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记忆》福小宝宝

14、暗示

　　我将茶放置在桌案上，垂着眼睛，装作若无其事的退到外殿。
　　里面静了一会儿,载湉走到翁同和对面的花梨木交椅上，端起那盏陈年普洱贡茶，说：“沉香弥漫回味无穷。翁师傅也尝上一口如何？”

　　翁同和铁青的脸这才有丝动容，拱手正色说道：“臣恭谢皇上体恤之情，只是臣近两日偶染疾寒，纵使茶色在香也不知其味。”

　　载湉用茶盖半掩住盏口，抿嘴品了一下：“天气渐凉，翁师傅多加注意身体才是。”

　　“臣每每换季都落了这种毛病，早已不足为奇。倒是皇上，得多加调养生息。”他倾身，眯眼看了看呈琥珀色泽的茶汤，捋捋胡须摇摇头：“臣没猜错的话，这是用辰时露水采泡的生茶吧？”

　　翁同和说罢，侧头乜看我一眼。

　　载湉笑笑：“翁师傅真是好眼力，露水有清心明目的功效，朕每日喝上一口都觉得神清气爽。”他说完朝我看来，嘴角挂着温和的笑意。

　　翁同和凝重着神色：“此种泡法只可祛温降火，寒性较大，皆有可能刺激脾胃。实在不宜圣上品饮。”

　　翁同和起身，两手端起茶盏：“熟茶性味甘温，善蓄阳气，既能解毒也可去散寒冷，而这生茶只适宜春夏祛温降火，的确不适合这个时节。”

　　他拐弯抹角的拿个贡茶说事，似乎是在说我不该给皇帝端来生茶。

　　兴许他以为我在偷听，对我有了成见。

　　正想的时候，又听翁同和吩咐我：“把这倒了！换一壶上贡的热茶！”语气很不和善。

　　载湉摆手：“翁师傅多虑了，这茶是朕吩咐她特意加温水煮的，想必应该有益无害。”

　　翁同和放下茶盏，跪在载湉脚下，老泪纵横：“臣是担心圣上的龙体，龙体安康与否，素来与饮食密不可分，一旦饮食不慎，后果堪忧啊。”

　　载湉弯腰扶起他，亦是感激万分：“师傅一片苦心朕自然理解。地上寒气重，师傅先起来吧。”

　　的确，二人的感情正如史上所说，虽是君臣却胜是父子。

　　我走过去，只好把茶端了出去。

　　如果我猜的没错，翁同和一定是在和载湉商量怎么封住我的口，怎么把我调离养心殿。因为我听了他那些辱没慈禧不好的话，他肯定担心我去向慈禧告密。

　　令我意外的是，翁同和离开之后，载湉并没有对我有所疑惑。我也就放心下来。

　　晚间我和秀子正在宫女舍房的大炕上闲聊时，小春子一头汗的跑了进来。

　　见是养心殿的侍寝太监，一屋宫女便收起了嘻嘻哈哈，看着他。

　　我见他气喘如牛的样子，打趣问：“该不会是火烧屁股了吧？”

　　秀子见我说话没个忌讳，忙暗中捅了我的胳膊肘。一屋子人跟着哄笑了起来。

　　小春子嘴噘的老高，低头红着脸：“媛姑娘好歹也是女儿家，怎么老是屁股屁股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一笑置之，问：“小春公公，来找我有事吗？”

　　小春子拍着脑袋瓜：“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万岁爷叫你去养心殿，赶紧的！”

　　我顾不上穿花盆底，套了一双绣鞋同小春子走了出去。

　　“嘚瑟什么啊，不就会蓄留拍马吗？听说今儿她去毓庆宫给万岁爷送茶，没想到万岁爷一口没喝叫她给倒了，我以前御前奉茶时，可没这挡事儿。”

　　“你瞧见了？”

　　“我是听守遵义门的小瑞子说的。”说话的宫女有些底气不足。

　　“小瑞子也只是仅凭猜测而已，素雅，捕风捉影的事万不可以讹传讹。”

　　秀子愠怒的声音响起。舍房里安静了下去。我心内感激一番，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载湉坐在御案正中，聚精会神的读着奏折。

　　我上前屈膝跪地：“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放下书，摆手：“起来吧。”他放下书，站了起来。

　　我起身，左手握着右手，问：“万岁爷是要喝茶吗？奴才这就给您沏去。是生茶还是熟茶？”

　　他看着我，眼底的柔和渐渐降了下去。问：“今儿去毓庆宫时，你为何鬼鬼祟祟躲在外殿偷听？”

　　我抬头迎视着他，无辜回答：“奴才可不是偷听，我一进门就听见翁师傅在那口若悬河的，我担心打断了他的思路，于是就站在外殿想等他说完在进去。”

　　“还敢狡辩？难不成你偷听还有理了？”他俊颜冷肃寒气逼人：“你都听到翁师傅说些什么？”

　　看他一脸严厉，我有些委屈，转念一想自己是储秀宫那边调来的，他能不防吗？心里的委屈即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万岁爷难道忘了我之前说过的话吗？就算我真的听命于她，我也不会这么草率的搬弄是非，我明白，翁师傅一旦被革职跟我肯定脱不了干系，到那时，万岁爷您会叫我好过吗？”

　　他来回踱步，思忖片刻：“朕并非针对你，以防万一总归妥当些。”

　　我瞥向窗棂。静默不语。

　　“朕自幼进宫一直都在亲爸爸的严格督促下教习，朕想要一个自在的地方，在那个只属于朕的天地里尽情放松自己。就像小时候在醇王府那样，高兴时便笑伤心时便哭。然而朕不能，亲爸爸随时提醒朕，要树立一个天子的威仪，做一个勤政爱民的皇帝，这些朕都尽力在做，但是她始终都不曾满意过。终于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进入紫禁城的那刻起，便注定了身不由己事不由人....”幽幽开口，他的话透着诸多的无奈跟伤感。

　　我静静聆听，有些难过。

　　若非他当时年幼，慈禧又怎么可能将他扶上帝王的龙座？

　　大概在他心里也隐隐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个摆设，一个以便于慈禧垂帘听政，把持朝政的摆设。

　　“唉...当皇帝有什么好的？高处不胜寒，真不如平淡自如的过一生。”我发自肺腑的感慨。

　　他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就像是第一次在御花园见面时的诧然。

　　担心他龙颜大怒，立即端正了姿势，不好意思的扯了一下衣摆：“奴才的意思是说，做皇帝天天批阅奏折，还得操劳国事那得多累啊....总之皇帝不是人做的，不不，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皇帝是人中之龙，所以才叫真龙天子嘛....”

　　语无伦次连自己都听得不知所云。

　　他忍俊不禁，走近一步：“高处不胜寒....媛琪，你说的很有道理。朕有时想，如果当时没有被亲爸爸选中，是不是也像载沣载洵那样做自己想做的事？”他仰头，看着那顶子上悬吊的灿若斑斓的走马宫灯，有些怆然。

　　载沣和载洵是醇亲王奕儇的两个儿子，是载湉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极力安慰他：“万岁爷现在想做什么也是可以做的...”

　　他苦笑摇头：“除了翁师傅，在朝臣的眼里，朕只是一个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儿皇帝，若想成就一番宏业必先叫朝臣门信服，然而...”

　　然而，慈禧嗜权如命，不会给机会叫他如愿。

　　他惊觉自己的突兀，忙转身坐回御案旁。

　　我将那扇虚掩的朱门关严实了，随意走到御案前，提起半挽的袖子在微凅的砚台上磨着墨：“万岁爷现在不能操之过急，现在老佛爷权势如日中天，你若一味相悖，她又怎能甘心归政于你？当年辛酉政变，她布下天罗地网，将肃顺为首的八大辅臣一举拿下，那时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沉浸在丧夫悲痛中毫无权势的弱女子，但是她却能有那招惊绝世人的心计，而万岁爷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拿什么与她抗衡？能忍则忍，最好不要叫她抓住你的弱点。随遇而安才是最高境界。”

　　载湉深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又渐渐疑惑，他侧头紧盯着我：“这些事你居然知道的比朕还多！媛琪，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顿觉自己失言，跪在了地上：“奴才是..是听民间老百姓说的，说当今太后老佛爷是何等的机智果敢...”

　　我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历史课上的学的，就算说了他也不会信。

　　他扶起我，笑如春风拂地：“何必这样紧张，朕只是觉得好奇而已。别动不动就下跪，你不累朕都看累了。跟你说话，朕觉得心里畅快许多。”

　　我抬眼，与他垂璨如星的眸交织，心一悸动，脸即时滚烫。

　　他的眸内隐隐有种东西在跳跃燃烧，晃的我心跳加速。

　　他微红着脸，将修长骨感的手从我胳膊上抽离。

　　气氛显的有些尴尬，我正要开口请退时，他清了清嗓子，瞥一眼我的衣装问：“怎么样，这衣服合不合身？”

　　我点着头：“万岁爷赏的衣服能不合身吗？”我微微蹲身向他福了福：“我在这儿谢过万岁爷啦。”

　　“那你要怎样谢朕？”他问。

　　“我可以给万岁爷讲笑话。”

　　他爽朗的笑出声，摇摇头，至今回荡在我的心房，萦绕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