江湖厮杀本属平常,生离死别天天上演,可一日之间,多年好友纷纷殒命,便是早就麻木的心也随之震颤难平。

      到了山顶平台,大师姐突然惊呼一声,甩开众人扑上前去,伏尸而泣,哭声悲怆哀恸。叶妩紧跟几步,这才发现死去的是大师姐的未婚夫,青城派大弟子顾少晨。

      连顾少晨这样的新一代高手都难逃一死,叶庭双眼不便,又岂有生还之理?

      叶妩心中震怖,开始发疯了似的翻捡尸体,既想找到他,又害怕真的找到了他。

      终于,在五师弟的尸身旁,叶妩找到了叶庭的伞。
      伞尖剑刃折断,千疮百孔的伞面上还挂着两颗铁蒺藜与半只飞镖,一场恶战可见一斑。

      可是,在周围怎么找都找不到叶庭的尸体。

      后来,又花费了许久,叶妩才在崖边发现了半截盲杖。
      深不可测的崖底云雾缭绕,只是站在边缘便能感觉到凛冽的风刀与死意,叶妩两腿一软,终感绝望,抱着冰冷的盲杖和破烂的旧伞哭了起来。

      ×××××××××

      五年过去,所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如日中天的魔教经历叛乱,也人才凋零,不复当年盛况。各大派摩拳擦掌,只等着一雪当年耻辱。

      又见三月三,春光好,明媚一如往昔。

      精心布置的杀局环环相扣,便是强横的魔教教主赫连如城也只能眼看着防线崩溃,众叛亲离。
      叶妩冲杀在前,浑然不惧生死,也许,现下只有用魔教妖人的鲜血才能平息她心中的仇恨与杀戮。

      漫天火焰中,赫连如城笑若癫狂,尖啸凄厉。
      为将这一代枭雄逼向末路,居然生生折了正派一半人手!

      随着垮塌的殿宇掩盖了模糊的身影,他的声音也渐渐转弱,最后悄无声息。

      零落的几只丧家之犬叶妩无心追缉,便与一些同道留在山上打扫战场。
      魔教多年杀烧抢掠,积累了一笔不小的财富,正气盟集中清点,除分给各大派的份额,还要留下弥补一些死者遗孤。

      随着对遗迹的清理,魔教地牢也得以重见天日。

      叶妩怀着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期盼和侥幸之心,进入了石牢当中。

      阴暗的囚牢隐藏在地下的隧洞里,石壁中镶嵌着鸡蛋大小的夜明珠,幽幽绿光映衬着甬道尽头的黑暗,像是要将人步步引入冥域黄泉。

      沿途牢房内,隔着铁栅,依稀能辨出些人形,却又被折磨得早已不似人形。
      叶妩望着一个个被解救下来半死不活的同道,目眦欲裂。
      一如当年星月崖顶,她期望他在,也害怕他在。

      只剩最后一间牢房。

      还未开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锁链摩擦磕碰的铮铮声响,夹着几声含糊不清的低嚎,仿佛野兽咆哮。

      千手摘星熟练地开了锁,却并不开门——那声音让他发憷,生怕这里面关着的是猛虎疯兽,一开这铁栅,便要扑出来将他啃食。

      叶妩再也按捺不住,抢着上前,一把拉开了牢门。

      没有猛虎,也没有疯兽。

      宽大的牢房不同于其他囚室,总共关了五人,其四失去头颅,最左边的角落里,唯剩一个,挣扎不休。

      那个被吊起的囚犯披头散发,面目全非,不停踹蹬拉扯,带动铁链哗哗响声不绝,沉重的镣铐嵌进了他的皮肉,反复摩擦翻卷的伤口,鲜血一层盖一层,涂满了他的手背和脚踝。他像是不知疼痛,又或者灵智尽失,徒劳地重复着以血肉之躯冲击金铁禁锢。

      “小庭。”
      叶妩上前,轻唤他的名字,但是并未得到任何回应,他像是将叶妩也当做了敌人,猛地探身咬来,咬空的那一声脆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叶妩皱眉,拒绝了千手摘星递来的麻药。
      不待叶庭张嘴咬人,叶妩便疾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是我!小庭!你别……呃……”

      叶庭一口咬在了她的肩头,像是要生啖血肉般狠狠收紧了下颚。
      牙齿扎破皮肤,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染红了叶妩的衣衫,如同一朵绚烂的芍药。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叶妩像是也忘记了疼痛一般,抬起一只手轻抚叶庭的脸颊,“我不信,你会疯!”

      就在这时,状若疯兽的叶庭蓦地安静了下来,松开牙齿,如同被驯服野性一般放松了紧绷的身体。
      他微微偏头,倚靠在叶妩的肩侧轻轻磨蹭,喉咙里溢出了低低的呜咽泣鸣。

      纵使声音可以作假,身形亦能相似,唯独右手掌心那块陈年旧伤,隐藏在交织纵横的掌纹里,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五年来,一次次的试探,一遍遍的折磨,几乎要将他逼疯。

      然而,他没疯。

      ——没有等到她之前,他怎么能疯?

      承之章

      叶庭右手腕间横亘着一条细白浅淡的伤痕,与胸前密布的火烙瘢痕比起来微不足道,却将他的未来彻底断绝。

      “不能再握剑了么?”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恐怕没有什么比这种判决更为残酷。

      然而,叶庭心里并不曾因此有过丝毫的遗憾与悔恨。从那时做下那个决定起,他就已经放弃了所有——尊严,骄傲,抑或是生命。

      无力蜷曲的手指只是松松地勾着她的衣袖,轻轻摩挲着细软的衣料,一如过去那般卑微而满足。仿佛时光冻结,纵使人事沧桑,他的心始终停留在年少之时,最为单纯而虔诚的暗恋里。

      叶妩眼角余光一闪,匆匆站起,竟是有几分急切和慌乱,“我去把药端进来吧……”
      说着,她一转身,衣袖便从叶庭手中抽了出去。

      积攒了五年的绵绵思念如同奔涌的潮水,胀满了心房,竟让她手足无措,面对叶庭,犹如面对那些再也追不回的过去。

      回到房里,叶庭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她,微微侧头,似乎在听着门口的动静。虽然已经发现了她,但是他没有出声,和过去一样沉默被动。
      是不是哪怕她这时候突然丢下他离开,他也没有怨言?

      叶妩这样想着,心里有些微妙的涩滞。

      五年刑虐,彻底折腾坏了叶庭的身体。药喂到一半,他便不可抑制地反呕了出来。

      叶妩连忙招呼药童去寻大夫,不多时,神医百里知秋匆匆赶到。

      既然无法服药,便用药浴。

      屏风后面蒸汽氤氲,木桶中的浴汤并非沉沉的黑褐浓浆,而是一汪澄澈,犹若碧绿新茶,却又诡异地透着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倒像是比方才的药剂更为适宜入口。

      叶庭被叶妩架住胳膊和后腰,艰难地蹭着步子。狱中阴寒入骨,稍一牵动,便是针刺般的疼痛。他原本比她高了许多,挺拔若竹,此时身体虚弱,腰背佝偻,怎么也撑不起来的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桶边,他实在没有半分抬腿的力气,叶妩便与药童一道,费了些劲,才帮他进入了桶里。

      因为积寒甚久,药汤中的热力让叶庭很是吃不消,只觉沁着酸软,如同把一身的骨头都浸在醋里泡的酥烂了。好在叶妩一直在桶边,扶着他的肩膀,间或讲些这几年发生的事情,让他分散了一些注意。

      他丢失的五年里,师傅去世,叶妩继承谷主之位,大师姐出家带发修行,五师弟收了个小徒弟。似乎星月崖一役后,江湖纷乱更胜从前。大家各有出路,只剩他被束缚在了原地。

      ×××××××××

      不知不觉间,过了一个多月。青鸾谷的弟子陆续赶到,但是叶妩并未将照顾叶庭的事假手他人,哪怕入浴擦身这样的事情都亲力亲为,于是,有心人便看出了些什么。

      五年前,叶妩觉得自己也许没那么喜欢叶庭,所以和江允冠订婚之时,她并未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然而,现在再想起身上的婚约,便如同被一块浓痰堵在了胸口。

      恰在这时,出外追缉魔教残党的江允冠回来了。

      还未及去向盟主报告,他便拉了叶妩进屋,神情严肃,眉头紧皱。
      “怎么回事,叶庭还活着?”江允冠因为这次得到的消息事关重大,所以匆匆赶回,虽听了有人故意提到的消息,却还不知叶妩那边已变了风向。

      “他也是该活着……”江允冠不待叶妩确认,自顾自地低喃了一句,复而扶了她的肩膀,像是有几分挣扎,“你们可是亲手逮了他,还是寻着另外的证据了?”

      “什么?”叶妩不解,心却是悬了起来。江允冠的话没头没尾,惹人遐想,似乎意有所指。

      江允冠叹了口气,解释道:“我这次追缉的那名魔教妖人恰是南三州暗桩接头人,他手里握有一份正道内奸名单,被我逼问了出来。”

      叶妩先是瞪大了眼,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道:“你的意思是……小庭在这名单里?”
      “不错。”江允冠缓慢地点了点头。

      “这不可能!”叶妩厉声否认,她想不出叶庭有任何背叛的理由,“那魔教妖人定是不甘失败,倒打一耙,污蔑我青鸾谷。”
      叶妩情急之下,竟是将整个青鸾谷都抬了出来。

      江允冠见状,忙出言安抚,压低声道:“放心,那人是除了魔教教主外唯一拥有这份名单的人,因为兹事体大,魔教内也是不敢泄露的。”

      “现在那人呢?”叶妩突然问道。
      “他求我放他回去与妻女团聚,作为交换,才给了我名单……”江允冠见叶妩黑了脸,忙补充道,“他妻女都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一个小镇上的普通人家!”
      叶妩点点头,不动声色道:“哪个小镇?”
      “好像叫木……”江允冠话还没说完,忽听着屋外有了动静。

      “诶?大师姐,你在这里做……”

      叶妩推开门,只见大师姐魏蓉站在门外,面色铁青。五师弟于庭燕在旁一脸不解,被打断了话,愣愣地半张着口。

      因为不知道魏蓉听了多少,叶妩一时拿不准,也不敢开口,怕让旁边的于庭燕也听了进去。倒是魏蓉看着她的样子,冷笑了起来。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包庇他!”魏蓉说着,有几分咬牙切齿。
      当年她的未婚夫顾少晨丧命崖顶,她万念俱灰之下出了家,经这几年佛道修行,已是养了心性,早丢了大师姐教训师弟师妹们的铿锵。
      她方才的声音也不算大,只是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了出来,沁满刻骨恨意,听得叶妩心里发凉。

      ×××××××××

      魏蓉终究是将这件事捅到了主事人郑盟主处,她对魔教恨意至深,却是更恨背叛与欺骗。

      江允冠见无力回天,索性老老实实交待了名单。

      叶庭因还病着,意识不清,无法招供,也无法下狱,便被囚在了房里,只等审完全部魔教残党,再定了他的罪行。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考验抑或信任,看守叶庭的人正是江允冠,而叶妩只是每日送饭能够见叶庭一面。

      “阿妩,你放心……”江允冠趁房里照顾叶庭的药童去取药,对叶妩承诺道,“我们还是有机会救他出去。”

      “你有别的证据么?”叶妩说着,看了一眼旁边昏迷的叶庭。

      “没有。”江允冠摇摇头,“他如今已是废了,索性远离江湖也好,我们将他藏到一个秘密的地方,保他性命安全即可。”
      “可若他跑了,你得背下办事不力的黑锅,不怕郑盟主责备么?”
      江允冠看着叶妩微蹙的眉,笑了起来,道:“我知道你一直怜他身残,不忍见他出事,如若此番他丢了性命,让你记挂一生,我……我会吃醋。”

      叶妩一怔,没想到江允冠会说得如此直白,如同一把细针撒到她的心上,密密麻麻的点点扎痛。
      她敷衍地笑了笑,朝江允冠点了点头。

      入夜,叶妩悄悄潜入叶庭的房间,药童已经被江允冠引开,屋里异常安静,好像连叶庭的呼吸声都悄悄消失。

      还未到床边,叶庭已听出了叶妩的脚步声。不知为何,他有一丝丝的失望。

      “你也觉得我是叛徒么?”叶庭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冷硬。
      其实,倘若信他,叶妩也不会同意江允冠的计划了。

      在叶庭看来,哪怕被认作叛徒处死也无所谓,残破的生命抑或可有可无的名声,或许别人会珍惜,但他早就选择了放弃。
      至于江允冠的施舍,他不稀罕!

      “不是这样的!”叶妩上前两步,双膝一软,跪在床边,握住了叶庭的手,“好不容易……你还活着……我不想你死,哪怕冒这个险也不可以!”

      “为什么?”叶庭反问道,“为什么不想我死?”
      他从没这么问过,哪怕是一个擦边的问题,他也问不出口。
      着就好像要亲手打破平静的假象,拿一切去赌一个微小的可能。而实际上,这么多年来,叶妩的种种行为其实已经间接说明了那个答案。
      她在乎他,却远远不到珍惜的程度。也许江允冠说得对,他只是她在乎的许多东西里面小小的一部分。

      但是,她却是他全部的世界和唯一。

      刚进入青鸾谷时,他什么也不懂,不知何为江湖武林,不知何为剑道武学,甚至连官话也不会说。每次他一开口,总有窸窸窣窣的嘲笑之声。或许那些人不知道,瞎子的听力实在太好,好得他恨不得捂住耳朵。

      “我可以教你啊!”听起来像是顺嘴的应允,却成为了叶妩唯一实现到底的承诺。
      她一句句纠正他的官话发音,手把手地教他如何拔剑。他看不清的动作,一遍遍引导他用身体记住。

      他不记得她的脸,但他记得她说话的声音、走路的声音、呼吸的声音,一切一切,在那安静若死的牢狱里,一遍一遍回响。

      转之章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叶妩是真的不知道答案,但她明白叶庭的那个问题,“比起江允冠,我更想嫁给你。”

      不待叶庭反应,她骤然俯下身,抱住了他,压得他一阵气闷。

      “我们一起回青鸾谷。”
      “怎么回?”倘若他走了,便是永远无法洗脱罪名的丧家之犬。

      他试图推开她,却使不上劲儿,挣扎间,衣袖滑落,露出了小臂上大片的伤痕。
      一条条凌乱错落的红色刀痕交织在一片红肿当中,是新伤。
      为何他离开了那牢狱仍有了新伤?

      “这是谁干的?”叶妩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自己。”叶庭试图用微笑缓和气氛,“已经习惯了……计算时辰。”
      叶妩摇头,定定地盯着他,道:“我不信。”

      叶庭不再解释,情愿她误会什么。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证明你的清白。”黑暗里,叶妩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

      一个多月过去,叶庭的身体又好了一些。如今,他也能偶尔拄着拐下床活动几步。
      只是,百里知秋试图给他续上右手的断筋,却未能成功,反出了些意外,导致他如今整条右臂都麻木迟钝。
      他双目不便,向来依靠双手甚多,如今只有左手,凡事都更为艰难。照顾他的药童也与魔教有怨,处处刁难。好在他性情坚忍,这些苦难不比过去难捱,更别说有了叶妩的承诺,他只剩满心期待。
      魏蓉隔三差五也会来探他,不听他的解释,亦不多言,只是坐下诵经,不知为谁消业。

      终于,郑盟主召集了群雄,要对他做个判决。

      这日,天朗气清,阳光照在面上微暖却不刺人。他忘记了晴日的模样,脑海里却是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笑容。

      江允冠念了单子,上面不少已是被抓出来的内鬼,而剩下的也在证据面前,一一认了罪。
      只有他坚持,他没有背叛。

      青鸾谷那边送来了他过去的“遗物”,甚至起了他的衣冠冢,都没翻出与魔教勾结的证据。
      或许,他真的是无辜的?

      “只凭这名单能够定罪么?”有人异议。
      四下里又是一片细碎的声响,叶庭竖了耳朵,始终没听到熟悉的声音。

      郑盟主见状,抬手压了压,示意安静。
      江允冠上前,道:“这份名单已经被证明了九成九,所有人都有证据,只有叶庭因为五年前失踪,所以旧物遗失了不少,或许证据也因此湮没。所以……”

      “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污蔑他?”叶妩的声音从堂外响起,由远及近,“那人的去向成谜,只有你知晓,盟主派去的人并没有找到他,对么?”
      “我可能被他骗了……”江允冠的声音有些发虚,叶妩的出现让他心中一震,竟是忽然有些乱了方寸。那样笃定的神情,难道真的找到了证明叶庭无辜的证据?

      叶妩道:“其实这件事初看就十分奇怪。叶庭若是内奸,怎么会被魔教抓来折磨?”
      江允冠定了定神,道:“星月崖上没有活口,又为何独独抓了他?”
      叶妩道:“魔教行事诡秘,你能猜到原因么?牢中还有不少武林同道,你又能一一找到原因解释么?”

      “因为我杀了白虎堂主的儿子。”叶庭突然出声,辩解道,“他便故意不让人杀我,说要让我生不如死。”

      江允冠道:“可接头人马牙七的那份名单你如何解释?”
      叶妩接道:“马牙七的画像大家都见过,我拿着这份画像在星月崖下的小镇里总算问到了。五年前,他在那里经营药铺。星月崖走漏消息遇袭前,有人见过有武林同道去了那家药铺。”
      江允冠道:“谁?”
      叶妩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从外堂领进了一个壮汉。
      “这位老板是药铺对面的屠户,当年他恰好目睹了一件事的发生。”

      江允冠质疑道:“五年前的事他还记得?”
      汉子不满,上前道:“那天俺婆娘生了个儿子,俺在街上送红蛋,正好看到你们寻晦气,自然是记得!”
      叶妩点点头,道:“请胡老板继续。”
      汉子望了一圈,见郑盟主稳居上座,知道他是主事人,便拱了拱手,道:“那药铺平日里难得有生意,各位江湖好汉大多会去镇口的仁安堂。那天我就见着两个拿剑的,其中一人是瞎子,一路敲敲打打。两人在药铺门口碰上,像是认识,招呼了几句便闹了起来。”
      叶妩道:“然后呢?”
      汉子道:“围观的人多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就没继续动手。一人转身走了,一人进了药铺。”
      叶妩道:“谁进去了?谁又走了?”
      汉子道:“瞎眼的走了,穿紫衣的进去了。”
      叶妩道:“胡老板还记得那穿紫衣的人长什么样么?”
      汉子摆摆手,道:“不记得。”
      江允冠闻言冷笑了起来,道:“这样便能证明叶庭的清白?他那天固然没进去,可是出现那家药铺已是可疑。他一个瞎子,没人带着,怎么找到如此偏僻的地方?”

      叶妩不理,对汉子道:“敢问胡老板儿子的生辰?”
      汉子道:“辛酉年二月廿八,和我家婆娘只差了三天。”
      “多谢胡老板。”叶妩说完,转身朝向郑盟主,“盟主可还记得星月崖出事的时间?”
      郑盟主道:“辛酉年三月初一。”
      叶妩道:“没错。星月崖定计那日是二月廿七,魔教人马汇集来到星月崖,起码也得两天。那么消息最迟便是二月廿八传出。根据星月崖上的残余记录,那天除叶庭外,还有四人下山,峨眉双姝是女子,江南智叟是老者,唯一符合条件的便是最后一人,江允冠!”

      叶妩此言一出,全场寂静,继而窃窃私语不绝。

      郑盟主沉吟片刻后,道:“你是如何找到这屠户的?怎么知道要去星月崖找?”
      叶妩道:“叶庭出事的地方就是星月崖,马牙七既然是南三洲接头人,星月崖那样大的阵仗,他不可能不到场。我拿着画像挨家挨户,总算从两个药铺伙计那里问到了些。马牙七的药铺出现的太突然,连切药的杂工都是从外面带来,在那种封闭的小镇里,实在太不自然,所以,尽管时隔多年,依然有人有印象。”
      郑盟主道:“如你所言,江允冠既是嫌疑者,那么他提出的名单就不可信了?”

      江允冠道:“可是马牙七还没有找到!只有找到了他,才能证明名单的真假。”
      “若他被你杀了呢?”叶妩道,“只有你追上了他,而你给的地址又找不到他,你凭什么能证明他还活着?现在你们也没找到他,一样要给叶庭定罪。莫非当我青鸾谷无人,是好欺负的么?!”

      “盟主……”这时,魏蓉的声音响了起来,“贫尼本是不问俗事,此番犯了嗔戒,误会师弟,险些害他性命。事已至此,贫尼不求消业,只是希望您能给个公平,还有真相。少晨的仇,星月崖上数百冤魂的仇,终究是要有个了结。”

      “不是我!”江允冠不知从何说起,只恨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放了马牙七,此时竟是百口莫辩。而二月廿八他的确是去了药铺,也的确是和叶庭当街动手,但……

      “叶庭!那日我明明是跟踪你去的!你说!你为什么最后没进那家药铺,你用什么手段传的消息!”江允冠惊怒之下,失去了理智,捉了叶庭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怒吼道。
      “放开他!”叶妩上前,随手已带出一道剑光,“现在还想加害于他?”
      江允冠下意识旋身扭转,躲开了这招。他带着叶庭连连后退,终于也拔了剑。

      堂上群雄见状,纷纷戒备,郑盟主眯了眯眼,站起了身。

      就在叶妩与江允冠对峙之时,被他挟持的叶庭突然抬起了头,左手在肩头一拍,竟是自断了右臂。随后,他脱出桎梏,回身两指刺向江允冠胸口。江允冠提掌一捉,掐住了他的腕子,然而,只见叶庭指间银光一闪,一片薄刃飞射而出,扎入了江允冠毫无防备的胸膛。

      “你……”江允冠突然想起,前些日子,他看到叶庭在屋内自残,就是用的这枚刀片。他当时乐见其成,便没有收走这东西,却不想,居然因此断绝了性命。

      合之章

      “慢点儿,还有两级。”叶妩扶着叶庭的胳膊,带他走下石阶。
      直到最后一步走完,他们终于离开了魔教的这片废墟。

      距离那日已有两个多月,叶庭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手臂也接了起来,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目前还没好得完全,但他们急着回到青鸾谷,实在一天也不想在山上多呆。

      马车颠簸,两人在车内相倚而坐,时不时碰擦两下。突然,叶庭感觉到叶妩牵起了他的手,十指相扣。叶庭抽了抽,没抽出来,脸登时有些发红发热。

      “你为什么会和江允冠吵起来?我是说,那个时候。”
      叶庭一惊,支吾道:“太……太久了。”
      叶妩笑了起来,将他的手抓进怀里,弯了腰凑上前在他耳边,逼问道:“所以你忘了?”
      叶庭连忙摇了摇头,面色沉了沉,道:“他让我离你远些,说你们已经订了亲。”
      “那你就和他打架?”叶妩几乎没见过叶庭主动出手,更别说是为了这样哭笑不得的口舌之争。

      叶庭垂下了头,低声喃喃道:“嗯,挺想杀了他。”
      那个时候是,在大堂那日也是,从很早以前起,他就想那样做了。

      ×××××××××

      “你不想治好你的眼睛么?只有圣教的藏药日月珍珠才能让你有复明的机会。”

      人一生要做出无数选择,有的对,有的错。
      有些错能改,而有些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深陷其中,无法回头。
      他只是想看看她的样子,或者哪怕像过去那样一个朦胧的影子也好。
      武林江湖,白道同盟,与他都没有丝毫干系。拿全部人的性命去换她一个笑容,他知道错,但是值。

      直到星月崖上,顾少晨告诉他,很快魏蓉和青鸾谷的弟子都会赶到,自然也有她——这性命攸关的危局里,怎么能有她?!

      马牙七告诉他,他们会埋下炸药,把所有人炸得尸骨无存。

      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的,便再次出卖了魔教。
      于是,原本兵不血刃地偷袭变成了两方的搏杀,魔教损失了四成人马,都是忠心铁胆之士。也便是此役,埋下了日后魔教四堂分裂的种子。

      白虎堂主要他生不如死并非是因为他杀了那个无足轻重的儿子——白虎堂主有二十多个儿子,会在乎一个废物么?

      他被惩罚的原因是背叛——怂恿他人背叛的魔教也恨背叛。
      他是第一个敢背叛魔教害其损失惨重的内鬼。

      五年来,总有新的狱卒来,拿他试手。
      新人不知轻重,他无数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他心心念念的日月珍珠也终于有机会用了一次在他身上,却是只为续命,让他更痛苦地活着,能够承受更多的刑虐折磨。

      也许是真的偿清了罪孽,他终于再次见到了她。可不等他回味这来之不易的重逢,江允冠便打破了一切。

      他们是宿敌。
      一样的快剑,一样的狠辣,一样的爱她。

      他必须杀了江允冠。

      引导叶妩查到那些证据不难,他只是提起了星月崖下的那件事,叶妩便查到了足够的证据,以至于他原本准备的辩解统统不再需要。
      最后江允冠出手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本来,他们之间便是你死我亡的局面。

      不过总算都过去了。
      接下来,他会努力去做个好人,活得长长久久,与她相伴一生。

      ×××××××××

      叶妩很满意现在的局面,她也庆幸自己做了选择。

      在追到马牙七的时候,她就知道江允冠没有撒谎,真正骗人的是小庭。
      可是,她不能看着小庭死!

      于是,她杀了马牙七,来到小庭说的镇子,寻到了胡屠户,以及那些可笑的“证据”。
      她的小庭若是要传递消息,怎会让人抓到把柄?进入店铺的江允冠实在太蠢。

      她知道自己也许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或许会一步错,步步错,深陷其中,无法回头。
      但是,她觉得这样也很值得,能换来他的平安就好。

      若有报偿,尽管冲她来。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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