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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忆王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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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哥,你说,司空他是个该死的人吗?”外面司空明独立支撑,一片惨烈,休洗红看着窗前,纤长的手指玩着一绺头发,好像在看杨柳池塘,菡萏花开。嘴里幽幽的问。
“当然不是!帮主对我恩重如山,老子这条命,是帮主给的,就是拼了不要,老子也不能让帮主出事。洗红公子,难道你不是,被帮主捡回来的。”
“是啊,我是被他捡回来的,他死了,我该去哪里呢?”
司空明一时不察,还是中了唐佐的暗器,行动明显缓慢下来,眼见天色将暗,他心里暗叹:难道,天亡我于此?蓦然回首,竟看见休洗红站在窗边,极优雅的抛给他一个看惯了的笑。解嘲自己:这也算,牡丹花下死?
王七伤了右手,只用左手挡回了射进屋里来的暗器,体力已渐不支。见休洗红还是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不由得佩服这美人的定力,他究竟是不怕死?还是在找死?一分神,本就受伤的右手,又挨了一道金钱镖。手指一麻,他知道是中毒了。腿软,无奈,被洗红扶着坐下。
“七哥,告诉你个秘密,我是故意,被司空捡回来的。”坐下的时候,洗红轻轻的在王七耳边说了这一句。顺手拿起了王七的剑,往门口走去。
他要干什么?王七大骇。
拿着剑的美人回眸一笑:“七哥,剑借我一用,在蜀中待了这许久,你还没看过变脸罢。如今天快黑了,我演给你看,回去可不能乱说哦。”语罢如风摆扬柳一般款款的走了出去,留下王七满脸茫然。
此时司空明一行二十余人,只剩下了他,王七,还有休洗红。两个快要累倒的人,和一个貌似不会武功的人。
“你出来干什么?”司空明冲休洗红大吼。
休洗红站在门口,伸手挽起头发,露出一截如玉的颈项,用那纯银般的一把声音道:“唐门的诸位,司空帮主打累了,让他歇歇,换我来吧。”
笑语盈盈,心事眼波难定。
唐门的人,包括唐佐,和所有人第一次见到休洗红的反应一样,突然的,愣了一下。趁这一下的功夫,休洗红从战圈里拉出了司空明,对他低笑:“进屋拉上王七,我们准备逃跑。”
茫然的王七被同样茫然的司空明从屋子里拉出来的时候,神志已经不太清醒,可是他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斜阳将近的黄昏,锦园的头牌休洗红,演的那出变脸。
只见那红衣的少年,敛了笑容,露出七年前初见时的那般不染尘埃的绝色,一扬手,挽了一串剑花,飘然的,滑进唐家六七个人的漫天暗器里。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飘若游云,矫若惊龙,气吞山河。
暗器破风的声音,都变成了落地的闷响,唐佐还没有想清楚在哪里见过这剑法,就已经被那柄寂寂无名的剑,割开了喉咙。一腔血溅在红色的衣服上,却也看不出什么。
休洗红想起了六年前他杀了董家上下的那个晚上,想起了容三撞在廊柱上那个早晨,还有很久以前,他母亲自刎的那个正午。原来不论生于何处,品性如何,人的血色,都是一样的呢。这样温暖的颜色,温暖的液体,为什么总是让他感到寒冷。
司空明看见那个在他怀里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少年,用着一套失传已久的剑法,出手如电,解决了最后一个唐家的人。还温热的身体软软的倒下,提着剑的少年逆光站在将要下山的夕阳里,红衣飘扬,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自是风尘外物。
趁着天黑,司空明和休洗红骑了唐门弟子留下来的马,带了半昏迷的王七,没入山林,向剑门而去。
王七再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川湘交界一个小镇的客栈里了。身上换了干净的衣服,余毒被清除,右手上也有绷带。
他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梦里面,休洗红拿着他的剑,杀了唐佐,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正恍惚,梦里的那个人,推门进来,依旧带着他深艳的笑:“七哥,你醒了?”身后跟着恢复了元气的司空明。
王七想起死去的兄弟,心中大恸:“帮主,王七一时鲁莽,让帮主和兄弟们为我.....”哽咽难言。
司空明扶他躺好,道:“本也怨不得你,是那唐佐太刚愎独断,不过,也正是如此,他才招来的杀身之祸。”
唐佐真的死了?那么,就不是梦?
他看向休洗红:“原来,你是会武功的?”
洗红把手指抵在他嘴上:“嘘,你要是敢说出去,我就连你一起杀了灭口。”一笑一颦,无限风情。
“公子怎么说,也救了王七一命,你若是不让我说,便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的。”
“我就知道,七哥是老实人,不像司空帮主,拿住了我的把柄,便不肯放手。”
“阿七,你且安心养伤,我已经穿讯长沙分舵,不日就会有人接应。”
出了王七的屋子,司空明揽过休洗红:“陪我出去走走。”
“七哥还要人照顾。”
“有小二在,他那么大人了,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说不过你,走罢。”
小镇子并没有多少人,习惯了扬州歌舞繁华的两个人倒觉得别有一番风情。
已经是冬天,山还是绿的,田间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两个人,沿着长长的田埂,一直走。
“这一路躲唐门躲得狼狈,王七又伤着,还没来得及问,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武功。况且,以你的剑法,一百个董彦章也杀得,为什么,还会找上我替你寻仇?”司空明心知,在锦园这几年,休洗红绝没有学武功的时间和机会,所以,只能是在那之前。
“我这个人,第一讨厌用权力解决问题,接下来,就是讨厌用武力解决问题。”
“那你怎么又出手。”
“你死了,单凭千夜,锦园还有几天好日子过?我懒得再找个司空明去。”
他死了,江湖群龙无首,又是好一场血雨腥风,休洗红的安逸生活,便难再有。
“你用的那套剑法,是‘兼济’?”
“不愧是司空帮主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猜的,除了‘兼济’,没有剑法有那样俯瞰山河的气势。不过被你使出来,锐利有余,气势不足。”
“我本来,就不稀罕那套兼济天下的鬼话。我自过我的日子,天下苍生,与我何干。我讨厌用武功,就是因为,我只会这一套剑法,偏又讨厌它讨厌的要死。”
“据说,最后一个会用这套剑法的,是号称国中剑术第一的熹宁郡王,自他涉嫌谋反获罪自杀,就再没人会用了,你是从哪学来的?”
“自然是,从会用的人那里。他是,我父亲。小时候早上不准睡觉,四更天就站在院子里练这劳什子,我能喜欢才怪。”休洗红一脸淡然,似乎全不知这几句话,在司空明心里翻江倒海。
父亲!
司空明知道他该是好人家的孩子,却想不到这个“好人家”,竟是这种好法。这个被他揽在怀里的少年,居然是天潢贵胄,当今皇帝的堂哥。
他父亲熹宁郡王,文武两全,惊才绝艳,号称国中剑术第一。先皇文德二十五年,皇帝病重,太子年幼,各路皇亲群起而乱,其中人望最高的,便是熹宁郡王,若不是当今太后联合外戚斗垮了了诸王,今天住在皇宫里的,或许就该是眼前这个笑得复杂的人罢。
“你.....”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也无非就是那些事情,我爹这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锋芒太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是在皇宫,他又不安生,总是想要点自己没有的东西。
其实也不怪他,他离那把椅子太近了,生为皇族,连血液里流淌的,都是阴谋的味道。可是他偏偏时运不济,被太后抓住把柄判了个谋反的罪名就扔进了天牢。最后还被迫自杀了。
虽然谋反是重罪,可是皇族谋反是不用株九族的,因为株着株着,就该株到皇帝身上了。判给家眷的刑罚,多是流徙。可是我娘不甘心让我和宛儿被流放到宁古塔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去,就买通了守卫,趁着中午换班,偷偷的把我们送出去了。她自己一把火点着了房子,又拿我爹那著名的吴钩剑抹了脖子。
那天是暮春,太阳在天空照得那么亮,我和宛儿看着夹在看热闹的人群里,看着满院子的血和火,觉得春风特别刺骨。
京城不能待,我就带宛儿一路来了江南,遇见了董彦章。离开的时候,我娘叫我一定照顾好宛儿,可我呢,看着她被董家害死却无能为力;按理说,我该恨当今皇帝太后入骨,可我偏偏又觉得这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再不然,我练好了剑法去兼济天下,可我偏偏在锦园里醉生梦死,你说,我是不是个特别失败的人。”
休洗红笑着,讲完他的故事,司空明却觉得想哭。
长安一夜雨,江湖十年灯。
他活得,竟这样不容易。
“不是,你做锦园的头牌,做得特别成功。”玩笑惯了吗?司空想了许久,说出的竟然是这样的答案。
“我就说呢,知我者,司空帮主也。你还有问题吗?”
“没有。”
“那以后,即使知道我会武功,也不能把我当枪使。”换回了撒娇的语气。
“帮里那么多好手来当枪使,锦园的头牌,可就你一个。”
“哪里,还有清嘉呢。”
“本帮主对于看得碰不得的,丝毫兴趣没有。”
是不是混迹江湖太久,是不是看尽人间兴废,那样沉郁的一席谈话,就又以开玩笑作结。
不过司空总算知道,不笑的休洗红身上,那清贵出尘的气质,是从何而来。
夜里回去,两个多情的无情人,竟夕缠绵,依旧。
王七被司空告诫过,再没有问,或者说出洗红的事情。
三人到得长沙分舵,千夜给洗红的信也跟着到了。
司空明玩着那两颗宝石,漫不经心的问:“写了什么?”
“江左雪落,可以缓缓归矣。”
二人失笑,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笑过了。
回去了,又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无边风月。
夜里,司空偶然想起,便是八年前的这一天,他同王七出门办事,捡到了休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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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千夜给洗红的信,典出“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