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第二十二章 闻琴解佩神仙侣 挽断罗衣留不住 ...

  •   六点半的光景,天气异常的闷,街角几个拉黄包车的司机在一起拉着闲话,只见其中一个穿着灰布短衫,操着一口安徽口音的黑脸车夫道,“今儿个的蜻蜓真是邪性,这么多非得这么低!”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一个皱巴巴半旧的手巾在空中扬了扬,另一个红脸的汉子在一旁将烟卷丢在地上,一面用黑敞口布鞋蹭了蹭烟头,又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便说,“看吧!一会儿,会有场大雨呢!今天早点收了回家吧!”黑脸的说,“唉,这戏还没开始呢!散了场时才有大生意!”那红脸的便接道,“今天来看戏的人真不少,往常倒没有这么多人!”旁边另一位瘦子便插话过来说,“哎,你们不知道,今天是柳老板要唱一出《邯郸梦》呢!”“柳老板?你说的,莫不是前面邵家大公子为了她硬是和邵家脱离关系的那位柳老板?”“嘿,可不是嘛!”瘦子笑嘻嘻的说,“这邵家大公子,自从迷上了她,放着那么快活的日子都不过了!”“听说每次柳老板开场,邵家大公子都会来捧场!”“那是那是!现如今,这位柳老板也是占尽了风光,要不是当初邵家少爷,恐怕也不会像现在——”那瘦子往戏院里含笑瞟了瞟,“全上海的男人,大概都想见识这位柳老板的风采呢!”这几位在戏园子门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这时,黑云越压越低,大雨真的要来了。
      戏院后台,柳眉正在上装,她用着黛黑的油彩画眼,绯粉的红画脸,亮荧荧的头饰再配上一身翠绿色的戏装,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杜丽娘呢!她走到幕布后面拨开红色的天鹅绒幕布往外望了望,戏院里闹哄哄的已经坐满了人,可是在最前排的中间位置的雅座上,还是空空的。这个位子是邵均包下来的,每逢柳眉唱戏,邵均必然要坐在这里,尽管他们现在的生活颇为拮据,但是邵均仍然要花大价钱保留这个位子。可是今天,眼见着已经快到了起点开始的时间,他竟然还没有来。柳眉有些心慌了,这是她的小姐妹墨竹走过来,她已看到柳眉的心事,便笑着说,“眉姐姐,邵先生回过来的!”柳眉微笑着点了点头,墨竹说,“眉姐姐,我们该到后面准备去了,你放心吧!”说着便携着柳眉往后台去了。
      戏快要开始了,戏台下面也稍稍安静了些,虽然大家仍然窃窃说着话,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喧嚣。这时候,入场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只听到堂倌含笑道了声“邵先生,戏还没开始,您里面儿请!”这时,大家的目光便转到入场口来,只见邵均穿着一身雪一样白的暗团花白绸长袍,袍子直垂到脚面,通身下去没有一丝褶皱,显出他颀长的身材,下面是一双擦得油黑的半旧皮鞋,却是纤尘不染。他梳着油光整齐的分头,显出宽宽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如云般流畅线条的眼,唇色略微泛白,只稍稍有一些红色。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折扇,扇子是合着的。只见他快步从入场口沿着红地毯往戏台的最前排走去,因为走得快,长袍的下摆便飞舞起来,两旁观众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的身上,旁边略传来了几句私语,可是他却似乎没听见一样,目视着前方,走得是那样神态骄傲和镇定自若。他一直走到戏台中央的雅座,撑起长袍的后摆一掀,便坐下来,翘起腿,长袍的前摆“唰”的落下,如同白色的纱帐一样。他略微往椅背后一靠,便展开他手中的折扇,白色的扇底上画得栩栩如生国色天香的牡丹图。这时,锣鼓声响了起来,戏开场了。后面一个中年女人偷偷碰了碰旁边的丈夫,努了努嘴道,“看看邵家大公子,不关现如今多么落魄,那一副世家公子的气度却一点没变!”
      柳眉出场时,看到戏台最中央,邵均拿着那把牡丹折扇悠然的坐在下面,便放了些心,她将目光射向邵均时,他便望着她微微的笑。戏唱到中场的时候,中间有一段很久没有柳眉的戏,等到她再回到舞台的时候,却看到邵均的位子上是空的,座位旁边的小几上,邵均的那把折扇还放在那里,柳眉以为他去了洗手间,也并未放在心上,可是直到戏已经结束谢幕时,那椅子上仍是空的。邵均是在中场的时候,从戏园子走出去的,这时候天空开始飘起雨来,雨虽然疏,但雨点子却很大,重重的打在他雪白的长袍上,溅起泥点子来。他一阵咳嗽,咳得半蹲在地上,用一方雪白的绣着柳叶的丝帕抵住口,却又咳出大口的血来。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了些,便站了起来,沿着这条两旁植满柳树的柏油路向前走,风渐渐的大了,吹着两旁的柳树和长枝狂舞。路上的行人们都撑着伞,或者用包、书当作伞疾步往家里赶,可是,唯有他走得不慌不忙的。他张开手掌,看了看手上柳眉亲手给他绣的那一方丝帕,上面还粘着他的血迹,一阵风呼啸而过,从他的手掌卷起手帕,在风中转了几个圈,便被打湿在地上落到一滩污泥中,邵均却笑了笑,继续向前走,风卷起他的长袍,裹在他的腿上,他走起来路来都有些吃力了,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打在他的身上,他睁不开眼,狂风大作他打了个踉跄便坐在地面上,他费力的爬起来弓着膝坐在路旁,雪白的长袍浸在地上的污水里,他却抖成了一团。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大,风和雨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里肆虐,他被卷入这咆哮的旋窝中间,他不停的咳嗽,只觉得全身的脏器都被刀绞般的疼痛,他终于横躺在路边,冰凉肮脏的雨水淋入他的身体里,他只觉得无边的冷,冷。在这肆虐的冷与痛中,他仿佛看到了满山的梅花在盛开,那么娇艳那么红那么芬芳,哦,这不是南京的梅山吗?他仿佛看到自己在梅林中欢快的跑着叫着,他是那样的年轻,大概只有18岁的样子,无忧无虑快活得如同一只小鹿,这时候,他远远的望到梅林里有一个女孩子的倩影,那么窈窕的身姿,她一边跑一边银铃般的欢笑,他便追啊追啊,可是任凭他怎么追也追不上,他叫她她也不回头,终于,他累的气喘吁吁再也跑不动了,他便半弯着腰停下来,他不住的咳嗽,这时候,那女孩子便也停了下来,她微笑着回了头,一身素雅的蓝色棉袍,两个长长的辫子搭在肩头,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她笑得那么美,他便轻轻的唤她的名字“表妹,表妹,曼丽——曼丽——”
      雨还在沥沥不停的下着,邵均头上枕着洁白的枕头,身上是洁白的被子,他安静的睡在病床上。他是昨天半夜才被发现的,那时候他身体浸在污泥中,仍喃喃的叫着林曼丽的名字。他被送往附近的医院,在医院里他被认了出来,医院的院长亲自打电话通知了林曼丽。林曼丽连夜请了全上海最好的医生前来诊治,可医生却对她说,邵均的病情已经恶化到无法医治的地步了。听到这个消息,林曼丽吩咐人给南京送信,她则一个人默默走进病房,关上门,便坐在邵均的床边。她一双手握住邵均的手,一双眼目不转睛的望着邵均。现在,他安静的睡了,睡的那么香那么宁静,听人说,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叫着她的名字,他大概是真的累了吧!她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身体那么冷,冰冷冷的。她就这样坐着,整整做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邵连从南京赶到了上海,他走进病房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邵均,又看了看一夜没有合眼双眼布满红血丝的大嫂,他本想安慰安慰曼丽,可曼丽却微笑着对邵连说,“看,你大哥睡得多香!”这个时候,江秋萍也走了进来,几个人都守在病床旁边。邵连轻声对曼丽说,“昨天夜里,并没有对父亲说,我让姐姐姐夫今天早晨再陪父亲母亲再过来”,邵太太便点了点头。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邵均睁开了眼,他一眼便望到守在她身旁的邵太太,便微微的笑了笑,邵太太红了眼眶,但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邵均又环看了周围一眼,最后,他有气无力的对邵太太说了声“你来了”,他太过虚弱,声音很轻,曼丽便点了点头,握紧了他的手。这时,江秋萍凑了过来,他也知道这是邵均的弥留之际,便轻声问,“要不要派人去请柳小姐?”邵均望了望江秋萍,便略微点了点头。昨夜里因为曼丽在医院的缘故,并没有敢去通知柳眉,此刻柳眉还不知情,江秋萍见邵均点了头,便疾步出去了,他想柳眉和邵均两人若见不到最后一面,恐怕对于两人来说都是遗憾。这时候,邵太太却并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她一双眼只望着邵均,邵均见秋萍出去了,便又微闭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半睁开眼,他望着曼丽微微笑了笑,嘴略微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曼丽便半跪在她的床头,将耳朵凑近他的嘴,她终于听清楚了他虚弱的说了句“是我对不起你——”曼丽将脸颊贴在邵均冰冷的脸颊上,然后看着他微微的笑了,他便也笑了笑,这时候,江秋萍疾步的走了进来,他说了句“柳小姐到了——”邵均便将头扭向门口,柳眉还没有出现,曼丽只觉得邵均的手一沉从她的手掌间滑落到床上。邵连冲过去叫了声“大哥!”江秋萍的话还没说完就愣住了,邵太太甚至还没有来得及落泪。这时,柳眉穿着一身素服出现在病房门口,邵太太看到了柳眉,疾步冲了过去,她快步带上了病房的门,“啪”的一计异常响亮的耳光打在柳眉的脸上,速度之快甚至连邵连都没有反映过来。邵连已经疾步跟了上去,柳眉的脸上留着五个鲜红的掌印,江秋萍也冲上前去,他护着柳眉叫了声,“邵太太,你又何必这样——”话还没有说完,邵太太用手指着江秋萍叫到,“你闭嘴!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在一旁撺掇他离婚,若不是你让他去抽大烟,他怎么会——”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抖作一团,终于泣不成声。这时,邵连已经走过去一把扶住她,林曼丽便伏在邵连的怀中,一面哭,一面喃喃说着“二弟,你大哥他,你大哥他——”她积蓄了一夜的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了下来。
      邵均的葬礼安排在9月15日,其排场仍然按照的是邵家大少爷的标准,被安葬在上海万国公墓。他生前的那份所谓的“离婚声明”并未起到任何的作用,林曼丽仍然作为他唯一的妻子,邵家的大少奶奶为他守灵。那一天,邵太太穿着一身长到脚踝的黑纱旗袍,头上披着黑纱,胸口带着一朵洁白的小花。她似乎几天之内老了很多,神情也是木呆呆的,甚至有人与她说话,她也不理不睬。邵均的婚礼结束后,林曼丽就随公婆回到了南京,从此再也没有在社交场所出现过。
      陆文轩随陆敬义参加了邵均的葬礼,邵连趁了个机会,对文轩说,“陆少爷,我们可否借一步说话?”文轩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幽静的小花园中。自从邵均去世的那个晚上,天空一直下着蒙蒙的雨,此刻雨不大,像牛毛一样细蒙蒙笼罩在两人身上。邵连点着一根烟,望着文轩问,“陆少爷,你我虽然并不熟识,但除了你,我也想不出别人。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不知三太太最近可好?”文轩望着邵连,冷冷的说,“邵先生,我知道你已经和叶小姐订了婚,她好与不好,与你有何关系?”邵连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我已经无权再过,可是,如果她不好,我却也只是生不如死。”文轩转过头去看着邵连,他看到邵连的眼里凝着无以叙说的痛苦,可是,他的心里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不喜欢邵连,他恨这个男人的懦弱,他曾经暗地里无数次的想,如果他是他,如果她像爱他一般爱自己,自己会甘愿为她抛弃一切。可是,即使他换了他的位置,他又能做什么!眼前这个男人,也许是唯一能够解救黛汐的人了。这近一个多月来,黛汐都被关在陆公馆,她没有见过任何人,甚至连个和她说话的人都没有。陆敬义虽然不再对她恶语相向,但是也是不理不睬的,他把她留在陆家,也只是作为父亲要挟邵连的工具罢了。他虽然对黛汐与邵连的所作所为感到不耻,但同样他也恨他父亲的所作所为,他望着前方,冷冷的说,“邵先生,对于你与三太太的过去,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是,我只有一句话,如果你爱她,就请尽你最大的能力去保护她!而不是,让她一个人去忍受痛苦!”文轩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脸望着邵连,邵连说,“陆少爷,我有一个事情想求你帮个忙,你能否,让我再见她一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